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慢,还在后头呢!”没有丝毫畏缩,陆惊雷的回答依然是理直气壮。
左玄成一听这正儿八经的鬼话,忍不住弯了嘴角。陆惊雷瞥到他,立刻大大方方地回了个笑容。
平王自然也不会信,可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之后,却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拍了拍身下的轮椅,令道:“去浮云阁吧,子捷也一道过来。”
子捷是左玄成的表字。见平王叫上了自己,左玄成立刻跟了上去。
浮云阁是平王府内的一座六角阁楼,建在怪石垒砌的一座矮山,规模比较小巧,有点类似女儿家的绣楼。平王中意它遗世独立的味道,所以虽然府中另有书房,他多数时候都只在这处停留。
为了方便他的轮椅出入,通向浮云阁的阶梯被填成了坡道。陆惊雷推着轮椅,左玄成在一旁跟着,遇到难走的地方,适时地帮上一把,示好之意明显。陆惊雷从善如流,并不排斥多个朋友。
入阁之后,平王并没有立刻开始交谈,而是抬头将陆惊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一直忙着赶路,陆惊雷无心修缮边幅,一脸胡碴不说,衣摆上还满是尘土痕迹。面对平王的审视,他只是轻松随意地站着,左手自然垂在腿侧,右手搭着配刀的刀柄,模样天不怕地不怕,坦然中掺杂着几分匪气,臣服却不够谦逊。
“你可曾听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平王显然猜出了陆惊雷擅离职守的原因。
“什么种?”
陆惊雷虽然不通文墨,但联系前后也能猜出个大概。不过看看眼下的形势,他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
平王也不纠结,继续说道:“本王一直对你信任有加,委你重任,希望你能有大作为。可你屡次视军规如无物,任性妄为,难道是认定了本王顾念旧情,不会严惩于你?”
陆惊雷跟在平王身边的日子不短,见他眉头微挑,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炯炯如烈焰焚物,便知他真的动了怒气。
陆惊雷也明白“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于是将头一低,收敛了锋芒,恭谦地说道:“末将不敢。”
“连皇权都不放在眼里,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吗?”平王冷冷一笑,似无奈又似威胁,“本王最倚重的大将偏偏是个情种,一遇上女人的事就分寸尽失。你说,这究竟是你的失败,还是本王的失败?”
知道平王已经完全看穿自己,陆惊雷并不想狡辩,但有一点他还是要澄清一下:“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让末将失了分寸。”
话音落后,整个浮云阁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左玄风几乎能看见平王周身的气压,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陆惊雷并无畏惧,对上平王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王爷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要投效朝廷。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走不到这一步。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个人不行。”
“你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一切回归原位,平王再度变回之前看不出情绪的模样。这样的他才最可怕。
“我和她是一条命。”
没料到陆惊雷会这么回答,左玄成不由侧目。平王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冷冷地提醒道:“听说她怀了端显的孩子。”
反射性地将手中刀柄握得更紧,陆惊雷问:“王爷知道筠秀现在在哪儿吗?”
“她在程仕之府上。”
下朝回来就遇上陆惊雷,平王身上朝服还未换下。大片绛紫映着金色麒麟,四爪犀利,龇牙裂目,看久了就像要扑出来把人咬上一口似的。
陆惊雷忍着,不让自己把内心的不耐表现出来,“王爷如果没其他事,末将就先告退了。”
“你打算怎么把人从程府带出来?”平王问他。
陆惊雷按住刀柄,目露凶光,“她是我的妻子,我倒要看看程家谁敢拦我?”
“绮儿把她安置在程家的,多半是王后在背后授意的。程仕之可是朝廷命官,你难道打算杀到他家里去抢人不成?”
陆惊雷不语。如果得罪王爷不用付出代价,他真想骂他办事不利,把自己的两条腿都陪了进去,还是让那老妖婆兴风作浪到现在。
平王又说:“而且你就一个人,真要打起来,你确定能占到上风?”
程仕之十分了解陆惊雷的为人,既然敢收留公孙筠秀,就不可能对他没有防备。陆惊雷可以以一当十,但若遇上二十个、五十个,哪里是他一人杀得过来的。平王说这些,是想劝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陆惊雷虽然个性蛮横,但并不愚蠢。这些事平王考虑到了,他也考虑到了。
“王爷放心,我从前是干什么讨生活您最清楚。如果连个人都弄不出来,我那十几年山贼岂不是白当了?”丢下这句,陆惊雷大步一迈就要离去。
“陆将军!”
