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善良无知的农人用惊疑的眼光看着我从他们的身边经过,离去。我终于想到所有的幻想都是对过去不负责任的亵渎,都是无知少年的猜测。而我们没有人能知道幻想的背后是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辆牛车在我面前轰然而止。我摔倒在地,茫然地看着那头高大的牛,他的犄角飞扬,眼睛温柔而宽和的注视着我——我们相互对望,一言不发,任空气隐秘地流动旋转,它的眼睛渐渐湿润了,终于,落出泪水,而我,紧紧抱着我的琴,放声大哭。 多年以后我想到,这样的哭泣或许是一个标志,当年少光阴终于不得不被迫离去,当世上的一切血淋淋地赤裸在我们面前,我,还有年轻的乐师,我们只能无措地,号啕大哭。 一个年老的文士从车中走出,他头带青冠,袖袍宽大欲仙,他从车中走出,面容祥和温暖,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哭。 我看着他,就像多年以前,我看到我的父亲——我在西行的牛车中颠簸,靠在他的怀中安睡,然后我晕晕转醒,我问他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洛阳。 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洛阳。而我又是为了什么,要离开我的故乡东海郡。我的母亲为什么舍我而去了。为什么。 文士笑,欲言又止。在他说出新的句子以前我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瞬间天地归于黑暗——我的父亲用他的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东海郡(6)
向季是冯翊郡有名的文士,博古通今,淡泊宁远。他住在冯翊城外三里的十松坡,他的宅子隐秘在树木的阴影中,门前绿木苍苍,杂草丛生。他笑着扶我走出马车,说,兰汀,到了。他说你昏迷了许些时候,身体虚弱,可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我跟着他走进半掩的柴扉,回廊曲折沾染着花草清冽的芬芳,他笑,他说兰汀,你这苦命的孩子,我不想问你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人愿意回忆悲伤,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住下来吧,把这当成你自己的家。 时为永宁元年,鸟雀在大地上为帝王的离去不安的鸣叫,诸侯作乱,走马灯般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流民的军队开进了益州,约法三章,呼声震天。我在冯翊文士向季府上的不系舟堂中听他念着几篇零碎的论语。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我就如此昏睡着感受着时光的沉沦。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杜彻,想到在没有我的洛阳他会不会依然那样坚持着决绝,想要回到管城,想要渡过关河,有时候我又想他或许已经忘记我了,他和他真正爱着的那个女子终于结为夫妻,白头到老。 阴天时候我最爱坐在向季宽大的书房中,阅读那些墨迹枯黄的书籍,它们面容苍白,声音回响,念着那些逝去的诗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夜里我独坐绘景园中,怀抱木琴,遥望黑暗绵延伸展,隐约听到沂水澹澹。向季问我说,兰汀,为什么你从来不弹琴。我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不语。最后我说,因为这是一尾不吉利的琴,每次它响,就会发生惨剧。我的父亲让我永远不要弹它。 他问我何出此言。 我看着他白发苍苍的头颅,想到我父亲落下的那一颗,也是如此,望着我,眼中流露温情悲痛。 于是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关于那个琴声鸣唱的清晨,撞死的农夫。我沉静地诉说着,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是感到手指冰冷。我对着黑暗,对着过去,对着我死去的亲人诉说一切,明月当空,夏虫鸣叫。 后来向季说,兰汀,天晚了,快去歇息吧。 我的琴在三天后离奇地失踪,我无动于衷地任它离去了。就像我离开东海郡,我的母亲离开雁门郡,有无数种可能却最终只有一个结果,它离开了我,飘然而去。 我告诉老人向季这个消息,并且隐有微笑。向季看着我,他说孩子,你终于笑了。 他让他的内侄向鹿到冯翊郡来看望他,与我近乎刻意地邂逅在绘景园中。年轻人有一张飞扬稚气的脸,他坐牛车,让仆从跟随着从雍州来到这里,脚步从未沾染干涸的大地,他见到我,就笑了,问我说,你是兰汀吗。 我看着他,想到在洛阳的元夕,人群奔走祭祀,我还是一个孩子,失落在路边,遇见年轻俊朗的史官杜彻,他也是这样低下头,对我说,你不要哭了好吗。我送你回家。 我微微点头。 三个月以后在向季的安排下我和向鹿订立婚约,他对我说,兰汀,我不在意你从哪里来,也不在意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一生照顾你——他就是我的父亲,而我是我的母亲,我来到陌生诡秘的南方,历尽沧桑,心如死灰,于是,面对陌生男子的微笑,只能沉默,然后点了点头——我想我明白了那些欲言又止地,由我的父亲告诉我的话语,这世间种种不过是屈辱着妥协。如此而已。 时为永宁元年。秋色如风暴般措手不及地袭来,老人向季染上风寒久久不愈。他在卧房中闭门不出,怕别人因他染上同样的疾病,只让向鹿去照料他。我躲过看守的家仆,偷偷端药去看望他,却在他房间门口听到了清越的琴音。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东海郡(7)
