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齐楚站起来,顺手掐了片深绿色老叶子,粘在她衣襟上,“这是葛藤。”
葛萱问:“别名?”
“两种东西,爬墙虎是爬墙虎。”江齐楚卷起杂志,熟门熟路地推着她去食堂,路上给她讲区别,“爬墙虎到秋天会结浆果,小葡萄一样的;葛藤只长叶开花,不结果。”
葛萱摘下与自己同姓氏的叶片,端详了一番,回头再看它整株纠缠,感觉不舒服。
是阳光太会骗人
从高中到大学的过渡,就好比一个长年在资本主义流水线上作业的人,突然转职社会主义公务员。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让人感觉度日如年。幸好还有江齐楚,不幸的是江齐楚并不能改变葛萱的无聊状态,她想念许欢。
这半学期许欢的联系很少,葛萱只是想他,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他。打过去会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许欢会有话题,她却没有可以启口的动机。
好不容易熬到半学期结束,期末考试的当天晚上,许欢来电话问葛萱什么时候回家。葛萱念了火车票的日期和车厢号,心里为他说的那个“家”字,泛起小小甜蜜。可就在回家的前一天,许欢又说临时有事要去趟外地,不能来车站接她。
葛萱说:“你来接我干嘛啊,我又不是找不着家。”
许欢笑道:“那好,等我回去找你出来玩啊。”
葛萱等这句话变为现实,从腊月等到正月。
除夕的年夜饭上,许欢有电话过来拜年,正是春晚敲钟时,葛萱分不清是许欢家电视里,还是自己家的。
许欢还是说:“有空找你出来玩吧。”
而葛萱终于知道这话是客套。她却不知道自己和许欢之间,为什么会有这种客套?
电话才挂上没两分钟又响了,离电话最近的葛萱抱着一大杯可乐猛灌,完全没听到有值得动身的声音一样。小棠看了她一眼,脸转向葛冬洋,以眼神向爸爸告状。
葛冬洋低声骂大女儿,“懒死。”以眼神支使小女儿去接电话。
小棠无奈,撂下吃了一半的饺子,过去接起电话,小脸笑开,“江哥,过年好……啊,刚才葛萱打电话呢……”
葛萱象征性地愣了愣,表示有听到自己名字,然后就继续喝饮料,啃猪蹄。
袁虹忍不住警告她,“葛萱你别喝那些甜的,一会儿该牙疼了。”
葛萱应一声,问:“妈,我一会儿出去溜哒溜哒行吗?”
袁虹挑眉,“五更半夜你上哪儿溜哒去?”
葛萱也没想好,随口说:“大道上呗,看看灯。”这临时憋出来的理由一说,心里还挺乐的,这约会借口还好吧,以前许欢总说吃完年夜饭就和金嗓子他们出门溜哒。
可惜袁虹不同意,“谁家大过年的出去穷逛?明儿早上再出门。”
葛萱惯性听话,吃完饭撤了桌子,掐一副新扑克蹲在炕头摆十二月。一撂撂摆完了,手里还剩下来一大堆牌,踹踹小棠问咋回事儿。
小棠爬过去翻开一张,“这啥啊,还有小王?”把整齐的牌阵推乱,“你拆封就摆,也不说挑挑,摆十二月不得把K挑出来吗?”
葛萱辩道:“咱妈说今年闰五月。”
袁虹也在摆牌,头也不抬地接道:“那也没有往里放大小王的噢。”
葛萱抓一抓脑袋,挑出多余的牌扔到一边,洗好重摆。一组牌代表一个月份,哪组同点数不同花色的四张牌全被翻开了,就表示未来一年的哪个月份比较顺利。
小棠趴在旁边,托着腮帮子,很认真地看她姐,一张A接着一张A地往出翻,直翻到无牌可翻。除了A所代表的一月,再没有一组翻开的。
于是结果就是,未来是很不顺利的一年。
葛萱伸手拂乱,“不准。”
葛冬洋刚摆了个全开,正为讨中好彩头而喜悦,就听见女儿说这话,当下骂了一句,“这倒霉孩子!”
葛萱在新年伊始被赋予了这样良好的祝愿,所以接下来的一整年,都霉运连连。
原以为这毫无睡意的一宿会辗转难眠,葛萱掀窗帘看外面,被小棠骂了一句之后,翻两个身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一挂响胜一挂的鞭炮声惊醒甜梦。
房间门被兀地拉开,葛冬洋喜气洋洋地喊道:“起床,孩儿们!”
小棠慢吞吞滑下枕头,缩进被窝里,只露鼻子以上的部位外面。
葛萱摸摸热呼呼的火墙,不解地看妹妹,“你冷啊?”。
命令没得到及时回应,葛冬洋扫视一番,两只大手在大女儿脸蛋上搓了一把,“快!起来放炮吃饭了。”
葛萱被那副粗糙的手掌磨得直哼叽,又不敢反抗,只斜眼骂小棠:“奸猫。”
小棠钻出来,“咱爸一到过年老兴奋了。”头顶也被拍了一下,不在乎地呵呵笑。
葛冬洋催道:“快点快点,不还要出去溜哒玩儿吗?”
要出去玩的是葛萱!小棠正想纠正父亲的错误记忆,葛萱已经坐起来,伸着懒腰说:“有啥好玩的,哪哪哪都不开门。”江齐楚不在,许欢虽然也没说找她,她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袁虹端着捞出来的饺子站在门口下最后通牒,“你俩赶紧的,一会儿饺子都坨了。吃完饭正好去车站接接江楚。”
葛萱拉回落在窗外的视线,江齐楚昨天来电话她没接,这会儿听到这消息着实意外,“他又折腾过来干嘛?年前不回来给他爸上过坟了吗?”
