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我当建筑工人时,曾经培训过,在医生没有到来之前,应该不停地抢救从高空坠落的人,作‘心肺复苏术’。人是不是死了,只有医生才能下结论——”
“刘先生,我对你孙女的遭遇非常难过,你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了生活,也让我们重新认识了我们这座城市,重新认识了这座城市的每个人!现在已经是0:29了,但是我们的短信平台和网络平台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度,现在已经达到了饱和。看来听众们都对刘先生的不幸抱以不平。让我们来听一首歌吧,迈克尔杰克逊的《Gone too soon》;稍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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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欢迎回来,伴着杰克逊凄婉灵动的嗓音,让我们进入下一段的节目。刘先生,您请继续。”
“我当时发现小妮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以为他死了。但我又一想,人是不是死了,必须由医生说了算。我叫护士的门,她出来让我去交定金。交了定金回来,我看到护士拉着一架四轮小车过来,放在小妮旁边,小车上面放了一台仪器。通上电源后,仪器开始‘嘀嘀’响。我扶起小妮,小妮的头已经支持不住了。护士给小妮测量血压和心率,仪器上显示,收缩压、舒张压、平均血压均为零,心率也为零,本来应该上下起伏变化的那条线变成了一条直线。护士以为仪器出了问题,使劲儿拍了拍仪器后,又重新做了一遍,还是没有变化。
护士开始着急,向一个医生办公室跑去,一个大夫随她出来。大夫看了看仪器,脱掉眼镜,掰开小妮的眼睛查看,说:‘瞳孔已经扩散,没有了生命体征,抓紧联系太平间吧!尸体不能放在这里。’医生说完后又回到他的办公室。
大约过了有十分钟,护士递给我一张单子,说:‘这是死亡证明。你先去把定金退了,不用住院了,病人送来的太晚了,错过了抢救时间。我已经联系了太平间,他们过会儿来拉尸体。我们已经尽力了,很抱歉!’
我妻子也是在医院去世的,最后被送进了太平间。尸体在太平间不是免费的,当时每天的停放费是30元,家属一周仅有两次探视的时间,每次不得超过15分钟,进去的家属不能多于3个。有时候探视的人多了,必须给看守太平间的人表示表示才能进去。
等到火化的那一天,太平间的人说,尸体应当化妆,每家都要做,他们有专门的化妆师,收费300元至500元不等。然后进来一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一脸傻气的老头子,老头子的指甲有一寸长,里面藏满了污垢。在太平间看守人的监视下,老头子拿出一把形状似镰刀的小刀,这种刀子在割鸡眼的店里经常见到。那人拿刀在尸体的脸上、身上胡乱刮了几下,用手蘸着水随意摸了摸,然后说:‘行了!’
太平间的人接着向死者家属推销寿衣、骨灰盒等东西,最普通的骨灰盒也要500元,如果不接受,很难痛痛快快地离开。总之,从尸体进太平间到火化期间,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向家属提供所谓的服务,兜售各类死人的东西。
提前几天已经在火葬场交了钱,办了手续,殡仪车一直不来,只能等着。总算等到殡仪车来了,但家属不能自己把尸体抬到车上,必须让他们的人抬。条款里确实写明了抬尸体是他们的事,可他们迟迟不动手,必须给他们每人一条烟,他们才干,给钱也行。
到了火葬场,下了车,一个人大声喊到:‘把花圈统统扔进去!’各家的花圈只能扔进同一个火堆里烧掉。各家排了号,按序号次序火化,各家把尸体放在类似医院的推车上等着。上学难,上医院难,上西天也难,死去的人当然不会有任何感觉了,只能是活着的人承受,家属哪里还顾得上为死去的亲人悲伤流泪,只能先盼着早点火化了。
最后总算挨上了,推着车子到指定地方,抬起尸体放在一个平台上,那台子如屠宰场里杀猪用的案板一般,只不过是金属的。外面的人把台子往里面一推,尸体进入到烟囱的下方。听说尸体上的衣服、鞋帽和嘴里的东西,会被清理掉,这样有助于充分燃烧,保证了骨灰的纯洁单一。那些衣服可能会被烧掉,但都是崭新的,如果放进商店里重新卖,不会有人看出来。不一会儿,烟囱里呼呼往外冒烟。
大约40分钟后,一个人伸出头叫到:‘过来吧!’家属进去后,看到地上有一滩灰白色的碎骨,还腾腾往上冒着热气,那就是骨灰了,完全不像电视里演的如面粉一般。骨灰有的如粗沙一般,有的是一片一片的,程瓣状,有的是小疙瘩。那人用笤帚扫地上的骨灰,扫进簸箕里,那扫帚和簸箕和用来清扫垃圾用的扫帚和簸箕相比,没什么两样。家属用骨灰盒盛了骨灰,出去了。到这时,死去的人才算了断和这个世界所有的瓜葛和恩怨。
太平间的人听说了有尸体,跟猫闻到腥味一样,很快会有人赶来的。我怎么能把小妮交给太平间呢?不是钱的问题,让一个糟老头子给小妮化妆,单是这一点,我就无法忍受。我绝对不能把小妮的尸体交给太平间。小妮死了,我抢救她生命的努力也落了空,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哭,我必须尽快离开医院,把小妮的尸体带回家。