我听见向鹿问他说,伯伯,你是不是弄错了,这根本就是一尾普通的琴。 他说,我不会弄错的,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伏曦琴,操纵人心,控万物之神,是天地间无上至宝!他笑,他说传说也是可笑,人们说那伏曦琴为奇玉加天丝所成,面泛柔光,巧夺天工,却不想这般破破烂烂,若非兰汀那日告诉我那些事情,我差点就错过了它! 可是,向鹿依然疑虑,他说为什么无论我怎样弹奏它,也没有丝毫奇妙之处呢。 向季沉吟,他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既然这琴是兰汀的传家之物,或许只有兰家人才能让它发挥作用——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让你迎娶那女子,她虽然被人糟蹋,早已经沦落凋残,却是不可缺少的。等到你们成亲,你成为他的丈夫,她就会听从你的话语,你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要别人干什么,别人就干什么。 他大笑起来,他说那时我向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天下也得天下,何苦再隐居在这乡村凄苦之地,忍气吞声。 向鹿依然迟疑,他说,那么,如果她不愿意听我的,我又该如何。 向季说孩子你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若是那样,我们就告她与人通奸,杀掉姘夫,霸占他的财产,这足以让她永浴黄泉不得超生,到时候,她也不敢不从! 向鹿终于笑了,他说伯伯,我一定按您说的办。 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门外,僵硬如石雕。想到来到冯翊郡之后,常常作的那个关于我死去父亲的梦。乐师看着我,他说兰汀,你命中的劫数还没有了结,我苦命的孩子,你还将接受无穷的灾难,他把他的头捧在手中,从腹中发出声音,他说孩子,把我的头拿去,这是我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你一定要时时带着它,虽然我不在了,可是它会保护你。 我把那头颅接过,它就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或许就是许多年前,他杀死我母亲的那柄,发出暗淡的血光,后来这匕首真的出现在我卧室的圆桌之上,于是我一直把它带着,无论我是不是相信,是不是明白他的话,但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我想到这里,微笑,然后缓慢地推门进去。 我看着他们震惊的脸,对他们笑,我说,向先生,我特地熬了药给你送来,这是我家乡的秘方,喝了,包治百病。 他尴尬地笑,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他说,兰汀,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说向先生,我们都快是一家人了,还请您不要这么见外。 我走过去,把药给他呈上。他伸手接过,呵呵笑,他的胡须飘动,道骨仙风。 就在那一瞬间,我抽出匕首,狠狠地向他的脖子刺去,穿过了他的喉咙。我面无表情,眼睛里发出青色光芒,我把匕首刺入,然后,抽出,再一次飞快地刺入。他和鲜血和我父亲的鲜血何其相似,带着温柔腥辣的味道,扑满我的脸颊。 他的内侄,我未来的丈夫向鹿,则和任何一个士家子弟一样,张大嘴惊恐地看着我,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发出刺鼻的臭味,而他的脚下流满了尿水。我转头,听到向季的尸体沉闷地倒下,然后,举起匕首看着他。 我只是看着他,透过满目瑰丽的红色,看着那个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男人。手中握满粘稠的液体。我唤他说,向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猛然跪下。膝盖发出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声响,他跪下看着我,他说,兰汀,你不要杀我,这都是伯伯的主意,你不要杀我。我们埋了他,然后回雍州去,他的财产都是我们的,我父亲的财产也将是我们的,你会一世衣食荣华,他说你不要杀死我!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 那时候,在洛阳,英俊的史官杜彻低头抚摩我的头发,他对我说兰汀,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只是,我广陵杜家代代录史为生,追寻真相,不得好死,他说你怕吗。 我亲吻他温暖的嘴唇然后笑了,我说,不。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东海郡(8)