这次,拦住陆惊雷的是左玄成。
“在下知道将军身手了得,可尊夫人临盆在即。她一个弱女子,不但一点功夫都没有,还挺着个大肚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将军就不怕一尸两命吗?”
这话不假。陆惊雷虽然自信,但此事关系到公孙筠秀的安危,他也不敢太过乐观。
见陆惊雷有了迟疑,左玄成飞快与平王对视一眼,立刻再接再厉地说:“在下倒是有个稳妥的法子,但是要耗费些时日,不知道陆将军有没有兴趣?”
最见不得人在紧要的时候卖关子,陆惊雷停在原地,横眉冷眼地等他继续。
左玄成假装没有看到他恶狠狠地表情,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陆夫人是程仕之的表妹,程仕之对她一直关爱有加,如果她能说服程仕之弃暗投明,那么彻底扳倒王后一党就指日可待了。只要王后倒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再是问题了……”
左玄成并不是三姑六婆,但要在朝堂上生存,耳听八方是必不可少的本领。程仕之与公孙筠秀之间早有传闻,才会让他有此一计。
一听到“关爱有加”四个字,陆惊雷的眼神就从凶恶转成了狠戾。
左玄成看得惊心,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跳到他身上,剥他皮,喝他的血。但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了。而且,他也不打算收回来。
“三王子是王后唯一的儿子,他生前没有其他子嗣,王后若想东山再起,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争权夺位的最好工具。”
“筠秀怀的是我的孩子!”陆惊雷根本不信公孙筠秀会红杏出墙。
左玄成摇头叹息:“其实孩子是谁的并不重要。现在已经流言满天了,只要王后坚称孩子是三王子的遗腹子,那孩子就必定能继承三王子的衣钵。现在王后圈着陆夫人,为的是等孩子顺利降生。她只怕已经做好了留子去母的准备,对她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完全消除后患。”
别看左玄成年纪不大,说服人心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
陆惊雷反复细想,觉得他句句在理。可程仕之是尚书左仆射王令的女婿,王令又是王后一党的中流砥柱。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利益息息相关,前途相辅相成。若没有相当诱人的条件,程仕之怎么可能转投他人?
左玄成话里话外那意思,难不成是想让公孙筠秀去使美人计?
陆惊雷顿悟之后,收回脚步,转身看向平王。
前太子被废,平王看似重新得势,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后及其家族苦心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任平王用尽气力,依然无法一举拔除。
而他的父王,一直对自己的统治过于自信,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人左右多年。再加上北泽王偏宠平王的生母陈贵妃多年,导致心中一直对王后存着愧疚。正是这份愧疚,才让王后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宫廷倾轧的重重危机。
父王迟迟不立新太子,尘埃始终飘浮在空中。派系争斗愈演愈烈,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动摇国本。
尽管平王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真的已经有点黔驴技穷了。利用公孙筠秀是下策,但若不用这下策,他也许就连“策”都没有了。
陆惊雷思考的方向却和平王、左玄成不太相同。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王后不倒,公孙筠秀对平王也是个隐患。他们既然想得到要让公孙筠秀去策反程仕之,那肯定也会想得到,万一计划失败,直接除去公孙筠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本能的,陆惊雷再次用力握了握手里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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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
中秋一过,如盘圆月开始一片片缺成银色尖勾。桂花残香不散,总在人们即将遗忘之际,忽浓忽淡地表明自己的存在。
公孙筠秀睡得不太安稳。因为和往常一样,当她快要睡熟,小腿腿筋就像被人挑起缠成一团似的,硬生生地把她拽醒来。大夫说孕妇大多都会这样,不过她体质不好,所以格外遭罪。
“小环,我腿抽筋了……”
又来了。
公孙筠秀难受地闭紧双眼,唤来丫鬟帮自己揉腿。
睡在外间的小环来得很快,连灯都没有拿进来,似乎也没穿鞋,公孙筠秀几乎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因为肚子大了,她都是侧身朝里躺着,腿脚抽得连回头看人的余力都没有。还好小环已经习惯了,不用她多做交待,十分贴心。
被子被揭开,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脚,强行将它往脚背的方向压,拉直小腿肌肉的同时,不断地揉捏按摩她的腿腹,直到痉挛逐渐平歇。
公孙筠秀一边疼着,一边欣慰,小环终于开窍,愿意下重手来帮她,而不是把她当瓷娃娃,生怕一点力道就把她碰碎了。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公孙筠秀完全从抽搐中解脱出来,整条腿已经被梁小环搓热了。昏昏睡意再度驾临,她迷迷糊糊地交待说:“小环,不如你以后睡这儿吧。”
天凉了,再让她半夜跑来跑去的也挺折腾,不如一起睡,有什么事也方便。
梁小环从善如流,立刻爬进被窝里,躺在了公孙筠秀的背后。
公孙筠秀艰难地往里挪了挪,想给她腾点位置,可她却跟着紧贴上来,热呼呼的,像个大火炉子。
双脚不小心碰到她的小腿,公孙筠秀感觉不太对劲。小环是比她高大一些,但也不至于比她长出一大截,可身后人就算她绷直脚背,也触不到她的双脚。就在公孙筠秀纳闷的时候,一只手忽地钻到她的衣内,滑过她的腰间,大刺刺地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的皮肤,也让公孙筠秀脑内警钟大作。
这人不是小环!
