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光,你说的那个人,是魏北光大夫?”
“是!您也知道他!”刘志光更加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名字,提起来,是如许的亲切。
周明点头,“学生时候,他给我们讲过骨科的课。魏大夫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好大夫……刘志光,我问你,什么是好大夫?”
刘志光愣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复杂问题。
“魏大夫是个了不起的好大夫,很可惜,你最终没机会真正做他的学生,否则,他说的话,你会更信服一些他一定能让你明白,并非手术做得完美,才能算是个好大夫;也并非一定要做个外科医生,才能算是魏老师的学生。”
“什,什么?”刘志光有些不解地瞧着周明。
“你记着—……无论你是否信服或者认同………好大夫是能帮到病人的人,好大夫并不一定是专家,专家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大夫了。”周明拉开办公室的门,“在这六个月里,我和你的带教老师都会好好教你做手术。你尽力学,我们尽力教,我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你今后可以把手术做到完美,但是我有绝对的信心,你会是个好大夫。”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三节
第三节
“南翔,你说,促进人努力向上的最大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正面的鼓励来得多些,还是负面的刺激?又或者是两方面的相辅相成?
萌萌最近象磕药了一样地亢奋。永远精神抖擞地啃理论,查材料,跟急诊,上手术,病历和手术纪录已经规范得从三分区传到一分区再传到二分区,甚至让那个变态提着她的大病历和我的,分别作为正面示范和反面典型来做对比;萌萌很久不去做那些黄瓜片儿加西瓜皮的,真实功效非常可疑的面膜了,更不会在经过离校园不远处那条已经被轻度污染的小破河的时候蓦然想起徐大诗人‘再别康桥’的诗句了,甚至竟然一直没有委屈地抱怨白骨精如何盛气凌人——我原本以为她跟白骨精不幸分在一组,一定会有许多苦闷来向我倾诉。
昨天我忍不住问她,你跟白骨精合作愉快吗?萌萌愣了一愣,然后说,还好吧。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俩确实互相不喜欢,不过,在病人眼里我们都是实习大夫,什么事情找她跟找我完全等同,我们只得经常互相交流以免有贻误;而且,我们俩也算一起被那个变态给歧视流放了,程老师又真的对我们很好,等到出科综合考核时候,我们倒是要让那个变态看看我们三分区的水平。
萌萌说这话时候气鼓鼓的,那个模样儿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你知道我一贯比较小人之心,所以实在不觉得萌萌这样如同喝了中华鳖精一样澎湃的工作热情完全来自于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的热爱——当她纯粹是热爱的时候她真的没有这样的巨大动力。我觉得她的中华鳖精一大半是个人感情——对那个变态的怨恨和对程胖子的热爱,而后者基本是在前者的基础上产生的。
我想那个变态其实并不明了这一切。我想他已经忘记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讽刺过一个小姑娘的事情,也许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只是实话实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那个变态是个从某些方面来说相当简单的人,恼火和开心的原因都特别单纯——至少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钟前因为李波一系列的止血接扎缝合剥离而忍不住地赞一声‘出息了,真是出息了’,那个眼神就好像地主老财看见了金元宝一样发光;而三分钟之后,却又因为李波手术纪录中的错误而气急败坏拍桌子骂他,说他基础还没牢固就开始漫不经心,就该从写大病历开始重新来过,或者跟实习生一起重新轮转。
南翔,虽然我真希望赶紧转离那个变态辖下的法西斯地带以便能够继续抽空看我的托福和GRE,以及舒服地混混日子,但是我越来越不讨厌他了,甚至有的地方有些佩服——假如他不是以不同标准对待我和刘志光的话。”
陈曦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想起上一次在急诊时候,周明特地带着刘志光来缝合一个病人背上的伤口,开始之前简直是挤出了少有的温和慈祥的笑容说,我觉得你已经练得很好了,没有问题,来,试一试。
在旁边正在给个病人清创的陈曦简直震惊了,差点忘记了手里拿的是碘伏棉球而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错了人。
刘志光在这样的鼓励之下,脸上带上了庄严肃穆的表情开始打麻药带手套铺消毒巾,每一步都进行得郑重而缓慢。旁边陈曦克制着自己想笑的冲动,偷眼瞧着,心里想象着如果有台摄像机只照着他的脸,把这张脸上的表情播给广大人民看,估计有一多半的人以为他正在进行着的是类似为原子弹零时起爆签字这样的关系着国计民生的伟大工作。
这种郑重的缓慢突然间卡了壳。
刘志光握着持针器,上了弯针,手又哆嗦了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陈曦,然后哆嗦得更加厉害,脸也已经通红;周明的脸已经僵了,硬生生地想继续保持微笑却‘笑’得比哭还蹩脚,陈曦背转身,微笑着给病人清理完的创口盖上纱布准备包扎,她幸灾乐祸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烂泥就是扶不上墙,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跃进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萌芽状态。
陈曦站起身去取绷带,这个时候刘志光还在哆嗦着,竟然哆嗦得没法用力握和持针器的把来将弯针卡住。
这会儿连陈曦的病人都已经瞧出点儿端倪,颇有兴味地伸着脑袋,而那个背上被砍伤的胖子的哥,因为背上铺着消毒巾不能转动身子,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趴在诊台上操着标准的京片子问,“大夫,快着点儿您? 咱从小儿就怕打针, 这玩意儿带着恐惧等待的滋味儿很难熬呀。”
这京片子让自从进科之后已经三周没回家的陈曦听着心里又舒坦又亲切,上了逗贫嘴的瘾头,忍不住就接口,“急什么您急什么呀?这麻药打上去,得有会儿才生效呢。刘大夫不着急,那是特别细心体贴您的伤口和恐惧打针的情绪。”
“哎呦喂,那可谢谢刘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个爱说话的主儿,这下乐了,“我说姑娘,您是护士还是大夫?您们这病人是咋个分配法儿的?”
