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了。”窦程风忽然歪着身子躺在雪地里,大声道:“杀了我!你女儿因我而死,你难道不恨我?让我死在这里,用白雪掩埋,我下辈子转世好干干净净做人!”
白绪冷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紧,“我未婚生育,她一生下来就只能躲躲藏藏。跟了你以后,更加藏掖,她这一辈子,不曾光明正大地活过,你给她哪怕一个侍妾的名分呢?她死前已经准备斩断红尘出家了,死了也好,解脱了。”
白绪冷语调平静,但声音里细微的颤抖出卖了她的情绪。
窦程风躺在雪地里,看着苍穹中的雪纷纷向他袭来,仿佛只需要一刹就可以尸骨无存,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竟似要睡去。
“程风,雪夜寒凉,回吧。”白绪冷恨自己,她二十年前身怀六甲,孤身一人从梧州跑到长安,更名改姓,独自抚养女儿成人,原本日子可以继续艰苦而平淡地过下去,不想七年前竟遇上了窦程风,他的疏朗俊美,满腹才华,对待她并不似旁人那样轻佻,时日久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男子动了心。不能与他光明正大地厮守,她也一直不曾后悔委屈,可等到她后悔的时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更可悲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恨他。
女人,当真是容易被情爱左右。
……
夜越深,气温便越冷,暗中埋伏的人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一动不动,时间一长,手脚全部都冷如冰块,麻木得毫无知觉。
萧颂把冉颜揽在怀里,两人的体温互相温暖着,倒是比旁人好许多。
司参军有些着急了,心中不禁暗骂:你他妈的是杀是走,赶紧的啊!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行事拖泥带水。
外面,窦程风静静躺在雪地里,白绪冷一直站在原处等候,不曾移动半分。不冷吗?冷的,只是远远没有心里冷。
等了许久,她忽然自嘲地嗤笑一声。
“我原就不应该痴心妄想,自作孽,害了茹儿。”白绪冷解开自己的缎衣,覆在窦程风身上,“你的眼里、心里,就只容得下一个李婉顺。从今以后,你我恩义两绝,你这些年对我母女的照顾,我用身体还了,茹儿用性命还了。”
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秋娘。”窦程风猛地坐起身来唤她。
白绪冷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脚步。根本不可能依恋,令女儿错付了心和性命……她本来听到风声,过来寻他,还抱着一丝幻想,然而如今他这般态度,还犹豫什么?还期待什么?
“追不追?”司参军一时没看明白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满头雾水地压低声音问萧颂。
这个女人来了又走,究竟是不是凶手啊!
萧颂也有些失望,原本指望引凶手前来,却没有想到,只来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过至少弄清楚了他们之间的纠葛。
而白绪冷与窦程风的关系,远远比萧颂想象的深刻。
十五六岁时窦程风常常从族学中逃出来玩儿,也常常会被罚,他有一回带着伤在坊间晕倒,恰被白绪冷撞见,于是救了他。
窦程风生母死的早,大家族中人情淡薄,他在白绪冷那里感受到了从不曾感受过的温暖,于是依恋上了这份温暖,也许根本无关男女情爱。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肌肤之亲,在以后的日子里互相依靠,互相照顾。
然而越发俊俏、气质脱俗的窦程风在他不觉之中虏获了白绪冷之女白茹的芳心。
他无聊之极的时候,也会逗弄逗弄白茹,只是迄今为止,白绪冷是第一个与她发生关系女人,也是唯一一个。
在窦程风的过去近七年中,可以说是在白绪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他与她的关系不仅仅是肤浅的肉欲或者欢爱,还有更多复杂的情愫。
“秋娘!秋娘!”窦程风刚刚吸食过阿芙蓉不久,四肢无力,看着白绪冷离去的背影,他连吸食阿芙蓉都能保持一丝理智的状态瞬息之间崩溃,他倒在雪地里,艰难地向前爬行,嘶哑的声音道:“秋娘,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秋娘!”
