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的山羊胡子,乍一看上去有五六十岁。
但冉颜通过各种细微的身体特征猜测,他可能只有四十岁左右。看他脸色蜡黄,脚步虚浮,目光不够集中,再加上偶尔露出色迷迷的眼神,显然是纵欲过度。
晚绿和歌蓝扶着冉颜起身相迎。这不过是冉颜客气,她是三品县侯夫人,即便不起身,也没有什么。
“你们是这医馆的东家?”那人一副高官派头,负手在屋内打量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冉颜面上,耷拉的三角眼顿时一亮,目光粘在她身上移不开去。
刘青松向前半步,挡住冉颜,拱手道:“袁少尹,在下是萧家的医生刘不屈。”
京都和作为陪都的州为了显示其重要地位,因而称为府,官称尹,副官称作少尹。袁少尹便是称呼这名官员的姓和官职,而非名字。
袁少尹被刘青松这么一说,陡然回过神来,听到刘青松居然与萧氏有瓜葛,不禁收敛起来,萧氏支族不少,长安城不止一个萧家,但对方既然敢在他面前道出来处,便说明地位不低,于是立刻道:“敢问是刘医生高就在哪个萧家?”
“襄武县侯。”刘青松答道。
袁少尹立时堆上满脸笑意,“原来是萧侍郎府上,失敬失敬!不知这位是……”
倘若不是刘青松太高,袁少尹几乎要踮起脚尖去看冉颜。
刘青松暗暗吃惊,他以为除了萧颂之外,不会有人对冉颜这面瘫脸感兴趣了,这少尹的口味真重。刘青松腹诽着,让开来,“袁少尹的品味真是不同一般,这位是献梁夫人。”
袁少尹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可能是与刘青松有什么关系,没想到竟然是萧颂的夫人,神情转瞬便肃然起来,“下官一见献梁夫人便觉贵气逼人,请恕下官眼拙,竟是不曾认出献梁夫人。”
冉颜在席上跪坐下来,淡淡道:“不必多礼,请坐吧。”
袁少尹来之前根本没问清楚这医馆东家的身份,只随着那指路的侍婢匆匆冲过来抓人,此时略一思忖,这事儿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于是索性不再问案情,只简单地阐述了一下来意,“想必献梁夫人也知道了窦四娘被人害死,下官听她的贴身侍婢指证,说是窦四娘曾在清竹医馆用了一种洁面药粉……所以下官便打算来查查,没想到医馆竟是献梁夫人所设……这……让下官很是为难啊……”
窦允不是一般的商贾,他的财富能够影响整个大唐的经济,每年上缴国库和支持兵部的钱财都不是一笔小数目。纵然窦四娘不受宠,却还是窦允承认的嫡女,不是府尹一两句话可以抹平此事的。
“袁少尹不必为难,公事公办吧。”冉颜对这个人半点耐心也欠奉,声音平平地道。
袁少尹像是松了一口气,三角眼一眯,笑着拱手道:“多谢献梁夫人体谅,不过此事已经超出下官管辖范围,请献梁夫人在此稍候,下官即刻命人去告知大理寺。”
“请便。”冉颜道。
袁少尹心里特别轻松,原本以为这件案子要压在他身上,谁知道连老天都帮他,居然还与侯夫人有瓜葛,眼下只要甩手到大理寺,他打打下手就成了。
不过……袁少尹伸手抚着稀疏的几根胡须,他还从来没见过献梁夫人那样的女人……
第356章 痛宰
“这袁少尹真真是个色胚!”晚绿啐道,她有些疑惑,“这种人怎么能坐上长安少尹的位置?”
刘青松皮笑肉不笑地道:“王谢袁萧,他是出自陈郡袁氏,虽说袁氏到唐朝已经大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是出身、血统,便有成千上万的士子赶不上他。别看他这副德行,这长安府的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来的!”
长安府衙,可谓是一个鸡肋般的存在,长安乃是帝都,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暂且不提,光是九寺五监,囊括了所有的职责。大点的事情,府衙又管不了,小点的事,自是有下面的人管,但在皇城之中为官,又不能毫无作为,一般般的人还真不好把握这个度,而且,作为府尹、少尹要处理各种纠纷,在这种一竿子能打翻一片权贵的城里,动辄便是两侯府世子掐架,驸马出轨被公主捉奸……
所以袁少尹在大智慧上虽然比不上朝中那些阁老,但小处的精明丝毫不差。
午时,晚绿要出去到酒楼里让人送些饭菜来,却被两名府兵挡下,隔了片刻,袁少尹便笑眯眯地上楼来,问冉颜想吃些什么。
“《烧尾宴食单》里头的饭菜上一桌,要荤素搭配合宜,要有甜点,乳酿鱼不要,我不爱吃鱼,让酒楼的庖厨把箸头春里头的鹑子杀死再炙,活着烤太残忍了,我吃不下,不过一定要与活炙一个味,鹿脯、熊掌、鹤肉不能少,单笼金乳酥要能看见层,每层必须不能比生宣纸厚,不然我们家夫人下不去口,鱼虾海鲜每样都来点,嗯……这样勉强吃吃吧。”刘青松语不停歇地说了一大通,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看着袁少尹微微发青的脸色,火上添油地补充了一句,“诶?袁少尹,您快去啊,哎呦喂,吃烧尾宴食单,咱们九郎都觉得委屈了夫人,倘若他知道自己夫人被饿着肚子,不知道得多心疼呢,袁少尹您可得体谅一下啊!九郎不在,在下也只能委屈侯夫人了。”
“刘医生说的是,下官这就去办。”袁少尹一边下楼梯,一边抬袖拭汗。
晚绿见状,小声问刘青松道:“这一桌得不少钱吧?”