陈曦哧拉一声将绷带熟练地徒手撕开,乐着道,“水平高的给您缝伤口,水平低地象我这样儿的,绑绑绷带啥的。”
“可别这么说。”陈曦的病人也早坐得无聊了,也乐呵着接上茬儿,“我瞅着姑娘您干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伤了我还得找您!万一我要也得缝口子,我留给您缝!”
陈曦已经开始上绷带,听着这说话虽然知道是逗贫嘴,却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从来手巧,三岁半开始到上大学前,国画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练下来,砸了爹妈无数的银子,虽然艺术上没有啥了不起的造诣,十根手指头正经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稳定有稳定,要灵活有灵活;她虽然对实习不甚上心,但是手头儿的功夫却是让李波祁宇宙他们都不知道赞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对急诊值班而少了点反感多了分带着虚荣的热爱。此时,听见病人夸她,更是来劲了,故意卖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飞地将这缠绷带打结的动作做得煞是漂亮,连最后的结,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儿来。
这时胖子的哥又忍不住问了句,“我说那个,这麻药还得等多会儿才生效?您别算错了,别等它过会儿回该过劲儿了啊。”
刘志光哆嗦得胳膊都颤了,口罩随着呼吸已经看出了起伏,手握着持针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和上。
周明转身从抽屉里撤出一副无菌手套,飞快地戴上了,两步走过去——陈曦以为他要将刘志光推开,却见他过去,双手分别握住刘志光的双手,停了足有半分钟,刘志光的胳膊终于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开半步,刘志光终于闭了下眼睛用劲将持针器扣和好了。
“今天到这儿,准备做得不错。很规范。”周明从他手里将持针器接了过来,半分钟之内将那个伤口处理完了,盖上纱布,贴了胶条,对刘志光道,“去开破伤风针。”
陈曦愣怔良久,忽然心里觉得非常没趣儿;此时偏又瞥见她的病人绷带上那朵花儿,脸觉得发烧,简直有冲动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言声儿地收拾好了手头的零碎儿。
刘志光低头出去了,俩病人也一前一后地出了急诊手术室,等破伤风针和药的当儿已经跟熟人儿一样地聊了起来;手术室里只剩了周明跟陈曦,陈曦觉得有点心慌——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违反过多少次纪律,被请过多少次家长,甚至因为一副将老师的脑袋跟驴身子的组合的系列漫画把美术老师气病了三天没能来上班……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慌。
周明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抱着双臂,不说话。当陈曦已经什么都没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从身边经过时候,她发现他瞧着自己,没有愤怒,没有讽刺,那种目光她不太认识,并且更加让她心慌。
“周老师,我……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外伤病人。”她快步走到门口,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胸闷憋气,很想说点儿什么,说不出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陈曦,你记着,世界很大,并非所有人都是聪明人,也永远有更聪明,更能干,更优越的人。”
他说话的声调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语重心长。然而这样的声调,却比从前任何一次对她的偷懒或者操作不规范毫不留情的呵斥更加让她胸闷憋气。她忍不住想辩解,不知道对周明还是对自己,“我……我就是爱说话,我话唠。”
