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说:‘会的,谁会不喜欢我们的小妮而呢?’
小妮背起了书包,里面放着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那课本也是捡来的,没有了书皮。她手里攥着一支昨晚她亲手削好的铅笔。
我带着小妮一早来到一实小,排队报名的人很多,队伍一直从校门口排到了大路上,有人在队伍里坐着小凳子,一副瞌睡的样子。听说很多人是昨天晚上就来排队的。
过了中午,又过了下午5点,当我和小妮排到了校门口,看门的人说:‘时间到了,明天再来吧!’后面的人嚷嚷了起来。
我往后看了看,队伍还是很长,一直从校门口排到了大路上。站在队伍里面的人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想我和小妮也不能走,如果现在回去了,明天指不定还是和今天一样,等着吧,等到明天就能第一个报名了。
晚上,我蹲在一实小门外,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原来这里是一块沙地,没有人,怎么人突然这么多呢?这一天晚上,真是把小妮苦了,她实在是困了,靠着学校的电动门睡着了,手里一直紧紧攥着那支削好的铅笔。我几次想拔出来,放进书包里,可就是拔不掉。
第二天早上,有几个工人在挂横幅,里里外外挂了很多,横幅上写着‘今天是你们的节日,你们辛苦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还有很多。我才想到,今天是教师节。
一直到九点钟,电动门才开,看门人让我们前五个人带着自己的小孩进去。小妮第一个跑到了报名台前,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几位老师,老师们根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几个老师里,有的精神恍惚,一副头天晚上酒喝多的样子,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有的木讷地看着前面,有的在闲谈着。一共有六位老师,每个老师前面的桌子上放了个牌子,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工作证’、‘计划生育证明’、‘户口本’、‘房产证’、‘防疫针接种证’、‘近三个月水电气发票’,是要审查这些东西的。
我听到最右端的一位女老师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什么,她说:‘今天上面来检查,校长让李老师陪他吃饭去,接待领导。让我来接替她的工作,这是什么世道,啊?凭着人年轻、脸蛋漂亮、敢穿,就不用干工作了,真是岂有此理!’其他人没有搭腔。
我拉着小妮的手走到报名处的中间位置,中间的一位老师示意我从右边开始。我挪到右边,对那位刚才抱怨的女老师说:‘您好,老师,我是来报名的,这是我孙女,她叫刘小妮。’
女老师斜了一眼,指着牌子,冷冷地说:‘没看到吗?拿出来!’她说的话像是泼出一盆凉水一般,又像是在仍东西。我的身子凉了大半截,我下意识地将左手拇指和无名指、小指对捏了一下,他们要的是证件,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左手的,也没有人想知道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怎么断掉的。我把仅有的小妮的防疫针接种证和三里湾居委会开据的证明拿了出来。
由于小妮是我捡来的,没有正规的收养手续,我不知往三里河居委会跑了多少次,在我的一再央求下,居委会最终同意,给开了一个证明,证明有小妮这个人,和我一起生活。我拿着证明到派出所,派出所说上户口需要医院开据的出生证明,我哪里能找得到。总之,小妮一直没有户口。
和我同住一个院的,有个唐妹子,也是多年前从乡下来的。她四十多岁了,整天浓妆艳抹的,每天很晚才回来。我偶尔听人说她是做那种事的,但我不确定。不管怎么说,她人确实不错,有时我和小妮出去捡垃圾,她中午还帮着做饭,喂喂小毛。
她知道我为小妮的户口发愁时,对我说:‘现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花上几十块钱,办个假出生证明不就行了吗?刘大哥,你不用那么死心眼儿,干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你放心,户籍人员是查不出来的。’
我想了想说:‘不行,是啥就是啥,我不能欺骗组织!’
