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碍手碍脚,我……”大和尚拈着一筷子菜舍不得放手,一只大脚勾着桌子,“只许你家小康吃,就不许我大和尚多吃两口?”
“走吧你!”徐淮之手上加劲,硬生生将行止拖下了饭桌,转身对季康梁菡两人头也不回地,“小康你慢慢吃,梁大小姐你慢慢看,我把这碍事的大和尚拎走了——”
“慢走不送——”梁菡随意向后挥了挥手,一瞥眼见梁平还垂头立在一侧,不由一怒,“那俩小子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大小姐……夫人说……”梁平面有难色,“事情还没定下来……小姐你和他单独在一块……这……”
“废话真多!”梁菡猛然一拍桌子,“快去,再上酒来!”
梁平只得喏喏然退了出去,还乖觉地反手掩上了门。
“好,人都走了,”梁菡自后腰上抽出那把半人高的板斧,反手砰地砍在梁家上好的雕花木桌上,将满桌饭菜都震了起来,溅了季康一头一脸,“现下可以好好打架了。”
季康见满桌的饭菜皆被震翻,竟还得空一手抓了个包子,抬起头茫然看着梁菡,竟然有些委屈地开口:“这就不许吃了么……好容易师兄不管我吃饭了,怎么你又来管我?”
“你你你……还没吃饱呢……”梁菡吃惊地看着他,“都吃了半个时辰没停嘴,你是什么做的啊……”
季康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师父说练我这功夫费力气,每日须得多进食多饮水,我打小儿便抢了师兄不少吃的,师父的饭菜也没少让给我,不知怎的,却还是吃不饱。”
梁菡神色一时恍惚起来:“我听说,寻常小户人家常有饭菜不够吃的时日,却一直道是娘劝我吃饭的说辞,听你说来,却是真的了。”
“那是当然,”季康望着她笑笑,“以往每次粮食不够了,师父和师兄就说菜难吃,不饿,我却知道,他们是要让着我的。累得师兄常年地吃不饱,现在就是让他吃,他也吃不香了。”
“那这菜……”梁菡看着被她一斧头震得满桌的汤汤水水,脸色不由就是一黯。
“不碍事,你家桌子被擦这么干净。”季康安慰地笑笑,“我带了竹盒,一会儿收拾收拾,明早还能再吃一顿。”
“你不说要打架么?”季康看着神色忽然黯淡下去的梁菡突然开口,“就你跟我打?师父说不能随便跟女孩子打架,你虽穿成这样……却也算是个女孩子吧?”
“什么叫算是!”梁菡冲冲一怒,“你见过臭男人长我这样的么?只怕你是山洼洼里出来的,从小也没见过几个姑娘吧!”
季康很不好意思,也学着行止抓抓头,却将一头乱发挠得更加惨不忍睹:“下得山来,算上沿途卖水的大娘,当垆卖酒的大婶和你,一共也就认识了这么三个,昨日倒是在你家后院很见了几个,却都记不清样貌了。”
“那——”梁菡抓起桌上翻倒的酒杯,自斟了一口,“你昨日说没找见漂亮女孩儿,是没觉得我是个女孩儿……还是没觉得我漂亮?”
窗外雨声淋漓,梁菡这一句,到得后来,几乎都要被雨声掩了去。屋内烛火微明,季康默然未答,好似是没有听到。
然而他一双眼睛,却是分明转了过来,眼中的迷离怔忡之色,仿佛这一眼,乃是初见一般。
梁菡被他看得心里忽忽就是一喜。她一向以相貌出众自诩,与季康这样眼神仿佛的目光,她也见过不下百次。然而季康这么平常地看了过来,眼里微末的一点嘉许和惊艳,却让梁菡觉得山海倾覆一般,震撼不已。
对看良久,季康突然一笑:“虽然我没见过多少女孩儿,但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
梁菡默默地举起杯子挡住脸,烛火摇曳,微光明灭,季康却分明自她拿弯起的眸子里看到一丝绽开的笑意。
梁菡放下杯子之时面色已淡然如初,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开口却扯向别处:“你说你会的不是‘拙意解忧’,那你师兄弟到底是哪门哪派的?你们下山来比武招亲,可是看上了梁家财大势大?”
季康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招亲的。”
梁菡脸色一变,却知季康是个不会骗人的,想到自己方才几乎是在与他调情的几句话,不由得脸上就有了些羞愤之意:“那你是来搅局的么!”
季康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师兄和我此次下山,却是为找一只什么东西来给师父贺寿。”
“一只东西?”梁菡好奇,“就说,是一只罕见异兽神禽了?”
“对对,”季康忙不迭点头,“师兄说了,是一只‘鹰熊’,我是没听说过,师兄说找到了我自然也就明白——我说错了么,你你,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梁菡捂住嘴,笑得眉眼弯弯的,“原来你师父过寿,却要你师兄弟抓‘鹰熊’来下酒,如此气魄,当浮一大白!”
