就说玉露抱着那孩子滚到路旁,耳畔蹄音连连,近得仿佛就要踩到自己身上,不由心里一紧,下意识合上了眼睛,还好听得那蹄声去得远了,松了口气,睁开眼爬起来,拉起那小孩,一照面却不禁咦了一声,“小狗子,怎么又是你?”
那孩子手里还捏着个糖人,已经沾满了尘土,想是还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看了玉露半晌,才叫道,“哥哥!”
“以后要小心呢,”玉露帮他擦擦脸上的泥土,“你看,刚才多吓人呢,要被大马踩到了,该多疼啊。”看他手里还攥着那个泥糖人,便道,“这个脏了,不能吃的,哥哥再去带你买一个好不好?”起身一看,却见自己也是尘土满身,那蓝衫背后下摆,赫然印着一枚蹄印,一道车辙,原来只差一点,便会伤到腿脚,玉露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心想飞来横祸一桩接着一桩,好不邪门,莫非流年不利,该去给菩萨烧烧香?
“小狗子!小狗子!”一个穿着短打的男人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孩子,上下看了半晌,见孩子无事,这才一泄劲跌坐到地上,回过神,站起来抓着孩子打了两下,“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跑!”
“喂!”玉露拦住他,“你干吗?”
“这位公子,”那人见玉露一身尘土,知道是她救了孩子,“是您救了小狗子吧?我这里谢谢您了!”说着就要下跪,被玉露拦住,“有话好好说。”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那人作了几揖,指着小狗子道,“这是小儿,我是个船夫,他跟着我在码头上玩,一个没看见,这孩子就没影了,我方才见那马车跑了过去,吓得要命,还以为......多亏公子救了小儿,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说着又要跪下去。
“罢了,”玉露不让他跪,却忍不住责备,“怎么不把孩子留在家里,这里车来人往,多危险!”
“公子有所不知,家里孩子他娘病着,没人照看,我只好把他带在身边,咳,”那船夫叹口气,“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哪!”
为了温饱生计,连亲生骨肉也不能照看周全,想必昨夜这孩子被人抱走,他爹娘也没有觉察了。想想家中,莫说自己,就是三位师姐,也是蒙爹娘疼爱有加,何曾受过半点累吃过半点苦?与这孩子简直有天壤之别,玉露想到这里,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从袖中摸出锭银子,递给船夫,“拿去给他娘看病,别让小狗子再到处跑了。”
“这......”那船夫又感激又惊讶,推着不肯接手,“公子――”
“拿着吧,就算我给小狗子买糖人吃的,”玉露摸摸小狗子的头,把银子塞在他的小手里,见那人的打扮,心里一动,“您就在这码头撑船吗?”
“正是,咳,要不是小狗子他娘病了,我这会都在船上了,还能多赚几个子。”
“您今早看没看见一男一女?都戴着纱帽,一个穿着青色的衣服,一个袖子是红色的?”
“......”船夫沉思片刻,摇摇头,“可没有,我一大早就守在这了,没见着一个这样的。”
玉露有些失望,转念又道,“那您见没见过一个黑衣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
“......”船夫又低头回想,玉露正以为没戏了,他却一拍手,叫了起来,“这个有!有!他到得可早呢,头一个上了船,往凤凰城去了!”
“凤凰城?”
“对,离这水路百里,可热闹着呢,”船夫诚心实意地问,“公子也要去吗?我送您去,不收您船钱!”
“我......”玉露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不去了,”这一番话说下来,又勾得她心事重重,再没有了查找线索的劲头,见小狗子无事,便告别两父子,返回了客栈。
刚要进客栈,却见风十二带着铁剑走了出来,迎面遇上玉露,便笑了,“陆兄弟好早,正要去寻你呢。”
“风兄有事吗?”说实话,昨晚他帮了手,也算欠半个人情,玉露说起话便比从前客气,“但说无妨。”
“我们进去说吧,”风十二示意玉露进来说话,二人选了一张犄角的桌子坐定,风十二这才开了口,“陆兄弟,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
“去哪?”玉露脱口问道。
“凤凰城,我有一位朋友住在那儿,请我去做客。”
又是凤凰城?玉露心中一动,怎么人人都去凤凰城?倒是巧了。
“陆兄弟如有兴致,一同前去如何?”风十二终于说到了要点,“我与陆兄弟结交时日尚浅,未有机会痛饮畅谈,若是就此别过,未免叫风某有些难舍。况且陆兄弟现在身处险境,对手神邪莫测,与我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后两句说到了玉露心里,虽说她胆子大,但终究缺乏江湖经验,一切都是初次经历,难免力有不逮,若她功夫如三位师姐般出色也倒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只三脚猫,偏偏一出道便惹上只大老虎,不,是大老虎虎视眈眈不放过自己,如果哪天真的失手,自己受苦不说,再被当作人质用来要挟父亲和师姐们,那才是糟糕透顶。眼下既有人盛意拳拳主动来作自己保镖,再拒绝岂不是傻子?况且,凤凰城――我也要去看看......