“那么,我替刘志光谢谢你。”周明淡淡地道,“谢谢你话唠地替他跟别人解围,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第五章那个变态 第四节
第四节
陈曦最近有些烦恼。而且随着时日,越来越烦恼。
陈曦很清楚自己以后是不会做临床的。她会离开这里,会申请出国,她不会难为自己再在美国考个执照,她会念个跟医学相关的学位以后找个不用赚钱太多也不至于太少,总之是对得起自己不至于精疲力竭的劳动付出的工作; 她会做谢南翔的妻子,生一两个孩子,她要有时间陪他,把这些年的分离都补回来;她要亲自经历自己的孩子长大,陪着他们到了嫌父母烦,恨不得飞出去寻找自己的天空的年纪,不要让她和他的孩子,如他小时候一样,上整托幼儿园,每周别人的家长来接的时候,眼泪汪汪地规矩地坐在大桌子后面看着小朋友一个一个离开,最终等来的如果是父母中的任何一人的话,会飞奔着扑过去——然而十有八九等着的却是爷爷的司机,更加不要从一丁点大,就要被明着灌输着你是老一代革命家谢续高的孙子,是著名科学家杨真的外孙,暗示你爸爸妈妈是他们爸爸妈妈的领导,你要当得起他们的孙子,他们的儿子的身份,你要时时刻刻,将自己背负的荣誉与责任铭记于心,将这样集于一身的优良的血脉与传统在自己的身上,发扬光大。
她记着5岁的时候自己豪气干云地给四岁半的谢南翔了一个承诺。
6岁的谢小禾已经高了4岁半的谢南翔一个头,于是在幼儿园专门给一小部分父母工作特别重要也特别忙,于是不分年龄统统收在一起的暑假班里,那个放零食的大圆桌就恰恰高过了谢南翔的头顶而到谢小禾的下巴。谢小禾可以在老师还没开始发果丹皮或者大白兔奶糖的时候就偷偷地抓一两片美滋滋地吃,谢南翔却只能伸着小胖手胡乱地在桌上寻摸。当时在爷爷家长大的谢小禾可没打算听父母的话,跟这个才从外公家被送回来,说话还带着让人听不明白的福建口音的‘弟弟’相亲相爱,很愤恨他分去了自己不少的玩具和零食,看着他傻里吧唧地伸手在桌面摸索时候,把一堆阿姨方才磕的瓜子皮推到他手的搜索范围之内,乐呵呵地看着他抓了把瓜子皮往嘴里塞,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
陈曦从小个子就高,当时已经跟大了一岁的谢小禾相差无几,眼见这新来的小胖子哭得伤心,不知道是动了哪番侠义心肠或者是今后在她的生命中再难闪现的同情心,就掂着脚尖抓了块奶糖,把糖纸剥了递到小胖子嘴里,并且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喏,给你糖吃,别哭啦。”
4岁半,刚刚因为百般疼爱他的外婆去世而大老远地从福建被运送回北京的谢南翔,对父母,爷爷,姐姐,保姆,司机,警卫员……在感觉上并没有半分区别,但是在这一时刻,却因为这一块奶糖而对对面这个姐姐产生了巨大的亲切感。他吸了吸鼻涕,呜咽着抓着陈曦的手,可怜兮兮地拿带着福建味的比京片子要绵软了许多的普通话说,“姐姐,我喜欢你。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陈曦头一次被一个小朋友如此信任地依赖了,有些昏头——在这之前,他们这帮大院里的小孩,男女的阵营相当分明,从3岁到6岁的小男孩和从3岁到6岁的小女孩非常敌对,小男孩拿毛毛虫吊死鬼来吓唬小姑娘,而小姑娘们团结一心地告状并且得到大人的支持来报复。陈曦当时是个特殊人物,不属于任何一边;作为小姑娘,她当时还没被后来示她为同类的男孩的群体接受,而作为一个总是比男孩子还捣蛋惹祸的小姑娘,她也同样不能被小女生的团体视为自己人;她看自己的小人书,玩自己的魔方,很有气节地并不投奔任何一方——尤其是谢小禾为首的小女孩团体。
现在,这个新来的小孩,无限信赖无限依恋地拽着她的手,管她叫姐姐,且眼神里带着崇拜;陈曦立刻觉得自己越发高大了起来,反手拉住小男孩,“好,我也喜欢你。以后咱们一起玩,我会保护你的。”然后牵着谢南翔的手,骄傲地从谢小禾跟前走了开去,难得大方地把兜里珍藏的零食,枕头下面压着的玩具,跟谢南翔分享。
暑假班结束的时候,小朋友们要各自回家,当陈曦的妈妈来接陈曦的时候,谢南翔利马跟着就走,这会儿谢绪高的司机老刘赶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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