言罢她抓起桌上酒壶,将四个酒杯全满上,一口气倒了两杯下去,脸上隐隐浮出红晕,左手抓起斧头砰地砸在桌上:“喝啊,你怎么不喝?”
季康蓦地抖了一抖,偷瞟一眼梁菡脸色,只得闷不做声地吞了两杯下去。
却不料见过量浅的,却没见过这般量浅的。梁菡这两杯薄酒下肚,立马和变了个人一般,眼中清冽水色漾得仿佛要溢出,口齿都不清不楚起来,望着季康只是呵呵傻笑,抓着酒壶一味斟酒,真真劝都劝不住,更何况季康压根儿不劝,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喝得叫一个爽快。
梁菡见他如此,更加不能落了下乘,只可惜她虽有虎胆,却无海量,几杯拼过,便毫无悬念地扑翻了桌子,就依着冰凉的地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时屋内只剩下个手足无措的季康,看着在地板上蜷成一团的梁菡,想去叫她,却觉不敢,欲要喊人,却觉不妥。
仔细想了片刻,便搬起桌子,将梁菡整个儿罩在桌下,为她挡去烛火明灭的华光,自己弃了椅子,背靠桌角做下,静然等着自己师兄与行止等人回来。
门外雨声淅沥,屋内灯烛摇曳,桌子底下的少女一头长发如扇子样打开铺在身下,青色束身短打的衣衿错开一角,隐隐看得见中衣上精绣的暗纹,月白中衣,雪白芙蕖,细细的绣线在灯下熠熠发着光。
为了季康那一句“漂亮女孩在哪儿”,她还是赌气认真挑了衣服出来,只不过这中衣再美,却是盖在那粗布的短打之下,唯见一角。这样心思,却是季康无法读懂的了。
然而雨再大,灯再暗,酒意再浓,少年却只是静静地守着桌子一角,守着自己为梁菡搭的这小小的栖身之所,看着她瓷白肤色合欢长睫,听着她呓语喃喃呼吸匀净,一时竟也呆了。
“好看……”季康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这样若有所思的表情。
………【美人膝下泪最深】………
“诓俺的吧!”行止一把推开了笑意正浓的徐淮之,“你小子嘴里就没过一句实话,且不说你们此番下山能不能找到所谓的‘英雄’,就算真找到了,他也未必和你们上山去啊。”
“那就绑他去呗。”徐淮之满脸无所谓的笑意。
“荒谬!”行止气哼哼地瞪着他,“你们这番大费周章地跑下山来,大费周章地绑一个‘英雄’上山去,就是为了让他陪你们师傅喝一杯酒?那万一他似大和尚这般不沾酒肉,你们哥俩是不是还打算用灌的?”
“我倒没想到这一节,”徐淮之若有所思地戳戳前额,“若真如此,灌下去也未为不可。”
“真是疯了!两个疯子!”行止气呼呼地扛起禅杖就往雨里冲,“你们俩准是从疯子山里出来的,大和尚不和两个疯子住一块儿,我去找梁管家换个地方!”
“唉唉别走啊你——”徐淮之忙忙去拽,却无奈他出手速度远逊季康,这一拽居然没拽住,眼见行止壮大的身子鸿雁一般轻飘飘飞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之下便即远去,不由气闷:“大和尚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好告诉我‘拙意解忧’之事,怎么等我才一说完就跑得没影了?”
抬头撩一眼檐上挂着的雨丝,一跺脚飞身跃起,皱眉向着那和尚远去的方向直追了过去。
行止方才说了要去寻梁平,而方才梁平自房内出来之时听梁菡吼一句“拿酒”,徐淮之略略思忖片刻,顿顿足尖便向西南酒窖飞跃而去。
行不多时,清冽的雨泥味儿中便杂了一丝醇香,徐淮之细细闻了闻那雨风,嘴角便带了一丝谑笑:“摆了一桌子酒菜,却将雪花窖藏在这里,果然有富必吝,既然你给藏起来有违作东之道,我徐淮之却也不必客气什么了。”
念罢轻轻一个鹞子翻身,无声无息自房顶倒挂下来。他腿长手长,腰身一挺双脚就轻轻触到了地上,脚步一晃正打算摸进房内,却突然一闪身退了出来。
“你未尽全力,还怕我看不出来么?!”一个清脆的女声蓦然传了出来,跟着就是砰地一声打碎坛子的声响。
哎呀轻点,老子的雪花窖……徐淮之闻着房内骤然飘出来的冷香,心头一阵滴血。
“小倪,我——”听声儿却是那人字派的洛然冰,似乎焦急地想要辩解什么。
“住口!”那女声大怒,“我既受先师之命承人字派掌门之位,你我之间就得有个长幼尊卑之序,小倪是你叫得的么?!让其他弟子听见了,我这个掌门还要不要当?!”
