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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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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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禾,” 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说,无论现在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们把那张纸领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唯一的。虽然当时已经,其实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我却还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从前那些事,已经作为历史,过去了。”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 他极低声地说道。

谢小禾抬头,瞪视着他,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是许菲。她从前叫阿一古力。”

秦牧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在她身边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讲一件别人的往事一样地慢慢说道,“你只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你特别佩服她,说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会中见过她,她说跟你一见如故,送给你的水晶耳坠,你特别喜欢,为了戴那副耳坠,你还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维族血统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她告诉你她是北疆人,其实不是,她跟我一样生在南疆,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妈妈生她之后不久就去世,她父亲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这样我们成了亲戚,她大我4岁,从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汉族,知青,那个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个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宗教,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里绝对不能允许维族自己的姑娘,嫁给异族人。但是在我长大之后,那场打乱一切的混乱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包括,异族之间的婚姻。我父母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尽了歧视,我和弟弟也一样,我们那里汉人极少,不能为维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纷纷搬走回城,我父亲却因为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俩个,努力地想跟周围人融合,当他发现一个人根本不足以对抗积年的习俗和信仰的时候,终于,我母亲在父亲儿子和她的亲人之间,做了选择,她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带着我们俩搬离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一病不起。”

“父亲很快走了,母亲的家人也就逐渐原谅了她嫁给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带着父亲那一半血脉,永远不会被亲戚真正当作自己人。”

“只有阿一对我们很好。她跟我们玩,拿家里最好的葡萄干和奶疙瘩,哈密瓜给我们,我弟弟羡慕她哥哥的羊角号,她偷来给弟弟玩,被哥哥发现了一顿打。那时候我父亲没了,家里很苦,母亲虽然尽了全力供我们上学,但是我对篆刻绘画的爱好,别说去跟老师上课,就真的连一张纸一支画图的铅笔都买不起了。她却赞我画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一盒铅笔做礼物。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17岁时,被文艺团挑中,到了乌鲁木齐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来,她兴奋地拉我出去在海子边给我看她在北京,从乌鲁木齐照的照片。她跟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她说沙拉买提,你是有才华的,你要从这儿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业,才能照顾好自己,才能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那天我跟她说,我以后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顾好妈妈,弟弟,和你。我跟她说,阿一,我喜欢你。她冲我笑,她说沙拉买提,我们一起出去,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阿爹和阿妈,阿爹喝多了酒就骂所有人,打阿妈,阿妈又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来。除了你,我不喜欢这儿的任何人。”

“我从此更加努力读书,对我而言,出去,只有一条路,父亲生前经常跟我们念叨自己梦想的学校,他成绩很好,若不是高中时候赶上文革,他应该能上自己梦想的学校,那不仅是父亲留下的梦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里面,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毕业被乌鲁木齐的文工团特招,她跟我说要考北京的音乐学院,鼓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北京的学校,但是我考上清华的那年,是她最颓废的一年,第三次考音乐学院失败,而且她在的文工团不景气,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们文工团被解散,她被退回家乡,很快地,她嫁给了从公安大学毕业,已经在乌鲁木齐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们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从前飞扬的神气,她跟我说,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西日阿洪对她不错。”

“阿一是很踏实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最美丽最能干最体贴的妻子,西日很爱她,只是他脾气本暴躁,大男人气,好的时候对她极好,有时候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急了会给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总有见过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发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队的弟兄聚会,他的顶头上司喝醉失态,说如果能有机会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这辈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经喝的高了,愤怒冲昏了脑子,居然拔出枪来,要宰了这色棍,虽然混乱之中并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是还是响了枪,那次事态恶劣,西日被记过降级,从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饭,越来越严重,她被他打折过肋骨,掰断过手指,我从弟弟那里听说这些事,从北京跑回乌鲁木齐,我跟她说离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当时已经可以接设计的活赚些钱,我宁可辍学去工作,也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一定可以有未来。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她只让我安心读书,且对我讲,她不会堕落,他的打骂都不会摧毁她,身体上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当时已经自学了许多会计的课程,且一直在读书考试,她绝不需要我辍学,没有意义,她说她会凭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却每天都记挂她,做梦都会梦见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学期我的成绩极差,连班主任都找我谈话;我想我必须再说服她,不能让她再面对那样的危险,我一定要说服她。然而,不久之后,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牺牲的消息。”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10

第十节

“她成了寡妇。西日阿洪除了脾气暴躁,并非坏人,但是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然后,然后是,解脱。我……我以为天可怜见,帮她,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也许是上天看见了我的不善良,于是,决定惩罚我。阿一自由了,可这不是我所想象的新的开始…………哈,是新的开始,一连串上天对我的惩罚,捉弄的开始。” 秦牧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干涩,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嘴角挂着个奇怪的笑容。谢小禾忽然觉得害怕,背上掠过了一串寒颤,很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到了此时,又实在不能甘心糊涂下去。

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这种烦躁和最初得知秦牧对她的欺骗时候的震惊崩溃完全不同,她似乎很想知道某个事实真相,可又怕知道,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却又一时说不明白。

谢小禾低下头,却见秦牧双手抓着床单,微微发抖。

“西日的妈妈命苦,西日的父亲也是工伤,意外死亡,她30时候开始守寡,俩个孩子,西日的姐姐10岁上又得了脑炎没了。大家都纷纷说这是魔咒,从西日小时候就有人说,他凭拳头让别人闭嘴。他算是个很争气的孩子,考上公安大学时候,老太太流着泪说有指望了,凭表现终于进到省公安厅时候,老太太说真的是出头了,待到娶了阿一这样的媳妇,所有人都说,他家转了运,以后的日子,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是,你看,人永远捉摸不清楚上天的意思。终于,西日的死,大家又纷纷说,真是魔咒啊。老太太一病不起,阿一把她接到乌鲁木齐精心照顾。