站在报名台前,我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听唐妹子的话。右边的那位女老师肯定是刚才的气还没有消,说话气狠狠的,正巴不得找个地方撒气。她看我拿不出证件,说:‘你也不打听打听,一实小是给什么人上的,是给你们这些人上的吗?别说你没有户口,没有房产证,什么都没有,就是那些有的,他也不一定上得成,我们还要看看他是什么个身份。光高城市机关事业单位的子女,我们还招呼不过来呢。要是私企老板,那也可以,一年两万,来吧。’
她看了居委会开的证明后,讥笑着,举着证明跟旁边的几位老师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捡来的,啊!捡来的,计划生育的不找上门就算便宜你了。还敢来这里,没有户口,没有户口,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野种。’她说完后,把证明摔在了小妮的脸上。
小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那位女老师。其他老师依然毫无反应。我当时气坏了,捡起了证明,说不上话来,只是指着那位女老师说:‘你你你,你怎么骂人?你你你——’
那位女老师喊到:‘保安,把这个老头子和这个没有户口的野种赶出去。凡是进来的,你先检查一遍他们的证件,别再让这样的人混进来!’随后,保安把我们赶了出去,小妮还是一脸木讷的表情,眼睛盯着地面看。她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根削好的铅笔。
在回来的路上,我脑子里空空的,小妮一直跟在后面,眼睛盯着地面。她摔了一跤,站起来时,没有打新衣服上的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回到家,歇了一会儿后,我对小妮说:‘妮儿,我们不上一实小了,学校多着呢,总有办法的。累了一天了,你在家睡觉,哪里也不要去,我出去一趟。’我出门时,回过头看看,小妮一声不吭,盯着前面发呆,小毛卧在她的脚边,也没有一点动静。
我跟唐妹子说,如果我中午回来得晚,帮忙做顿饭,唐妹子答应了,说孩子上学要紧。我先后去了市里的其他小学,可能有五六个,二实小、三实小、矿务局小学都去遍了。有的直接说不要,有的虽然说话客气,但我知道希望也不大,都说其他条件可以将就,户口是硬指标,小妮没有户口这一项无论如何也通不过,他们已经答应过计生委,帮忙统计计划生育。
我中午回来吃了饭,把情况跟唐妹子说了,唐妹子说:‘市里的学校别再考虑了,你到附近村里的小学看看,那里挤的人少,说不定有个学上。唉,谁让我们是穷人呢!穷人永远赶不上趟。我原来认识一个学校的一个主任,还是好多年前了,我想他还记得我。就是那个学校特别远,你先去附近的学校看看,如果实在不行,再去找他。’
我想了想,有道理,就按唐妹子说的办,唐妹子给我留了那个主任的姓名电话。我出去时,看到小毛还是卧在小妮脚边,一动不动,小妮手里依然攥着那根削好的铅笔。”
“刘先生,稍微停一下。现在听众们非常踊跃,纷纷发来短信,我们的信箱瞬时间满了,看来听众们还是非常关心教育话题的。我再声明一下,凡是听众的短信、留言只代表他们自己的观点,并不代表我台的观点,请听众们对各类观点自行甄别判断。
现在读两条短信,尾号为‘9876’的听众说:‘现在大学、中学和小学越来越机关化了,教书育人的功能反而退居其次,我真为此感到担忧。在人性的天平上,每个人都是*的,任何道德的光环也掩盖不了人的本性。老师也是为了挣钱,他们的道德素质跟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怎么说呢,有一定道理吧。
尾号为‘7234’的听众说:‘家长都喜欢上一实小,你一实小多建几个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建十个不行,建他二十个,你看他还挤不挤。’这位听众可能有点‘愤青’了,我听一个教育系统的朋友说,国家每年要给接受义务教育的小学生、初中生补贴几千元,所以,建一个学校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好的,听众们可以继续发送短信参与讨论,在刘先生讲述完自己的故事后,将是听众和刘先生的互动环节,听众们可以当场提出问题。请听众朋友们不要走开,一段广告过后,马上回来!”。 最好的txt下载网
5
“0:00钟刚过,现在又是新的一天了。刘先生,请您继续把您的故事讲完,制作完节目后,我们电台会给予你一定补偿,以示答谢。刚才,台长专门打来电话说,我们的节目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刘先生,你将不受时间的限制,讲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你的故事从另一个方面,发出了来自我们这个城市社会最底层的声音,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人口过千万、被誉为世界第二大煤都的国际化大都市繁华背后的另一面。我们电台就是要贴近百姓,贴近生活,你所关心的正是我们所关注的。请继续吧!后来小妮上学的事怎么样了?”
“我又在三里湾附近跑了几所学校,都不成。最后,还是去了唐妹子说的那个学校,这个学校距我住的地方有差不多十公里。我说明是唐妹子介绍来的之后,那个主任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同意接受小妮。这个主任对我说:‘老刘头,接受小妮,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例外,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小妮的借读费、学杂费可一分钱都不能少。’
我点头说:‘那是那是。’这些费用也不算多,每年300元左右,我能承受得起。
主任又说:‘你看,我们学校的垃圾——?’