风十二见玉露不语,还以为她犹豫不决,又故意道,“说起来我倒真有些想念他家的美酒珍馐轻歌曼舞,‘连城十二’的歌舞弹奏,可谓见者忘情,回味无穷。”
连城十二?玉露心中一喜,她早听说有这样一支歌舞伎乐班,由十二名女子组成,声色艺俱是一流,只可惜为豪富所蓄,从不在外表演,若果能得见,倒可大饱眼福耳福,更是拿定主意,含笑点点头,“好。”
风十二未料她如此干脆,喜出望外,自听了铁剑的描述,他便起了将“陆羽”收为己用的心思,见她心气高傲,知道得出软招套交情,否则若非长久相处,怎能令她收了尖刺藏了利齿,乖乖为自己效力?这才邀她同去凤凰城。玉露自然猜得到他的意图,不知他若是发现“陆羽”并非“陆羽”,而是“玉露”,可有胆量再留自己当幕僚么?想及此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风十二,你就慢慢等着吧。”
城外,破庙。
青衫席地而坐,左手扶着右肩,摇了摇臂膀,红袖已帮他将骨头归位,虽还有些余痛,已无大碍,他放下手,凝视地上燃着的篝火,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红袖走了进来,弯腰放下皮囊,原来是到河边取水去了,见青衫不语,便也默默坐下,伸手除去纱帽,理了理鬓角,却正是一名明艳照人的美女,高鼻深目,肤光胜雪,年纪不过二十,此刻转眸看看青衫,犹豫着想开口,终还是忍了没言语。
“膝上好些了吗?”青衫问的却是红袖,目光却还在篝火上。
“没事了,”红袖从腰间摸出一只细颈小瓶,拔去塞子撒了些药粉在火上,只见火焰腾地窜起,幽幽地发着蓝莹莹的冷光,旋即落了下去,空气中多了一股清新奇特的芳香,“那两个家伙,还没那么大本事。”
青衫知道她洒的是调理内息的药粉,便也解去纱帽,生得倒是一副平常容貌,至多只能算眉目端正而已,只有一对眸子炯然有神,才让人觉出几分特别来。他静静吐纳片刻,方道,“他们能与你周旋许久,也不简单了。”
“哼!若不是巷子窄小,使不出八方蝙蝠阵,就凭他们两个也能伤我?”红袖提起来还是不服气,一面用树枝拨弄篝火一面道,“这二人不足为惧,倒是和你交手的那个黑衣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好生麻烦。他是本来就认得那小子,还是随手相救?如果是前者,可真要想个法子出来,否则以后就难了。”
“红袖,”青衫微一迟疑,“那小子――是个女子。”
“什么?”红袖一惊,手上树枝落入火中。
“途中她曾吐出纱巾大声呼救,那声音尖脆得很,我事后回想起来,决不是男子之声,再仔细想想她的容貌身量,姿势表情,越想越象,十有八九是了。”
红袖凝神回想,种种迹象果然如他所说,不由心有所动,“若她是个女子,莫非――可――”却又停了不说,看着那篝火,心中竟糊涂起来。
“我方才已飞鸽传书,请夜相以――”青衫顿了顿,“画像线稿相示,待收到线稿,再作打算吧。”
“是那幅画像?”红袖脱口而出。
青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一阵狂风忽然呼啸着从门外扑进,残焰被吹得东倒西歪,终于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话说玉露与风十二主仆沿江而下,前往凤凰城,宝驹“乌龙”自然也跟着主人沾了光,第一次坐上了船。凑巧船夫正是小狗子的爹,见了玉露,连忙絮絮告知大夫已经来过,小狗子也托了人照料,又连连谢个不停,倒叫玉露十分难为情。风十二亲耳听到玉露如何救人赠银施以援手,却是深为所动,他一直只留心到玉露机敏善辩俐齿伶牙,此时却发现她还有宅心仁厚善良仗义的另一面,不免又暗暗多了几分欣赏。
到了凤凰城码头,玉露这才知道,原来风十二的朋友就是城中首富连满都,想必二人交情甚笃,连满都带了不少家仆亲在码头相迎。风十二为二人引见过,只说玉露是自己的朋友,连满都岂会看不出风十二对陆羽的器重,便也十分客气,一口一个“陆少”叫得好不热络。三人略略寒暄了几句,上轿回府不提。
再度掀开轿帘时,玉露只觉眼前一亮。那轿夫走得又快又稳,自己竟没意识到已经穿了几重门槛,来到了连府的正厅前。就见当门竖起了一道一丈来高的花屏,上头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错落有致地簇出个雄纠纠的狮子图案来,玉露心想眼下已是金秋,连府竟能将四季花朵都请出来,莫非是绢纸所制?仔细一看,却是鲜活的真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散发出一阵阵馥郁香气,她不禁仰起头,心里悄悄数起来,竟有百样之多。