刘青松骚包地抓着羽扇,十分没气质地扑扇了几下,笑眯眯地道:“不多不多,一桌算下来也就千贯。”
且不提那些鹿脯、熊掌之类,长安位于内陆,普通活的鱼虾海鲜运到这里来都十分珍贵,更逞论,海鲜里还有不下于熊掌珍贵的补食。
袁少尹虽然出自陈君袁氏,但袁氏毕竟已经没落了,他出身的那一房更是凋零得不成样子,所以说浑身最贵不过就是一身的血,出身、血统这些东西在仕途上有莫大的帮助,也能让世人另眼相看,但毕竟不能当钱花。
冉颜身份又挺高,罪名还没定,他就把侯夫人软禁起来,侯夫人要吃顿饭,他敢不掏钱?
“我瞧袁少尹不是个大度之人,这样为难他,是否会令他怀恨在心?”一直沉默的歌蓝忽然开口问道。
刘青松不禁对歌蓝刮目相看,遂也难得正经地解释道:“他的确是个小肚鸡肠,不过……许是做长安少尹做久了,行事无非就是三字诀,一为‘推’,二为‘拖’,三为‘装’,怕事得很。”
“小人难防。”冉颜虽这么说,心里却对于刘青松狠狠宰了袁少尹一顿,感觉十分舒心。
刘青松更是爽,因为他比冉颜更清楚,长安能做出“烧尾宴食单”的酒楼,后台都很硬,根本不会惧袁少尹,该多少钱,袁少尹必然得一分不少地给人家。
前街酒楼里接到袁少尹的话,倒是给了几分颜面,特地抽出来几位做烧尾宴的庖厨,一道菜做完,为了保持菜的味道鲜美,便立刻着一路飞奔着送到清竹医馆。
于是满街飘香。人们看热闹以及八卦的热情总是那么高昂,以至于清竹医馆一个时辰内轰动了整个东市。
而冉颜谋害窦四娘的罪名又未定,她身份不同一般,袁少尹自然不敢将事情闹大,连忙让府兵都退进医馆之内。
刘青松倒是会做人,反正菜多得实在吃不完,便分出来一些先端给冉颜,然后便摆在一楼,与那些府兵共同享用。
府兵们刚刚开始拘于袁少尹在场,个个都不敢动,袁少尹被刘青松挤兑了一番,也不得不点头。但他老人家就悲哀了点,倘若与府兵混在一起,有失体统,但看着看着眼前一个个饕餮的食客,再想到都是自己的血汗钱……贪赃也算是血汗钱啊!要知道在天子眼皮底下搪点儿赃款,得冒着多大危险!