走到殿门的白绪冷脚步渐渐缓下来,窦程风欢喜地唤道:“秋娘。”
然而白绪冷只是顿了一会儿脚步,强忍着不回头,疾步穿过前殿。
“不会的……”窦程风看着空旷院子里的一串脚印,喃喃自语。
不会的,以往只要态度稍稍软一些,求她几句,她定然会原谅他。白绪冷一直都是这样不要名分,不拘束他,一直一直纵容偏袒他的。
可是这一刻的清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白绪冷不要他了。
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何时去那个小院都能看见她在等候。也不会再有人,无限地纵容他,明明心里在乎却还能微笑着听他叙说闻喜县主的才貌。
窦程风呆呆地坐在雪地里,半晌,竟看见白绪冷又缓缓地从前殿走了回来。他还未及高兴,却看见白绪冷脸色苍白地对她做了口型:快跑。
第278章 杀人者
窦程风愣了一下,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见从白绪冷的身后慢慢出现一个身影。
烟眉入鬓,星眸含秋水。
窦程风痛苦地看着那双眼睛,“尪娘……”
躲在厢房的所有人精神为之一震,冉颜听见窦程风轻轻唤这个名字的时候,浑身僵了一下。
萧颂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轻轻抚着她的手背,舒缓她的心情。
冉颜的难过也不过是一瞬,便回握住萧颂的手,继续向外看。即便离得不算太近,她也能认出,那个步履从容,目含星辉的女子,是叫做“李婉平”的分裂人格。
李婉平换了一只手握住抵着白绪冷的长剑,右手反手猛地砍向白绪冷的后颈,砰的一声,白绪冷晕倒在地。
“窦程风,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李婉平拎着长剑,走到距离他五尺的地方顿住脚步。
“尪娘,我……”窦程风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看了晕倒的白绪冷一眼,叹息一声道:“你放过她吧,她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李婉平冷笑一声,“卑鄙之人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杀不杀她得看我心情。”
“我错了,尪娘,我不应该杀了刘应道。”窦程风觉得事事休矣,他对闻喜县主的爱恋执着了这么多年,就在刚刚白绪冷弃他而去的时候,变得那么苍白没有意义。
刘应道是闻喜县主的前夫,当年被匪徒袭击,重伤而亡,那时候恰巧是柴玄意救了闻喜县主,所以后来才在长孙皇后的撮合下,让两人成了亲。
其实那时候本应该出现救人的是他窦程风啊!他苦苦谋划得万无一失,却让柴玄意一个不凑巧给捡了个便宜!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窦程风心中五味具杂,苦涩最甚。
他只是无意间见到闻喜县主,隔着轿帘对了两句诗,无意间看见她倾国倾城的一笑……
“杀了人,一句错了,一句天意弄人就能洗刷手上的血腥?太天真了!天意从来弄人,哦,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叫李婉平,李、婉、平!”李婉平扯起唇角,一字一句地敲打在窦程风的心头。
他诧然,难道她一直都认错人了?不对,那日和刘应道在一起的女子,就是她!相遇的画面在他梦里反反复复地上演,绝不可能认错。
窦程风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心口一凉,旋即便是剧烈地撕痛,他低头,看着没入心口的长剑,抬头看了面色波澜不惊的李婉平一眼,忽然有些解脱似的一笑,整个身体向后仰去。
嘭,一声闷响,鲜血如泉一样从胸口喷出,和着满天的大雪落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又太突然,司参军愣了一下,旋即听到萧颂的命令,“抓人!”
命令一下,四面埋伏的士卒迅速地冲了出去,持剑团团将李婉平围住。
还未等短兵相接,李婉平却潇洒地将手中长剑一丢,看着四周围拢不敢贸然上前的士卒,不屑地哼了一声,“懦夫!”
司参军面对过不少次敌军、凶犯,宁死反抗的有,诡计多端的有,懦弱投降的有,然而从未有一个杀人犯敢这样嚣张,束手就擒也如此倨傲。
李婉平看着愣住的司参军,微微扬眉,戏谑道:“怎么,难道等我自己把自己绑好走到牢房里去?”
司参军心底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女人了,他微微抬手,令人上前缚住她,又吩咐人将窦程风送去就医。虽然明知道他中那一剑,能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做,也算是给窦家一个交代。
毕竟是窦程风自己犯了阿芙蓉瘾跑出来,又是被闻喜县主所杀,他们“及时赶到”,也及时抢救,已经仁义至尽了,面子上都过得去,窦家也不会为了一个庶子咬住不放。
冉颜疾步走到窦程风面前,看了一下长剑刺入的位置,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不禁抬头看了李婉平一眼,如果她没有猜错,李婉平这一剑精准地切断了连接心脏的主动脉,若不是了解医术,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
恰好李婉平也正回头看她,两双长得极相似却又极不同的眼睛对望着,李婉平眼底浮现似乎浮现一抹笑意,那双清明得宛若会说话一般的眼睛,仿佛在说:又见面了。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冉颜盯着李婉平的眼睛,看着她转过头去,被压着往山下走去。
“走吧。”萧颂握住她的手。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太过理所应当了,不是吗?”冉颜拉住他的手问道。
“是。”萧颂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是多么敏锐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个中蹊跷?萧颂沉吟了一下,道:“但是阿颜,这是众望所归的一个结果。不管她是不是真凶,她在众目睽睽之中,杀了窦程风,没有任何人逼迫或诱导她。”
李婉平是在为前夫报仇。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那她为什么要杀白茹?为什么要杀瑜郎和何彦?这么多漏洞。”冉颜皱眉道。
萧颂不假思索地道:“因为他们是杀死刘应道的帮凶。”
“你明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冉颜声音冷硬,甩开他的手,随着士卒们的身后下山。
萧颂几步上前,一把抓住的她的手臂,将她带如怀里。
冉颜没有挣扎,萧颂晃了晃她,小声道:“阿颜,别生气,我一贯处事如此,我改还不成么?”
