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袜是不能再穿了,外裤裤管宽大,卷起来也方便。倒是贴身穿的绒裤,被绾到膝盖以上,勒得血液不畅通,再被温热的石膏那么一焐,葛萱突然感觉自己半条腿没了。不时把手探下去摸一摸,以确认存在。
许欢背她出了急诊室,只感觉背上的人动来动去,异常不老实。起初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让自己背,手碰到卷得鼓鼓囊囊的裤子,心下了然。小心将她放在走廊椅子上,折回急诊室借了把剪刀,蹲在葛萱面前,咔嚓咔嚓,将她那条绒裤裁了道前开气儿出来。
葛萱倒也老实,直到他收了剪刀,把两层裤子都放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唉呀,那以后怎么穿啊?”
许欢哭笑不得,“再缝上。”
葛萱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在门外看见小屋灯亮着,知道葛棠还没睡,敲大门就没太用力。葛棠警觉地站在房门口问:“谁啊?”
葛萱低低应了一声,讽刺地想起之前计划给她的惊吓,这下可以更震憾了。
葛棠看见单腿蹦行的姐姐,果然吓得不轻,“妈啊这是怎么了?”再看许欢,眉毛拧得更紧,“哎——?”
葛冬洋听见开门声,披了件外套出来,“谁啊,小棠?”
葛萱费力地抬起伤肢,“爸,我骨折了。”
葛冬洋愣了半天,“真行。你爸活半辈子了,还没骨折过呢。”
看过葛萱的X光片,就劈了道细缝,伤处该包的都包起来了,口服注射的药品也开回来一大兜子,再没啥需要紧急处理的了。当天晚上,葛冬洋没通知袁虹,第二天早晨上班的路上,才拐去饭店跟她说,孩子晚上放学把脚崴了,让人送家来的,你回去看看吧。
袁虹听他轻描淡写,心里有数,没严重到一定程度,哪能大半夜的被送回来。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边嘟囔,“这小葛萱,你说一天多让人操心吧。”
“也怨不着她自个儿。”葛冬洋知道媳妇儿脾气,她是越心疼,越得多责备几句,“她是半道上遇到原来学校的老师,骑摩托想捎她一段,一按喇叭倒把她吓着了,这才闪了个跟头。一听说得在家养半个多月,都眼泪巴嚓的了,你回去轻点骂她。”
“怎么怨不着她自个儿?”袁虹寒着脸,想起换季时领葛萱去买鞋,试了双超厚底的,说啥就不脱下来。“这孩子现在不跟谁学的,可能臭美了。那老泡沫鞋底子,一沾雪溜滑,穿上不摔跟头都怪了。”
葛冬洋心说不妙,这怎么还反倒给劝上纲了,赶紧收声走人,别再给女儿帮倒帮了。
袁虹在气头上回了家,一看葛萱蹬着半截石膏来开门,那副畏畏缩缩怕被数落的表情,心又软了。最后骂是一句没骂,只把那双高跷踢到一边,给她下了禁穿令。
葛萱瞅着无辜的鞋,也不敢替它脱罪,沮丧地想,这下与许欢的身高差距,又变回去了。
断腿兔子的冬天
这天饭店里有包席,袁虹不回去不放心,可这边留葛萱一人在家,更不放心。葛萱自认懂事地保证不会下地乱走,却被当成心虚的表现,挨了一记白眼。袁虹一直待到快中午,估计小棠马上放学了,才急忙地回饭店。
她前脚走了没一会儿,蒋璐带着昨天一起滑旱冰的几个男生,逃课来到了葛萱家。葛萱吓坏了,要让妈看到这群人马,这受伤的事还不直接破案了?蒋璐甩着传呼机花哨的链子,笑嘻嘻说:“我告诉服务员了,二姨一回去就传我。”
葛萱讷讷说道:“那你们来得可够快的了。”
“我们上完两节课就跑出来了,就在你家道口那台球厅打台球来着。”
“璐璐接着传呼说你妈走了,这才敢过来。”
“没事儿吧?你怎么都骨折还硬撑着说不疼呢?”
葛萱苦笑面对七嘴八舌十来张关切面孔,“我没说不疼……”
一句话引发内讧,“就金老三说的,‘不能是骨折,骨折根本就站不起来’。整不明白还装大拿。”
“靠,你不也说了看她那样不像骨折吗?”
对他们的掐架,葛萱不若平常那样饶有兴致,挨个儿看了个遍,问蒋璐:“江楚呢?”
蒋璐给问得好纳闷,“不道啊。”其他几个也停止斗嘴,面面相觑。
“早上也没来上课,还以为他在你这儿呢。”
“昨儿江子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吗?”
葛萱摇摇头,脸色紧绷,跳到沙发上坐下打电话。等待声响了很久,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江齐楚低哑的声音传过来。葛萱心一揪,“你在哪儿呢?”
“这不是我家电话吗?还问在哪?”本来值得嘲笑的事,可他语气里只剩无奈,葛萱听得微微失神。那边江齐楚倒清醒异常,“你在家里?是不是脚伤得大发,走不了道了?”