她挣扎着正要甩开,连尖叫声都冲到了嗓子眼,却被一个声音轻而易举地制止了。
“是我。”
略显低沉的男音自耳衅传来,既陌生又熟悉。公孙筠秀全身僵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惊雷?”不敢回头,公孙筠秀将信将疑地问着。
“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认出我来,真是该打啊!”戏谑的声音的确与陆惊雷的嗓音如出一辙。
公孙筠秀挺着大肚子,笨拙地回过身,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陆惊雷有些不耐,干脆抓着她的手直接放在自己脸上。
“想我没有?”
感觉他的嘴角在她的指下弯出一个弧度,公孙筠秀先是红了脸,继而红了眼眶,
“惊雷……”
不再有怀疑,她伸出双臂,用力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一瞬间哭得不能自已。
“哭什么?我回来你不高兴吗?”
陆惊雷想抱紧她给她安慰,又怕压着她的大肚子,只好说反话逗她。
“高兴!当然高兴!”抑不住哭声,公孙筠秀一面抽噎,一面含混地倾诉:“我等了你好久!你看了我给你的信吗?”
“什么信?”
陆惊雷试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是怎样都无法阻止泛滥,不由心疼万分。
“邹大……夫没有送给你?”
陆惊雷有些茫然:“哪个邹大夫?你写了什么?”
“邹大夫以前是刘岳将军麾下的军医,他说你曾经在风葛坳救过他。你回来就好……你要相、相信我,我和三王子是清白的。我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邹大夫和郝大姐都能为我作证。郝大姐、姐是邹大夫的儿媳妇,你出发去大邱的那天,她就帮我诊出了身孕。你一定要相信我!”
几个月的委屈,上百个日夜的忧虑,公孙筠秀恨不得统统倒在陆惊雷的面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煎熬。
陆惊雷只觉得要被泪水淹没了,连忙哄道:“我当然相信你。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话陆惊雷说得有点心虚,毕竟他从公孙筠秀那里骗甜头也不是一回两回,可在大事上,他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还好公孙筠秀并不在意那些小事,听到陆惊雷说相信自己,积压在心头的阴郁立刻烟消云散。
“你是来接我的吗?带我离开这儿好不好?我不想留在这里。”
公孙筠秀本能地撒娇,虽然知道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但她还是愿意相信她的男人无所不能。陆惊雷是山贼,行事从来不按常理。程府守备森严,他还不是溜了进来?公孙筠秀抱紧他,就像抱着全部的希望。
可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让人无力。
“乖,现在还不行。”陆惊雷也恨不得自己手腕通天,可他到底只是凡夫俗子,“平王正在想办法对付王后,只要她倒了,我就马上带你离开。”
“那要多久?我不想让我们孩子出生在这里!”
王后在朝中作威作福,哪里可能说倒就倒。就连唯一的儿子被贬为庶民,她依然不动如山。不是公孙筠秀不愿相信平王,而是这信任实在找不到基础。
“我也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这里,但我们必须再忍耐一下。”
一想到程仕之,陆惊雷就咬牙切齿。之前在天牢吃的那些暗亏,陆惊雷可一直记着呢!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加倍奉还。
“可是……我……”
“别担心,我每晚都来陪你。”轻轻地吻了吻公孙筠秀的发鬓,掌心游走在她的孕肚上,陆惊雷微微叹息道:“这孩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