我办了出院手续,放好死亡证明,乘着没人注意,我抱起小妮快速走出了医院。我一直跑,一直往后看,生怕有人追上来。医院的楼顶的霓虹灯形成了‘人民医院’几个字,随着霓虹灯的闪烁,我忽然对这几个字感到出奇的陌生,感觉认识、应该那样读,又感觉不是那样写。这四个字又逐渐变形、变异,直到我感觉完全陌生。这四个字不是汉字,那是魔鬼的文字。
跑了一段路,看到后面没有人追上来,我才放慢了步子。远处的塔钟撞击了12下。我抱着小妮往回走,慢慢平静下来后,我才意识到小妮死了意味着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着我都是干了些什么。天空忽然没有了一丝云彩,如蓝宝石一般的颜色,天空中明亮的星星没有闪烁,像是升上去的天灯,天空的深处是大片的银河,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当空。忽然,一颗流星快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似乎在蓝色的天幕上撕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那缝隙逐渐又合上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医院回到三里湾的。进入屋里,小毛还是跟以前一样,摇晃着尾巴,围着我转,过来吻我的裤脚。我给小妮脱了鞋,把她平放在床上,往常她早应该睡觉了,每晚大致这时候,我会起来给她盖盖被子,怕她着凉。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总感觉小妮根本没死,她只是睡着了。
我拿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小毛也卧了下来,一动不动。屋里静悄悄的。我从小妮的书包里拿出那本没有了封皮的小学一年级课本,翻开第一课。我对小妮说:‘小妮,是爷爷没本事,不能救你,你就怪爷爷吧!本来再停几个小时,你应该去上学,可是去不成了。就让爷爷念书给你听吧。’我回头看看小毛,小毛也直着耳朵听着。屋里静悄悄的,小妮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开始读第一课:‘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春姑娘穿着花衣裳;来到我们身边,她给我们带来了温暖、问候和希望——’我读着读着,眼泪流了出来,哽咽了,泣不成声。我一篇一篇、一遍一遍地读着课文。
唐妹子进来了,急促地问:‘怎么样?小妮抢救过来了吗?’我没有回答她,我趴倒床沿上痛哭起来,她知道了怎么回事,也流泪了。唐妹子找来香炉、蜡烛和一个火盆,她点上三支香,举着香朝前面鞠了三个躬后,跪在了地上,低着头,嘴里念着‘南阿弥陀佛’,接着念了一大段的佛经,有的内容听不懂,好像是用汉字读音读的梵语。几分钟后,她站起来,再鞠躬,把三支香并排着插到香炉上。然后,她蹲下去在火盆里烧黄纸,一边烧纸,一边说着‘安息吧!佛陀保佑!’。她坐过来我一旁,一直到天亮。
三天后,我拉着小妮到火葬场火化了,三里湾居委会开据的身份证明和医院给开的死亡证明在火葬场起了作用。我用一个褐色的坛子装了小妮的骨灰,看着那个坛子,我在心里默想着,小妮也总算了断了和这个世界的恩怨瓜葛了。
回来后,我明明知道小妮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就是不愿相信,还觉得她在某个地方,我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我感到四肢无力,浑身空虚,嗓子也开始发炎,不断咳嗽。几天后,我病倒在了床上,心里面一直想着小妮。我在路边捡到她,老婆给她做衣服,她给我捶背、唱歌,在街上喂小毛水,她在火葬场火化等等这些事,像演电影一样从我脑子里一幕幕掠过,我一直感觉她还在某个地方,没有回家。
躺在床上的前几天,我还能出去买菜,后来彻底不能动了。一天,我两顿没有吃饭,小毛衔着篮子过来,在床边叫。我看到后才想起来,小毛是会去买菜的,我放了两元钱在里面,丢了张纸条,写着一块钱白菜,一块钱馒头。过了一会儿,小毛果然买了回来,篮子压得它只喘气。看着小毛,我笑了,我越看她越像小妮了。
在床上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真不知道我在高城还有什么意义。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当年省长说的话,‘你们为高城的建设做出了贡献,人民将永远铭记你们的功绩’,原来这些话并不可靠,只不过是用于宣传的政治术语。
我当时为建造一实小失去两根手指,可这个学校不会因此而接受小妮。我只不过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而已,就像历史上那些修长城、建金字塔的人一样,他们创造了历史,却被历史无情地抛弃了,绝大部分人悲惨地死去。他们后来只得到历史学家的一句评判,说他们创造了历史。