我一口答道:‘你放心,学校的垃圾全包在我身上了。’
主任最后对我说:‘明天让小妮来报道吧!’我谢过他后,打算走,主任又叫住我,指着我说:‘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是唐妹子介绍你来的。’我说不会的。
我从学校出来时,已是傍晚。忽然秋风起了,路两边的梧桐树叶莎莎往下落,天边一片灰暗,有一大块乌云慢慢漂移了过来,紧跟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云从四周向着我头顶的上空挤压过来,顿时布满了整个天空,掩盖了最后一丝光亮。路上的行人急匆匆往家赶。
我蹬着三轮车往回走,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那感觉跟我当年结婚时一样。小妮终于有学上了。
我一路上在想着,明天早上我六点钟起床,不行,五点起,给小妮做饭。小孩儿瞌睡多,她应该多睡会儿。六点把小妮叫醒,让她读半个小时的课文,六点半我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她七点之前吃完饭,背上了书包,我在她书包里塞了包学生奶,是让她上午第二节下课后喝的,可以补充脑力。我骑了三轮车拉着小妮往学校赶去,小毛一直在后面跟着,跟了很远,铃铛响个不停。小妮背对着我,对小毛喊到:‘小毛,你回去吧,我放学回来再跟你玩。’小毛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停下来,摇了摇头,抖了抖身上的毛,返回家去了。小妮这才转过身来,她又唱起了《好姑娘》,我跟着她一起唱。我把小妮送进学校后,不一会儿打预备铃了。小朋友们先是唱歌,然后老师点名。当老师叫到‘刘小妮’时,我听到一声“到!”,声音洪亮清脆,是小妮答应的,她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口齿伶俐,没有人能听出来她曾经是唇裂,还做过手术。接着,我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我还能依稀分辨出小妮的声音。想着想着,我‘噗哧’一下笑了。
我快要到家的时候,天彻底暗了下来,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借着路灯,我远远望见了小毛,她在大门口来回踱着。看见我后,她立即跑了过来,冲着我大叫,还撕咬我的裤管。她往回跑一阵,有返回来,似乎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快点回家,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我想可能是房东来要房租了,在屋里等着,小毛看到陌生人才会叫的。
进了院里,我把三轮车停放好,小毛先冲进了屋里。我叫着‘小妮,小妮’,没人答应。我进到屋里,屋里黑咕隆咚的。我打开灯,看到小妮在地下平躺着,眼睛圆睁,满眼是泪,她胸脯上下起伏,身体抽搐着,不断从口里往外吐白沫。在她旁边有一个不透明的褐色的玻璃瓶,没有了盖子,瓶子在地上平放着,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我在院里的空地上种了点菜,那半瓶农药是我夏天打药剩下的,没有用完,现在瓶里的药不知那里去了,地上一滴也没有。
我立即跑过去,喊道:‘小妮,你是不是喝药了?’小妮点点头,我看到桌子上有一个练习本,练习本从头到尾都写着‘主人,野种’这几个字。
我哭着喊到:‘小妮,你怎么这么傻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有爷爷呢,你怎么这么傻呢?’
她抽噎着说:‘爷爷,我不知道,我怕,我想上学。’
我抱起她,对她说:‘你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去医院,你要坚持住,想着爷爷,想着小毛。你不是野种,你爸爸妈妈回来接你的。明天爷爷还要送你去上学的,你要坚持住。’
小妮点点头,她说:‘爷爷,我冷。’我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她的手也在发抖,手里依然握着那支削好的铅笔。
我把小妮放在三轮车上,给她盖上大衣,再盖上雨衣。这时天下起了雨来,我对小妮说:‘小妮,你要坚持住,很快就到医院了,我们明天还要上学!你要坚持住!’我蹬起三轮车拼命向医院驶去。
雨越下越大,还伴着狂风、电闪和雷鸣,呼啸的狂风仿佛要吹落人世间所有的枯枝败叶,瞬间的闪电似乎要烧灼整个大地,刹那的雷鸣好像要炸毁宇宙间的一切。雨更大了,倾盆大雨无情地洗刷着整座城市,无情地洗刷着我和小妮。我借着闪电,回头看看小妮,她的头发被大雨浇湿,她的脸在闪电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惨白,她不住地颤抖着。
每一次闪电,路两边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都要露出一次狰狞的面孔,我和小妮在座座高楼的夹持之间穿行着。透过雨衣,我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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