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闪电,路两边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都要露出一次狰狞的面孔,我和小妮在座座高楼的夹持之间穿行着。透过雨衣,我模糊地看到她那只攥着铅笔的手,那只手不停地、坚定地颤抖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对抗着什么,盼望着什么。一路上,我不断地跟她说话,怕她睡着了。
到了医院,我抱起小妮,向急诊室飞奔了过去,今晚急诊室里人不是很多。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夫,大夫,我孙女喝农药了,快救她!快救她!’一些人从我身边经过,看了我一眼,又匆匆过去,没有人跟我说话,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又好像他们听说了小妮喝了农药,跟听到一只小狗小猫喝了农药一样,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些人中有普通人,也有穿白褂子的医生和护士。
我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到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匾额,上面是一首诗,‘事功艰且巨,愿天全我功。若无天佑助,人力每有穷。启我爱医术,复爱世间人。存心好名利,真理日沉沦。愿绝名利心,服务一念诚。神清求体健,尽力医病人。无分爱与憎,不问富与贫。凡诸疾病者,一视如同仁’,这首诗的后面是作者——迈蒙尼提斯。
我看到左侧一办公室的上方写着‘值班室’,应该是这里。我赶紧抱着小妮进去,里面一个值班的女护士正坐在办公桌前,她带着金边眼镜,没有戴护士帽。她左手拿了一个化妆用的小镜子,正对着脸。右手捏着一个小圆垫,蘸了粉后,不断在脸上到处涂抹。我说:‘护士,我孙女喝了农药,很严重,你快救救她吧,求你了。’我说完后,过了有五秒钟,值班护士才转过脸来,放下镜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看到我和小妮淋成这个样子,我的裤管还在往下滴水。她喊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她站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把我和小妮往外推。
我一直央求着:‘求你了!求你了!’
停了一会儿,护士出来了,拿着一个夹子。她戴上了护士帽,双手戴着一副橡胶手套。
‘怎么回事儿啊?’她漫不经心地问。
‘我孙女喝农药了,你救救她!’我回答。
她过来掰开小妮的嘴看了看,又看了看小妮的眼睛,然后说:‘先去把定金交了。’
我看到条子上写着3000元,我说:‘护士,我出来的急,没有带钱,你先救她,我明天一早给你们交钱。’
‘那不行,必须先交定金。白吃白喝的人,我见的多了。’她说。
正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人呢?我儿子拉肚子,快来人!你们这个月还想不想领工资了!’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人走进了急诊厅。
护士看到后,马上迎了过去,堆出笑脸说到:‘是王局长啊,孩子是怎么回事?快让我看看。小少爷,你真是受苦了,让姐姐亲一口。王局长,您先到贵宾室坐坐,我立即让我院最好的大夫给您公子看病。’护士把跟着局长进来的小孩领进了一个电动门里。
走廊里有三个办公室的门开着,门上分别写着‘内科,消化科,小儿科’。我进去内科办公室,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医生正在翻看一本书,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手里的那本书的书皮上写着《箴言》,两个字很大,作者是‘古希腊,希波克拉底’。桌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名字为《内科学》,那本书足足有两千页厚,书里边肯定有很多知识。
‘我孙女喝农药了,你——’没等我把话说完,他抬起头,收着下巴,从眼镜上方斜看着我,指着东边说:‘找值班护士去!’说完后,他继续低下头,去看他那本由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所著、叫作《箴言》的书。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名字叫《内科学》书,那本书足足有两千页厚,书里边肯定有很多知识,也肯定有介绍喝了农药后怎么治的知识。其他两个办公室里的医生同样是让我去找值班护士。
“刘先生,请您稍微停一下,休息一会儿。现在网友讨论很活跃,网页又在刷屏了,很多留言我真的顾不上念,请网友们多多原谅。导播选择了几条比较有代表性的留言,我在这里读两条。
一个网名为‘高城小子’的网友说:‘别说没钱了,就是你有钱,要想见主治医生,你也得提前挂号,挂上了号,你就等着吧,半天算正常,等一天也不稀罕。想看病,你有钱不行,还得有关系。’嗯,现在医院里看病的人确实比较多。
一个网名叫作‘昨夜清风’的网友说:‘实行了医疗改革,农村看病都报销,农村的病人往城里医院挤,所以才出现了看病难的问题。’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我想还不是问题的根本。
网友们可以继续发表留言,谈谈你的看法。现在,让我们听一首歌曲,缓解一下我们紧张的神经。听一首老歌吧,《好姑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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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北京时间0:16,让我们继续听刘宗耀先生讲述他的故事,刘先生,你可以开始了。后来小妮怎么样了呢?”