看着这些吃他肉的“恶鬼”,袁少尹终于顶不住了,一掳袖子,果断坐下与众人一起吃了起来,那样子仿佛是把自己掉下的肉又装回自己身上,纵然还是疼,但好歹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大理寺的人走进来时,便看见这一幅狼藉的景象,都不禁失态地张大了嘴。
半晌,袁少尹才反应过来,看着自己还握在手里的半只熊掌,感觉到嘴上的油腻腻……他长城般厚的脸皮也终于坍塌,涨红了脸,故作镇定地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嘴,同大理寺的人寒暄,“孙少卿来得正巧……呵呵呵呵。”
饶是袁少尹交际手段高超,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笑。
大理寺少卿孙振也敛了形容,方正的面上满是肃然,目光淡淡瞟了几上一眼,淡淡道:“袁少尹好大的手笔。”
原来被宰的事情,人家早就知道了,袁少尹立刻顺着话题,笑着道:“这不也是不能委屈侯夫人么?说是平时在家吃这个都勉勉强强,我一贯粗茶淡饭……美味当前,也没绷住,让孙少卿和各位同僚见笑了。”
袁少尹这话可不轻,往重了里说,就是萧颂生活奢靡,与商贾无异。
刘青松哪里能容他随便抹黑,立刻走过来,一手搭在孙少卿肩膀上,“孙兄弟可不能听袁少尹哭穷,我当时只是这么一开玩笑,袁少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立刻命人办了,兄弟到现在还有点不好意思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爱开玩笑。”
孙振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咬牙道:“刘不屈,把你的爪子拿开,否则我办你一个毁坏官服之罪。”
第357章 侍婢芍药
刘青松立刻收回手,但孙振肩膀上已经落下一个清晰的油印。
冉颜从楼上走下来,看见这一幕,便心知刘青松与这位大理寺少卿很熟。刘青松脸皮虽厚,但并不是没有自尊,一般瞧不起他的人,他亦不会硬凑上去。
“献梁夫人。”孙振略一拱手,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大理寺受了窦四娘被人谋害一案,我有些事情想私下向献梁夫人了解一下。”
冉颜颌首,转身给他在楼梯口让出了一条路,“孙少卿请。”
孙振同样是个面瘫脸,冉颜显得有些阴郁,而他的面相则是十分木然,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一张脸长得很是端正,薄唇时时刻刻抿起,脸部线条也如他为人一样死板,生得倒也算不得多么俊朗,只是那种男子气概,是一般文官中很少见的。
随冉颜一并上来的只有孙振、袁少尹和一个书吏之类的人。
坐定之后,孙振示意那书吏可以开始记录,便问冉颜道:“献梁夫人是这家医馆的东家?”
“是。”冉颜道。
“据被害人窦四娘的贴身侍婢指认,窦四娘在死前曾经来过这家医馆,并且在医馆中用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洁面粉,敢问这样东西是出自谁手?”孙振见冉颜丝毫不拖泥带水,心中放松了许多。
孙振这样的问题一问,刘青松和晚绿都紧张起来,刘青松很想插嘴说是自己所制,但万一他做了假被拆穿,反倒将事情复杂化了,返回来一想,人又不是他们所杀,应坦然面对才是,于是心中稍安。
冉颜道:“洁面药粉是我亲手所制,不含任何毒物,窦四娘在本店中的确使用了此药粉,但我可以保证,没有任何毒副作用。”
孙振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倒是袁少尹微微皱起眉头,这献梁夫人太不会说话了,这份言词实在不太利于她自己。
“献梁夫人从前可认识窦四娘?”孙振继续问道。
冉颜不急不缓地答道:“我自小在苏州长大,半年前才来的长安,平时极少出门,因此在今日以前并不识得窦四娘。”
孙振点点头,接下来便问一些,关于冉颜今日如何遇见窦四娘,又如何与她相识,说了哪些话,来到医馆处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一概让人记了下来。
冉颜心里也比较赞赏孙振严谨的态度,而且观他面相气度,是个耿直之人,冉颜便稍稍松了半口气。
孙振看书吏已经停笔,便道:“请献梁夫人近日在府中莫要出门。”
“慢着,孙少卿问完了,可容我也问几句?”冉颜出言阻止正要起身的孙振和袁少尹。
孙振又坐回位置上,“献梁夫人请。”
“我主要是想问那窦四娘那侍婢一些问题,案情关系到我和我萧家的名声,我不得不慎重,诸位都在场,应该没有什么不便吧?”冉颜必须要把自己的嫌疑摘除,并且引导他们更往别的地方上去想,此时不反客为主,恐怕就会失去了掌握案情节奏的机会。
孙振略一思忖,便同意了。
袁少尹令人将那侍婢带上来。
之前冉颜并没有太过注意这名侍婢,眼下一瞧,竟然还是个美人胚子,身材修长,虽然没有窦四娘那样火辣,却也算得上玲珑有致,五官生不算精巧,搭配起来却别有一种明丽之感。
那侍婢被冉颜毫无情绪的眼神吓得缩瑟了一下,连忙垂头给屋内所有人施礼。
“你坐下吧。”袁少尹笑眯眯地指了指主座对面的一张席子。
侍婢悄悄看了冉颜一眼,见她依旧平静地看着她,那种眼神……那种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似的,让人心头禁不住发麻。她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顺势在席上跪坐下来。
冉颜语调平静,如她的表情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芍药。”她的音质其实非常清亮,犹如凤啼,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拘谨,听起来弱弱的,有些抖。
“芍药。”这个名字倒是与她的样貌有几分相配,冉颜顿了一下又道:“你们家娘子是离开这里多久以后开始毒发?”
芍药垂着头,依旧是怯生生的语气,“大约有小半个时辰。”
“毒发时是什么情况?说仔细些。”冉颜道。
冉颜的语气与方才无异,芍药却是浑身一抖,怯弱的声音里更是带了一丝哭腔,双肩不断地抖动,半晌才抽噎道:“娘子……从医馆出去之后,娘子心情大好,觉得自己日后有了希望……兴起之下,便说去知贤楼庆贺一番,到了知贤楼,要了一个雅间,等菜色上的差不多了,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