不。 我这样说然后向他走去,他跪着连连后退,终于大叫起来,救命!救命! 他没能叫出第三个救命,突然他双眼圆睁看着我,看着我眼中发出青色的光芒,他这样看着我,惊恐而绝望,浑身剧烈地颤抖,最终他栽倒在地,被活活吓死了。 他的头颅卑微地浸泡在自己的尿水中。 我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一室淋漓的血水,感到秋风刺骨的寒冷。后来我终于丢掉匕首,大笑起来。我笑着,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在洛阳杜彻告诉我,兰汀,你笑的时候,是最漂亮的。 而向家的仆人闻声赶来,见到那个忧郁虚弱的女孩正微笑着扶弄一尾破旧的木琴,她的长发凌乱,粘满了鲜血,她的双手同样流下嫣红的液体,沾染着那洗净凡尘的乐曲。向家叔侄卧倒在地,形状怪异,眼神狰狞。她坐在他们之间扶琴,就张口歌唱,是关于一首古老悲伤的歌谣: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们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曲调,感到身体内洞然开朗,轻盈欲仙,他们看着她,听见她说,把这里打扫了,然后埋了他们。 他们直直地看着她,说,是。 有时候我可以隐约感觉到杜彻,就在汾水边的冯翊郡。我感到他在洛阳痛苦地想要逃离却终究已经深陷其中,感到他对管城渐渐飘渺的思念。但是这样的感觉终于愈加淡去了,我明白我终于会离开他,彻底地和他再无关联。 我早已经知道,我没有华美的裙子穿,不梳高耸的发髻,也不可能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与他私奔,离开这里,越过浩浩关河,到北方去,到雁门郡去,骑在鲜卑人的高头大马上,放肆地一起奔跑——如同我的父亲所说,这一切不过是我年少无知的臆想。 有时候我在冯翊宽大的街道上行走,我的发色已经变为鲜血的嫣红,再也无法返回从前。于是人们惊异地看我,问我说,姑娘,你从哪里来。 我说,不知道。 我想我已经忘却了我的故乡,东海郡,那些鲜明的,暗淡的,痛苦的,快乐的,甜蜜的,悲伤的回忆。和史官杜彻一样,我忘却了过去,变成一个决绝残忍的女子,面无表情,波澜不惊。我若一个女皇般生活在向家老宅中,对所有的仆从下达各种新鲜老套的命令。谁做不好,我就杀了谁。 有一个花匠,他养死了一株我喜欢的花,我就在第二天杀死了他。我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我要你死。他回答我说是。飞快地撞死了。 我想起我父亲告诉我的,要我永远不要碰那尾琴。但我终究背叛了他,因为他先离我而去,让我孤单地生活着,所有来自北方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有时候我还想到洛阳城,想到它层峦叠嶂的高墙,想到它繁华的人头攒动,想到永康里元日的爆竹,燃草,人日登高,还有七夕那虔诚的乞巧和守夜。那时候我们都相信,这些会给自己带来幸福,于是,跪拜天空,乞求不知名的神灵的垂涎。而那个洛阳城中最尊贵的女人据说从不如此,她穿青衣,戴十二支招摇的钿花,还有步摇和大手髻,美艳如春,巧笑莺言。可是她是那样的残忍暴虐,那样的嫉妒而充满野心——那时候我不明白她,现在我已经彻底地知晓她的秘密,我想,她一定如我这般,在夜里,仰望星空,无法入睡。 或许,我想只是或许,她曾经和一个那样纯良忧郁又卓然的男子相爱,但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分离,再也不能相见。 我的父亲说故事总是故事,总是一些善变的添油加醋或者粉饰太平。所有能流传下来的,都不是真的,而所有真实的,早已经泯灭。 有时候我一整天坐着,衣着端庄,穿上我少女时候梦想的所有衣裳,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那柄匕首始终冰凉而锋利的贴着我的左臂,而我右手始终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想要抽出那匕首,挥舞着,杀死所有的背叛者和欺瞒者。  
东海郡(9)
杀。杀。杀。 因为我必须自己面对这沧桑天地,无论如何,再也没有父亲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那时候人们传说在冯翊郊外的十松坡居住着一位红发的美貌女子,弹奏仙乐,世上无双。于是各地的浪人狂客都来看望她。可是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或许,有人见过,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成为了冯翊城中的某一个疯子,终日来回走动,然后,某一天,突然撞死在一面墙上。 即便如此,传说只是传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