“我抱着小妮,坐在正对着值班室的凳子上等护士,小妮此时似乎缓和了许多,呼吸均匀了,脸也没有刚才那样惨白。过了有十几分钟,护士从电动门里出来了。她看到我还在这里,说:‘钱拿来了吗?’
我答到:‘我把小妮放这里,你帮忙看着点儿,我回去拿钱去。一定帮忙看着点小妮,隔会儿叫叫她,不能让她睡着了。’
护士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要饭的人抵抗力强着呢,死不了!’
我把小妮放到凳子上,我叫叫她,她微微睁开眼睛,眨了眨眼,似乎很累的样子。我说:‘小妮,爷爷拿钱去,很快回来。’
她说:‘爷爷,我——,我怕,我想上学。’说完后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她那只握着铅笔的手不再颤抖了,轻轻地握着那支削好的铅笔。
我从医院出来,雨小多了,风也住了,闪电、雷鸣也稀了。微弱的闪电再也照不亮大地,像是孩子哭泣流泪时眨着的眼睛,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低沉的雷声,‘轰隆隆——’,好像是有人在呜咽,没有了风,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地面的声音,更让人感觉到一种难以莫名的、死一般的沉寂。雨水从脸上流下来,又像是孩子稚嫩的小手的抚摸。
我仰头看着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医院的高楼,那高楼似乎要倒塌下来,挤压住我,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此时焦急万分,因为家里一点存款也没有,我也没有信用卡,不能透支,去哪里找钱呢?我认识几个一起捡破烂的朋友,可我搞不清他们具体的住处。想来想去,我想遍了高城市所有我认识的人,我最后想到了唐妹子。现在唐妹子肯定不在三里湾,她一般到凌晨两三点才回住处的。
高城的一环和二环之间有一条街,名字叫——,被称作‘红灯区’,那里通常是打工仔、农民工光顾的地方,我想唐妹子可能在那里。这是唯一的希望,只能试试了,我骑着三轮车向‘红灯区’驶去。
‘红灯区’街道不宽,两边房屋相距很近,从路中间走过,像是走在超市货架的中间,可以轻易地够着两边琳琅满目的商品。路上没有路灯,行人即使面对面行走,只要不是擦肩而过,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脸,这给人造成一种很‘安全’的感觉——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认出你,也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很释放、很自由,可以随心所欲。
街道两边全是一间挨着一间的门面房——两层的、从屋内可以上到二楼的那种房子,路上唯一的光是从两边的屋里照射出来的。每个屋子里的灯棒,都裹上了各色的彩纸,玻璃门中间往下的部分,还有二楼的窗户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半透明的胶布,这让人顿时起了想看个究竟的好奇心。但是,除非你进去,你永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屋内的陈设和屋里的人。
从屋内透出了紫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光,唯独没有白色的光,因为白色不是情欲的颜色。这些昏暗的光映在外面行人的脸上,立即让人产生阵阵眩晕,双腿发软,血压升高,仿佛不能自己。
玻璃门是错开着或半开着的,屋里有一个或几个女人,她们或显得颓废,或显得激昂,两眼充满了茫然的期待。她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像是菜市场柜台上正待出售的大白菜。她们化着特别夸张的浓妆,也不知是想炫耀自己的年龄,还是想掩盖自己的年龄。秋天的夜晚刚刚下了场雨,天显得清冷,这些人穿着很薄、很少的几件衣服,大腿往下、胸、背和胳膊*着。
二楼的灯一般是亮着的,当外面的一个人上去后,灯会灭了或者暗下来,人出来后,又会亮起来。
我从‘红灯区’的右边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左边的那一头返回这一头,没有看到唐妹子。有几个女子看我从门前经过,往里张望,迎出来说:‘大哥进来坐坐吧,放松放松。’我没有搭腔,我对她们也无反感,她们可能像唐妹子一样,只是叫着不同的名字而已。
我发现有两间房屋二楼的灯是灭着的,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从其中一间屋里出来,慌里慌张地想快点离开,一个年轻女子送出来对他说道:‘下次还来啊!’那个男的没有回应,低着头顺着路边快速往前走,生怕别人发现自己。
这个年轻女子看见我在门外,说:‘大哥,进来吧。保证你满意!50元,’她看我没有反应,继续说:‘这几天生意不好,20元吧。’
我说:‘姑娘,我来找人,你知道唐妹子在哪个屋吗?’