“小——掌门……”洛然冰声音低落下去,显然是被人用大眼狠狠瞪了一记,声音不由低落下去,“我……属下,属下知错,请掌门责罚!”
“责罚?!”苏绛倪怒气掀天,“你现下是梁家准驸马爷,我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么好责罚你?!只是昨日梁菡那小丫头一双眼睛只盯在那来历不明的季康身上,你又手软卖招,我看你亲,是不想招了吧!”
言罢又是一坛好酒,砰地给她掀翻在地。徐淮之正要一怒而起,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只听背后低低一声:“噤声,先别忙,听听再说。”
徐淮之一回头,却见梁平一张老脸正正贴在他肩膀后头,不由得抖了一抖,却终是没有说话。
“谁想来招这个亲了!”屋内洛然冰似乎也是突然爆发了站起来,又是一阵叮叮哐哐掀坛子的声音,听得徐淮之一阵肉痛,身后梁平还好死不活地数了一句:“哎呀,第六坛了,只剩三坛了,再砸下去小姐的喜酒宴就没得雪花窖来喝了。”
“洛然冰你太放肆了!”但听得屋内苏绛倪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娶不到梁家大小姐,就可以名正言顺回来娶我了么?!人字门新丧掌门根基不稳,师父生前又欠下这一大堆糊涂账,你以为,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去招亲……你以为我就不想把你留在身边……我坐不稳这个掌门之位,你功夫再好也和我一起完蛋!”
她说到后来,声音中竟也有一丝哽咽。
“小倪,你就这么想当这个掌门么……”屋内少年的声音亦是喑哑下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成天担惊受怕有什么用,师父在世之时,你与我说过那些话,如今……如今都忘了么……”
“我……”苏绛倪声音低了下来,“你就当我……是忘了吧。”
“哈哈哈!”洛然冰怒极反笑,“你们女子都说天下男子皆是负心之人,我看你们女人要是薄情起来,胜我们何止百倍!也罢,我洛然冰一介草民,怎抵得上你三才掌门之位,算我看错了你!”
砰地一声,却是洛然冰撞翻了酒坛,拂袖夺门而去。
“我的雪花窖——唔!”徐淮之险些冲了进去,却被梁平自身后一把抱住,一把捂住他嘴,冲他耳边低声“是我的雪花窖!只剩两坛了,都不够小姐和新郎官喝交杯酒的,你搀和什么!”
“那你不赶紧进去给抢出来?”徐淮之回头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地,“就算我喝不着,这么好的酒,就这样给两个不懂酒的笨蛋给摔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你以为丢了酒我就不心疼?”梁平一怒之下,也没了当初那般恭谦有礼,“摔都摔了,你这般闯进去有何用,还不如听听他们作何打算的,我好替小姐多拿几个主意。”
洛然冰急冲出门,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门边摔成一团的两人,不一会儿就在梁家偌大的院子里冲得没了影儿,雨声淅沥,如此雨夜,却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会去向哪里,只空余偌大的酒窖里年幼的掌门压低了声音轻轻啜泣。
“老梁,感情你出来帮你家小姐拿半天酒,却是偷懒到这儿来听人家小儿女说话了么?”徐淮之淡淡瞄了梁平一眼,突然笑着开口。
“徐公子说笑了。“梁平淡淡一笑,“只可惜砸了我数坛好酒,却只听到这洛然冰这准姑爷在这儿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真真可惜了我家那么漂亮的小姐……”
“唉……”徐淮之轻轻一叹,“其实你若能多听些时,却也真能听到些中听的东西。”
“什么?”梁平诧然回头,却觉脖颈后面一个重重手刀落下,顿时眼前一黑,扑地一声软软倒地。
“什么人?!”屋内苏绛倪猛然惊觉,站起身来。
“帘外溅珠漫奇珍,箧中似雪玉横陈,孰道雨雪乱时序,美人膝下泪最深。”
一帘微光透过重重雨帘漫了过来,渗透了酒窖无边无际的黑暗,窗外雨声仿佛也被这一烛微光照得澄澈起来,一只修长的手擎着灯烛探进门内。
“……谁?”苏绛倪蓦然觉得有些害怕,向后猛退了一步,叮地撞到了身后的酒坛子。
“苏掌门切勿惊慌,切勿惊慌……”徐淮之一张笑意浓浓的脸自门后探了出来,那一点明净的烛光将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洗去,此刻他擎着烛火,仿佛暗世中擎着星辰的神仙上人一般,带着暖人的笑开口,“鄙人只是个来偷酒的……”
“你——”苏绛倪虽仍是警觉地连退数步,眼中的戒备之色却已不那么浓重,“你是白日里和那来历不明的小子和尚一道的……徐……徐……”
“琅轩门下徐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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