“脚没事,江楚。”她急着让他宽心的语气,惹得旁边那几个男生纷纷起哄。葛萱连忙摆手,紧绷的表情,让他们几个自觉地收了声。
江齐楚听见了这边的大呼小叫,大致情况也猜出来了,对葛萱说:“你好好在家养着吧,过几天我去看你。”
葛萱想问,为什么是过几天?这几天他怎么了?不知怎地开不了口,心里的不祥感,让她自己倍觉忌讳。
江齐楚说:“先这样吧,回头再说。”
葛萱挂了电话,呆坐半晌。
屋子里,大家都默契地不出声,肃静得有人快坐不住了。
蒋璐看了一圈,惯例做代表发问:“他出什么事儿啦?”
葛萱还在想着电话里江齐楚怪异的声音,“我觉得好像是,但他也没说啥。”
这伙热心人总是不乏冒场的,“要不过会儿我去他家看看吧?哎,春晖你知道江子家吧?”
叫春晖的男生摇头,他身边那个倒举手请愿,“我跟你去,我知道他家在哪。上回在网吧K星际,半夜困得受不了,跟他回去睡的。”
葛萱一恍回神,连忙阻止,“别。不知道咋回事呢,冒蒙儿去了,怪不好的。”
“也是。估计没啥大事,要不能不跟你说吗?”
葛萱心想就是大事,他才不会说。思及此,不够老实地低下头,脸色一黯。
蒋璐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不在焉,又坐了一会儿就张罗走人,“她老妹快放学了,那鬼的溜儿一看见我,就拿眼睛抹扯我,因为我不带她姐学好。”
“你本来就没带学好。”
“少放屁,赶紧给烟都掐了,收拾收拾走。”
“我说咱这也不像来探病的了,一个两个都空个爪子,下回得买点啥再来。”
当时给葛萱误诊的那跌打大夫犹豫道:“要不我给你随俩钱儿?”
大伙哄笑,有的叫着给钱给钱,有的笑骂他装逼,有的佩服道:“三哥你整得太社会了。”
蒋璐把人往外推,“没啥事就别来了,再叭叭儿的给说穿了帮。”
“就是啊,让葛萱她妈知道这咋摔的,那条腿也得掰折。”
“我这条也没折。”葛萱挠着没有知觉的石膏,“别忘了给我把大门锁上。”
蒋璐临出门看她一眼,“昨儿送你回来那个,还没来看你呐?”
葛萱好笑地说:“他上班啊。要跟你们似的逃课,那可热闹了。”
有好奇者追问:“哎?谁啊,璐璐?不是江子送她的吗?”
蒋璐一本正经啧道:“小孩儿别瞎打听。”
这话一出,更掀起了全体无聊份子的八卦热情。
葛棠才到胡同口,就听见嬉闹的声音,探身一看,一群人吵吵囔囔地从自家出来。
许欢在她前面,看见得更早,嘿嘿一声,“够热闹的你们家。”
葛棠猛敲他后背,“调头调头。”
这伙人里除了蒋璐,还有两个是原来跟葛萱同一中学的,也认得许欢,不过他们光顾着闹,也没注意远处摩托车上的二人。
许欢调转方向,从胡同的另一端绕进来,看着下车开门的葛棠发笑,“你还挺知道给我回避呢。”
葛棠推开大门,回头看他,“我是不愿意跟蒋璐说话。”
葛萱屋里听到声音,跳出来,“谁忘带啥了?”一见葛棠和许欢,不会了。心里在盘算,这还不得跟蒋璐那一伙走个顶头碰啊?又一想,不能,要是碰着了,不说别人,蒋璐肯定得跟着许欢回来。
小棠故意不接她的话茬儿,皱着眉毛说:“你咋有点音儿就蹦出来?”
葛萱跟在她身后,“今天怎么回来这么快?”
“他骑摩托。”手指一□后的大个儿。
葛萱想了半天,问许欢:“那么,您这是……家访?”
小棠舀了一瓢凉水刚喝进嘴,全喷水缸里了。
葛萱看着那大半缸水,忽略了当没事发生?挺恶心的;舀出来全倒了?浪费。灵机一动,捶着巴掌说:“下午洗衣服,给这点水全用了。”
葛棠说:“你轻点抖擞吧,四肢不全的,还挺勤勤呢。”
许欢以拳掩笑,“那什么,我跟你在家洗吧,就当撞了人赔礼道歉。”
葛棠提醒他:“你下午有课。”而且是她们班的。
许欢答得顺嘴,“我可以串课。”
两位学生相对无语。
许欢也是空手来探病的,且问病人,“你家中午有饭吃吗?”
葛棠洗了手去热饭。许欢则自在地在屋里转悠,棚顶因这个大个子显得低矮。他伏在前窗台上,看见院里那棵光杆樱桃树,喜道:“咦?还有根树。下面那窝里是什么?鸡?”
葛萱说:“两只兔子。”
他在这边看不清楚,“这天儿在外冻不死吗?”