还是离开高城吧!我不断想,反复想。我生活在高城,用自己的*的劳动去交换生活必需品可以,但是想融入这个城市,被这个城市接受,却太难了,哪怕提出一点点市民身份的要求,都是不可能的。我失去了机会,我和我老婆年轻时虽然积攒了些钱,但因为治病,那些钱早已返还给了这个城市的医院,我还是和刚来高城时一样一贫如洗。关键是我把房子卖了,失去了成为市民的最后的机会。
卖了房子,我心甘情愿,我爱小妮,小妮是上天派到凡间的天使。我遇见她是有缘的,卖掉房子是我必然的选择。可我现在又失去了小妮,捡回小妮到底是我做的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我责问自己。我救了她,同时又害了她,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不,我没有错,如果我不把她捡回来,她早就冻死了。她一直握着那支削好的铅笔,她想上学,是学校毁了她。她曾经挣扎过,想活过来,可医院又没给她机会,可我当时为什么不带钱呢?我没有钱,这就是穷人生活的逻辑。
“刘先生,我对您的遭遇非常抱歉,可是你总应该对我们的社会充满希望。在高城,很多人还是关心你的,像我们的听众和网友。你也有很多朋友,我们电台就是你的朋友。现在又到了广告时间,一分钟过后,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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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来,现在是0:45。我们电台出现了多年来未有的收听热情,发送短信参与讨论的听众和网友数量均刷新了历史记录,短信平台、网页已经瘫痪,但我们还是要感谢发送短信的听众和那些留言的网友们。刘先生,请继续讲述你的故事。”
“那一段时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我一直想着过去。我回乡下也不错,现在农村种地不收钱,每亩地还有50元的补贴,我还是回去吧。在我生病的那段时间,小毛每天出去买菜,很准时。我躺在床上,她就卧在床边。我盯着她看,她也看着我,那模样真像小妮。后来我病重了,不能起床。唐妹子过来照顾我,给我做饭,熬中药,晚上她也很少出去了。经过十多天,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唐妹子跟我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宽慰我。
一天晚上,唐妹子对我说:‘刘大哥,我是看着你把小妮带大的,知道你们感情深,她突然走了,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这些人命里注定要受苦的,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认这个命,可我们不能服这个命,不管怎么样,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应该抗争,我们总要生存下去,这是我们穷人的生活。’
唐妹子接着说她过去的事情,她顿了顿后说:‘在乡下时,我和我丈夫闲暇里靠卖菜为生,我儿子很争气,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他说将来还打算读研究生。我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是还算幸福美满。不知怎么的,我丈夫突然得了软骨症,最开始是干活累,后来连路也走不动了。打那儿以后,他卧床不起。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给他看病,跑了很多医院,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后来实在没钱了,我说来城里打工,让我丈夫的妹子帮忙照看他。来了城里,才知道城里的钱也不好挣。我打工可以维持生计,可没有余钱给丈夫看病,更别提供孩子上学了。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慢慢走上了这条路。我回去后,别人问起我,我只是说在一个大饭店里上班。就这样,靠我挣的钱,丈夫维持了几年。他一次从床上摔下来,摔坏了胯骨,加重了病,最后抢救无效死了。我就想,我怎么这样一个命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唐妹子流下了眼泪,用手帕擦拭着。’
她说:‘慢慢我想开了,我应该继续生活下去。我还有我儿子,他现在还在上学,明年就要毕业了,我要供他上完。等他一毕业,我打算不再从事这个行当了,这些年也攒了些钱,我可能会做点小买卖。干我们这一行当,有时候是很空虚的,我没事的时候就读读佛经,希望佛陀能引导我,让我找到自己。凭借着佛陀的爱,我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去面对生活。刘大哥,你也要勇敢地面对生活,佛陀会保佑你的。’她停顿了一会儿。
她接着说:‘刘大哥,小妮虽说是不在了,你也不用太难过了,她去了佛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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