听着他闻言软语,冉颜也不是油盐不进,也不是不通世故,方才只觉得萧颂处事太过不负责任,但转而一想,他虽然过于世故圆滑,不择手段,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如此,“那你说说,为什么这么做?”
萧颂见她不生气了,立刻老实交代,“那个瑜郎,是巴陵公主的人,听说何彦也曾经进出公主私园。”
冉颜颌首,这倒也合乎常理,若不是攀上了公主的关系,以何彦寒门士子的身份,哪有钱供他吸食阿芙蓉?
“这个案子的凶手其实也有可能是巴陵公主,我只是不想把公主扯进来,导致皇族对我抑或对萧氏的不满。阿颜,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且阴暗的人。”萧颂坦诚道。他看见冉颜松开的眉头再次皱起,紧接着又道:“这案子发生在京畿之地,死的人虽然都没有什么身份,但人数着实也不少。案子不是刑部一家说了算,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要复审,到时候我把卷宗一交,再附上几个破绽,御史台势必要逼着大理寺重新彻查,到时候,即便我需要再协助,但也只是协助而已。”
协助和主审所要担负的责任可是天差地别!
“既然你不高兴,我协助的时候卖力一些,可好?”萧颂下巴蹭着冉颜的脸颊,笑眯眯地讨好道。
“萧钺之,拿开你的下巴。”冉颜嫌弃地拨开他长出胡茬的下巴。
冉颜又不笨,萧颂这么一说,她心中也就了然,也明白萧颂的苦心,他说得这么清楚,也无非是想让她了解并接受他的做事风格,毕竟以后要朝夕相处,总不能因这些别人家的事情闹别扭。
第279章 在我心里你抵过公主的尊贵
冉颜不知道曾听谁说过,男人就像孩子,不能太惯着,若是他头一次犯错误的时候便轻易地包容原谅,日后他便会以为你并不是非常介意这样的错误,于是就会越来越过分。等到你堆积到一个点再发火,说不定他还会以为你无理取闹,不再像以前那样善解人意了。所以对待这样的事情,要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你非常反感这样的事情,以后他再做事也会稍微顾忌一些。
冉颜觉得很有道理,虽然她心里早已经不生气了,却还是绷着一张脸不理他。
萧颂一路温言细语地哄着冉颜,把这次的计划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并保证回去就写“犯案记录”,以后改过自新,冉颜这才放过他。
冉颜的演技并不好,萧颂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故意绷着脸,但萧颂也很了解冉颜,她不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女子,这么端着架子,是明白地告诉他,她不希望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多少豪气干云,红颜裙下折腰。宋国公若是知道自己动用家法也没能把儿子教导得刚正不阿,却被冉颜稍稍不悦就轻易的改变,恐怕要气得吐血了。
然而,除了原本的处事风格之外,其实萧颂这次这般做是有苦衷的,如果他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就算惹得圣上不悦,惹得皇族不满,又能怎样?他背后有家族撑着,最多也就是被官降几级。
当今圣上不是个没有度量的,只要他萧颂还是个人才,等过了一时之气,日后还有很多机会升迁,官场上浮浮沉沉向来是常事,可是如今他有了未婚妻子,吴王恪似乎又很痛恨冉颜。冉颜的身份不高,也许并不是家族满意的嫡媳,想靠家族力量保护她远远不够,所以他不能失去一点保护她的力量。
冉颜窝在他温暖的怀里,也隐隐能想到这一层,只是她不知道萧颂是贪恋权力多一些,还是更多为了她。不能确定答案之前,她不会太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萧颂能考虑到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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