葛萱得意道:“冻不死,都挺大了,过两天炖一个给我补补。”
许欢瞅瞅她,不像是开玩笑,“养几年了?”
“夏天时候养的,长得快。它吃可多草了。”
“那冬天没有草吃啥?”
“小棠喂啥它们就吃啥。”葛萱住校,一周能回家一次,平时兔子和葛冬洋的饮食,都是葛棠来照顾。
葛棠在厨房就听见葛萱的话,笑道:“整两个破兔子,一来人就吵吵要吃。早吃完也好,不用喂了。不过天一暖和,江哥指定又抓俩只送来。”起码能一冬天清静。小兔子天冷在室外养不活,屋里大人又不让养。葛棠擦着手走进方厅,向外看一眼,“咱家这院,一到夏天要没点儿啥味,江哥就不得劲儿。”
许欢听着她的话,望着那两只隐约在笼中的兔子,眼神专注,浅浅两弯笑弧。
很庆幸被他记得
许欢下午当真没去上课。葛棠等到了上课点儿,一看许欢竟然真没有走的意思,剜了他一眼,拿过他摩托车钥匙,自己骑着去学校了。
葛萱呵呵笑道:“要是害她迟到了,她可不惯着你是老师……”摩托引擎叫得没好声响,葛萱顿时怔住,“小棠会骑摩托?”
许欢很直觉地摊手,“不是我教的。”看她那副又惊讶又费解的模样,更想刺激,“你自己妹子多大能耐,自己还不知道吗?别说骑摩托,我还见过她开吉普呢。”
葛萱点头,“啊,那个我也开过。”
许欢真有些刮目相看之色,“学摩托车都吓得吱哇乱叫唤,还敢开车?”
葛萱认真地说:“小时候跟我妈下屯子玩,人家四轮车停院里没熄火,我上去就给开跑了,把苞米楼子都撞蹋了。”
许欢笑得不行,“那是一回事儿吗?”
“对噢,”葛萱挠着脑袋笑,“吉普有棚儿,呵呵。”
“葛棠开那吉普还真没棚儿,要不我还看不见她呢。”
“在哪儿弄一吉普开?她同学的?中学生让开车上学吗?”
“你妹交际那面儿,还非得是同学吗?”
“嗯?”葛萱感觉这话里有话,“她交际面儿很广吗?”小棠在家很少说起学校的事,即使她说,葛萱也不往脑子里记,只知道她当然也会有同学以外的朋友,至于具体是些什么人,就不甚知晓了。
许欢没明确回答她什么,只说:“你倒大可放心,葛棠才是在谁跟前儿都吃不了亏的人。”顿了顿又说,“她不像你。”
葛萱对他前半句是认同的,爸妈和亲戚也都这么说,后半句听着就不太顺耳了。正考虑要不要追究一下。
许欢站起来,拎了只椅子,“晒太阳去。”
葛萱急着喊:“不是说洗衣服吗?晒什么太阳?”
他开门出去,凉风灌进来,葛萱打了个冷颤。许欢把椅子放到前院,回到屋里,没丝毫犹豫地伸手抱起她。
葛萱呆着,直到被放下,还没想起来要呼吸,憋得脸色紫红。
这家伙并不笨,为什么这么单纯呢?许欢斜眼睨视,觉得她害羞的表现好诡异。“冷不冷?”
葛萱摇头,明明从里到外热腾得冒气,心想这真是标准的嘘寒问暖。
“坐一会儿,冷了就回去。”许欢说着,在紧挨她的另外一张椅子里坐下。
“你活得真细致,大冬天还晒太阳。”
他用下巴比了比那棵光秃秃的樱桃树,“你让那树一冬天不着光,看它能不能活下去。这点上,人跟植物一样,得接地气,见天光。”他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眯眼感受阳光的热情,倒比葛萱更像在疗养。
正午光线充足刺眼,葛萱以掌横在眉前,微仰着头,看许欢被强光浸泡的脸。他皮肤闪光,细小绒毛也被照得清晰无比,模样略显稚嫩。嫩得让人怀念。
许欢不用看也知道,投注在他身上的不仅是阳光。“你想起什么了吗,小葛?”
葛萱干笑,“我只是骨折,又没摔着脑子。”抬起沉重的石膏,撕着边缘戗翘的纱布纤维,“今年也过得好快。”
“明年这时候你该在大学里了。”
“按我们老师说法,我要悬了。她说我耽误的这一个月课很关键,让早点去上学。”
“你们现在还有课没完吗?”
“……就是说这个月复习很关键。”
“我说么,该开始复习了,下半学期就是天天考试。一直考到你闻着卷纸油墨味就想吐,吐啊吐啊又吐习惯了,这时候就可以上考场了。”
“真夸张。”葛萱一点也没被吓到,晃悠着两条腿,“许欢,你怎么没考大学呢?”
“我也是来了场病,耽误一个多月,不过我是高三下半年的时候,正赶上考试,少考了几回,还没习惯。一上考场,又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