“老连,你这花屏果然新巧,叫陆兄弟都看出神了,”风十二见她凝神不语,便向连满都笑道。
“小城偏僻,并无什么出色的玩意,连某只得扎起了这面花屏迎接贵客,好在没污了风少和陆少的眼,”连满都也笑着答道。
玉露回过眼来,这才好好打量了连满都,此人是个大胖子,几乎装得下两个自己,不知是不是忙着招呼客人,秋风飒飒的,他竟出了一头汗。“肚大脖粗,不是首富就是师傅,”玉露心里说一句,忍不住偷偷笑了。
连满都怕二人舟车劳顿,忙请他们先到住处稍事歇息,只说晚上要为二人接风洗尘,还有上佳歌舞助兴,玉露听得有“连城十二”献艺,自然很是期盼。
或许是夜间睡得不沉,本想倚着床头打个盹,睁开眼却是天色已暮,玉露忙起身稍稍收拾,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道,“陆少,风少请您前厅去呢。”
玉露忙应了,开门跟那家仆往前厅而来,一路穿廊过院分花拂柳,见这连府修饰得十分富丽堂皇,重门叠院几进几出,若非有人带引,只怕自己也要迷路。她三位师姐所嫁之夫家,也个个颇有些背景渊源,家宅俱是雄伟开阔,不过只求大方,却不似这般繁复奢华,想凤凰城也并非商都重镇,只凭此城,连满都断不能敛到如此之多的财富,也该是个手眼通天网络各地的角色,看他对风十二恭敬有加,难道风十二的实力还要雄厚?玉露一直无心猜测风十二的身份,此时仔细想来,也觉得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好在自己早就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不妙溜之大吉,他又能奈自己何。
风十二正与连满都低声交谈,见玉露前来,便笑道,“等你开席呢。”三人分了主客落座,酒菜便川流不息地送了上来。
连满都见风陆二人已有停箸之意,便也放下酒盅,拍一拍手,只见一队身着各色纱衣的女子鱼贯而入,各携了琴箫筝笛阮箜篌琵琶檀板,对席上施施一礼,便寻了位置坐定,演奏起来。
檀板一响,琵琶声动,那桃红衫子的歌女曼声唱起,“玉露金风月正圆,台榭早凉天。画堂嘉会,桂子香芳筵。洞府星辰龟鹤,来添福寿。欢声喜色,同入金炉泛浓烟。清歌妙舞,急管繁弦,榴花浅酌觥满。祝佳客、富贵又长年。莫教月沉星坠,留住醉神仙。”
玉露听清那曲词,微一皱眉,因女儿生在秋日,萧茗又爱茶,便以玉露为名,待她长大,却发现这两字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不禁深以为憾。
连满都见玉露神色有异,还以为她不喜这曲调,忙道,“竹桃你且退下,鸢尾,唱支清雅的。”
便见一名衣白女子出列,轻轻道了个万福,箫声响起,便听她轻启朱唇唱道,“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声音百转迂回,动人心弦。
梧桐影?玉露只觉心中一震,这不是大叔吹奏过的曲子吗?这阙词本讲的是女子思念情郎,秋夜立于梧桐之下,举目见月明千里,却不知情郎人在何方,后被人以箫配曲,渐渐地开阔了意境,亦可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不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了。那夜他的箫声如此寂寞,又是在想念着谁呢?
“陆兄弟?”玉露被唤回漫思,忙转过头来,见风十二看着自己,便微笑道,“一时听得出神,二位见笑了。”
“今日能结识陆少这般清雅俊逸的人物,实是连某的荣幸,”连满都见鸢尾唱罢,便举杯敬道,“风少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日后陆少若有差遣之处,还请莫要见外。”
“连爷太客气了,”玉露心知肚明他是瞧着风十二的面子,便也举起酒杯,向风十二微一颌首,“正所谓君子之交,醇如美酒清如茶,陆羽借花献佛,也敬风兄一杯。”
“好一个‘醇如美酒清如茶’,”风十二击节赞道,“就凭陆兄弟这句话,我也要多喝几杯!”说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连满都见风十二高兴,便示意歌女们再吹唱起来,此时月出东斗,好风相从,金樽酒满,佳人曼歌,倒是好一幅夜宴景象。饮至半夜,风十二见玉露已有薄醉之意,便让人将她先送回房去,又与连满都低语几句,这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