她警觉了,问:‘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干什么?’
我急着说:‘我是她邻居,我孙女在医院,我来找她借点钱,我孙女快不行了。’她疑虑消失了,指了指另外一间二楼灯灭着的屋子,我刚要说声谢谢,她已进去了屋里。
我在那间屋外等着,不一会儿,二楼灯亮了,下来一个男人,唐妹子也跟着下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有某种默契。那个男人出门时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赶紧拿出墨镜戴上,那副墨镜很大,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戴墨镜的那一刻,我发现这个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跟那个小学的主任有点像,但我不能确定。
唐妹子转头一看我在这里,惊讶道:‘刘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我把小妮喝农药,在医院的事跟她说了。
她显得非常着急,在门口踱着步,说:‘现在回三里湾拿卡,肯定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办呢?’
‘刘大哥,你在这里等着,我看在这里能凑凑不能?’她说着进了屋里,我看到她在抽屉里翻着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出来,进到隔壁的屋里,出来又进到隔壁,有时又向对面的屋里跑去,她进进出出了有十几次。
最后,她向我跑来,喘着气说:‘这是3000元,你快去吧,抓紧时间!’我看到这3000元钱里有面值100元的,有50元的,有20元的,有10元的,还有几张5元的。
我一把抓过钱,去骑我的三轮车,唐妹子叫住我,走过来说:‘刘大哥,你就把三轮车放这里吧,我下班后给你骑回去,你打个车去医院吧,要抓紧时间!’说完又跑进屋里拿出来一把零钱,是2元、1元和5角的,其中有很多是硬币。
出了‘红灯区’,我截了一辆出租车,向医院驶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出租车。路上车少,出租车开得飞快,可我还是觉得慢,一直在催促着司机‘快点,再快点’。
司机说:‘再快,我也不能飞过去啊!’几十秒的红绿灯,也让我难以忍受,红绿灯液晶计时器上的数字从大到小一秒一秒跳动着,我也跟着数,似乎这样可以让红灯快点过去似的。
我跑进急诊室,那个局长正领着他的孩子出来,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迎了上来,父子两人上车,车开走了。急诊室里人们进进出出,其中有普通人,也有穿白褂子的医生和护士。
我急着向左侧正对着值班室门的凳子上望去——小妮那只握着铅笔的手松开了!铅笔掉到了地上。她的手从凳子边缘伸出来,耷拉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她在凳子上静静地睡着了。她再也不抽搐了,也不颤抖了。她嘴唇紧闭,嘴角没了白沫,干干净净的。脸也不再惨白,泛出了红润,她好像在均匀地呼吸着。她的头微微侧向掉在地上的铅笔的方向,她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了,她正做着一个梦。
人们匆匆从她身边经过,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位50多岁的、戴着老花镜的内科大夫从办公室出来,经过小妮躺着的凳子旁时,他稍稍回过头,从眼镜上面斜着看了一眼躺着的小妮,若有所思。随后,他继续走他的路,手里拿着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写的《箴言》这本书,胳膊夹着一本厚厚的名字叫作《内科学》的书,那本书足足有两千页厚,里面肯定有很多知识,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知识。
我走过去,伏在小妮身上,我凝视着她熟睡的脸。我摇动她的身体,她没有反应。她的手冰冷冰冷的,脸也一样。她身上穿着她唯一的一套红色的衣服,脚上穿着那双圆头皮鞋。我拭去她裤腿上一块泥巴,我把她的衣服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我整理着,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开始哽咽,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响,在走廊里形成了回音。
人们从我和小妮身边经过,匆匆走开,有的回过头来看一眼。我感觉到无奈、无助,我哽咽着扭头向值班室望去。我透过泪水,模糊地看到那个值班护士坐在办公桌前,她左手举着小镜子,右手拿着一个小垫子在脸上涂抹。她可能意识到了我在看她,她转过来脸看了看,然后斜了一眼,站起身走过来,把门‘砰’地一声关上,门上挂着的写着‘急救值班室’几个字的牌子晃了晃。
我想起来我当建筑工人时,曾经培训过,在医生没有到来之前,应该不停地抢救从高空坠落的人,作‘心肺复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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