老太太病得很重,人老了,多少年没有看过病,可是身子已经好像一座危房,勉强支撑着,但是儿子的死讯,就好像一场暴雨下来,处处坍塌。很多人以为她就会随着儿子去了,但是阿一抓着她的手叫妈妈,说我不会让你走,你是我的亲人,现在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走。你是我妈妈。

那天,在医院的楼道里,我听见她对着老太太叫妈妈,自言自语地说话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开始心慌。不,我不是不愿意照顾老太太,我请假跑去乌鲁木齐,就是想尽力帮她的忙。但是,我看见她说话的神情时候,我……很慌,我居然在那个时候,一定要追问她,为什么说唯一的亲人?老太太是唯一的亲人,是不是因为,她把西日当成她最亲的人了?比她父母都亲?那么,我呢?

我想,我让她失望,事实上,我时常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回看那个画面,我自己无比的厌憎,对自己失望。

她没有对我发脾气或者斥责我,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一次情绪失控。她温和地对我说,西日是她的丈夫,而他妈妈,对她一直如女儿一样,结婚那天把传家的玉镯子给她戴上,平时好吃的会舍不得吃留给她,有时候傻到等他们回家,东西已经坏了;她曾经莫名其妙地小产,老太太非但没有怪她怀不住孩子,还一直伺候她小月子,让她一点儿毛病都没留下。她的亲妈走得早,后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不该把她当做最亲的人吗?

我……我竟然忍不住刻薄,那么他打你骂你,你全都忘记了?

阿一沉默了许久,跟我说,你不懂,人会在最亲的人跟前最控制不住自己。西日并不是不想对我好,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是我的亲人。

我再次追问,我呢?你心里,我是什么?

阿一没有回答我,她很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用那种看小孩子的目光和口气跟我说,你累了,去休息吧,别闹了。”

秦牧望着天花板苦笑,将脸埋在双掌之间,良久,继续说道,“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我想不明白,也许我本来就是那样尖酸计较,不体谅的人,虽然我努力想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样子。所以她一直,一直都不能信任我,一直不能相信,我会是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我在乌鲁木齐呆了27天,我帮了她一些忙,但是我想,其实我更多的是给她制造烦扰。

她发誓要把老太太治好,不惜一切。花钱,托人,但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被降职的警察的寡妻,她想给老太太找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药,谈何容易?送钱都需要找到合适安全的渠道,巧妙的方法,况且,她的所有,只是他们不多的积蓄和西日那笔抚恤金。她无可依赖,只能依靠西日的工作单位那条路来叩开门,另外一条路,就是她在文工团时侯,认识的那些看她跳舞的领导们。小禾,你不会明白,你是含着银勺出生的人,你不会明白那些。而我在当时,我也是个书呆子,一个相信读好书就能有出息的一无是处的书呆子。我无法忍受她默许那些用得上的人在她身上索取暧昧的回报………虽然只是暧昧的回报。我跟她吵架,不,不是吵架,是我追问她,质问她,她没有任何的解释和反击,按照她的法子去做,终于让老太太住进了乌鲁木齐最好的医院,找到了最好的大夫,治疗费基本公费,具体的状况,她并没有让我知道如何操作,只是老太太的情况可见的逐渐好转。那天晚上,她亲手做了手抓饭和手把骨让我来吃顿好的。她跟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并非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她会努力过好,让她的关心的人也过好,她关心的人不多,我是其中的一个。她对我说,不管中间的过程如何,我们都要过得漂漂亮亮的,让人羡慕。

我依旧追问她,究竟有没有想过未来,跟我的未来。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反复地说,我们都要过好,过得漂亮,让人羡慕。

我想,也许她需要我证明给她看自己的能力,我跟她说,我是全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以保研,同时也一样有好几个单位,我从前做过设计的活的,愿意要我,报酬相当不错;我说我不上研究生,我先工作,你不是在修课么,我供你读书,等你念出来了,我再回去读书。或者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留学。

她看着我微笑,然后说了句我当时不太明白的话。她说,你问我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其实我说不上。我总是记得你的,但是根记得亲人又不太一样。或者,你就是那个,让我忍不住还要做梦的人吧。做梦很开心,虽然是梦,但是做梦的时候,觉得是真的。

我想我真的需要作出点什么让她放心。我以为我有了报酬优渥的工作,有了一定的地位,她就可以放心依靠我。我从乌鲁木齐回去,着了魔一样地接活,毕业论文之外,接了三个不同公司的设计图,每天只睡两个小时,靠咖啡和烟撑着。拿到学位,我得到了优秀毕业生和优秀毕业论文奖,顺利地进了设计院,也如期交了接的活,赚了在当时来说,让自己有点不能相信自己能拥有的小小财产。我不断地跟她汇报我的成绩,追问她自学的状况,当时北京不少高校的经济学院放宽了招生的年龄限制……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参加考试,但是她需要一个本科的学位才能参加考试。在我为这个烦恼,很异想天开地准备把她得故事她的努力讲给经管学院的负责老师听,天真地想申请一个破格考试得资格的时候,她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打通了关系,改了年龄,成了j大即将毕业的本科生,参加了研究生统招考试。

当时她的分数才刚过线一点,作为不太名牌学校的外校生,按说不太有可能被招进来,但是很奇迹很幸运地进来了。我以为,我以为是冥冥之中,上天终于仁慈……后来我明白,上天对她从来不曾仁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用尽心力放弃了许多东西,得来的。

她到了北京,终于进去了我毕业的学校,我不知道多么开心,我觉得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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