袁虹狠狠瞪这二十来岁不懂人事的女儿,“那不还有他妈吗!”
小棠也望着姐姐,细声细气道:“不还有你吗?”
葛萱搓着耳朵,觉得小棠这话咋听咋别扭。
大年初一的早上很难打车,幸好火车站离葛家不远,一路雪道被人车踩压瓷实,姐妹俩溜着玩着就过去了。路上若听到摩托车声,葛萱一定回头张望。小棠也跟着瞅,然后再瞅姐姐失望的表情,两只杏核大眼扑闪扑闪,想说什么又犹豫。
一对拉着手走路都溜号,谁也没看到脚下坑洼,葛萱先是滑了一脚,小棠拽不住她,双双跌坐在雪地里。葛萱摔习惯了,很快爬起来,拍着屁股嘲笑受累的小棠。惹得小棠坐地上直瞪她。葛萱不敢笑得太猖狂,可看穿着厚厚棉衣蠢笨如小熊的妹妹,又忍俊不禁。扭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表情。
十字路相交的马路上,飞快驶过一辆摩托。葛萱条件反射地瞟了一眼。
熟悉的车型颜色,熟悉的许欢,就连后座上身着皮衣的长腿美女也是熟悉无比。与葛萱男孩式的骑坐不同,蒋璐侧坐在后座上,一双手臂圈紧了许欢的腰身,脸贴在他背上躲风。姿势妩媚又自然,像是早已习惯坐在这位置。围巾层层叠叠缠绕颈间,遮不住她好看的笑容。
车后卷起小团旋风,雪沫飞舞在阳光下晶莹闪亮,隐有七彩炫光。
冬天总是有着比夏天更明亮的太阳。究竟是阳光太会骗人,还是人们不该一厢情愿地将阳光与温暖划上等号?这简单问题困扰了葛萱许久。
许久之后,她还是觉得冬天阳光下的寒冷是那么的不真实。可吹在脸上风很真实,刺辣辣的,真实的疼。
衣摆被轻轻摇动,低头看见妹妹乞求的小脸,小棠狼狈地说:“你倒是拽我一把啊。”
葛萱机械地应一声,伸手拉起她,忽然哈哈大笑,“你真笨得灵巧!”
小棠气得,“笑个屁啊!”
葛萱笑弯了眼睛,理直气壮道:“大过年的,难道我还得哭吗?”
葛萱成长于初三的一场单恋
葛萱的成长,源于初三这年的一场单恋。
大学一年级的这个寒假里,喜欢的人请她吃饭,身边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于是葛萱才知道什么叫做单恋,同时也学会了失恋。
回头去想,和许欢相识的这些年,她学会了很多学校里不教的技能:学会骑摩托车。学会抽烟、喝酒,并借酒装疯。学会唱歌时用麦克风距离控制音量。学会忍受无论怎样喜欢一个人,也不说出来的寂寞。学会不再把别人随口说的话当真。
那天许欢请客,外地工作的唐文良和上学的葛萱都回来了,还新添了一口人,在混血儿微微隆起的小腹里。小飞叨着烟进门,在金嗓子凶狠的注视下退出去,烟味散尽才敢回来。蒋璐笑道:“多跟混血儿在一起,这几管烟枪都能改善改善。”
咕嘟嘟热腾腾的涮羊肉,圆锅圆桌,天上月亮也圆,人又难得齐全,除了混血儿,大家都很主动地碰杯抢酒。葛萱后来是喝多了,记忆断篇,却记得席间许欢说:“小葛虽然岁数小,但总比别人懂我。”
众人起哄,嫌他犯酸。蒋璐尤其不悦,“那我呢?”
金嗓子说:“人家说的是纯友谊,谁像你们乱糟糟的……”
在那之后,谁又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葛萱完全不记得了,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满室日光,头顶的电视机正播报午间新闻,葛冬洋和小棠在炕头打扑克,袁虹坐在一边,自己摆一副扑克阵。
小棠似乎耍赖被抓,葛冬洋笑骂。小棠扑上去捂住爸爸的嘴,谨慎地回头看,见葛萱蜷在被窝里还在睡,这才放开手,似厌烦地说:“你把她吵醒她又该赖叽了。”
袁虹咂咂嘴,“这家伙,喝得哇哇吐回来还有功了。”
葛冬洋接道:“那小璐璐也没少喝,我去开门还给我拜个年。”
小棠轻轻洗牌,提醒父亲,“没给钱呢。”
葛冬洋爽快还账,又问:“跟小璐璐一起送葛萱回来那个,是就你们初中计算机老师吧?”
小棠漫应。
葛冬洋说:“跟小璐璐好像对象呢,总能在道口看他骑个摩托带小璐璐。”
袁虹点头,“那不就因为这个么,艳金要安排她出去上大学,都说啥不去。咱说这女孩子有没有点志气吧,小岁数就惦记处对象。”
葛冬洋很客观地说:“我看那小璐璐再上学也是个白给,她根本没那心思,早点处个对象结婚得了。”
袁虹没理他,转了身对小棠说:“棠你将来可别跟她似的,你得学学你姐,跟男生玩是玩,自己有点儿长远打算。别那么早处对象,条件再好,还不都是这县上十里八乡的。考上大学了走出去,什么样好的见不着啊?再说你瞅人电视里那些大城市,过年商场都不关门,咱这眼看都十五了,还没几个营业的呢。跟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困一辈子,有啥意思吧?”
葛萱静静听父母对话,夹杂小棠洗牌的刷刷声,闭着眼,小心呼吸,没多久又睡着了。
这年除夕来得晚,元宵节过后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葛萱在返校的火车上接到许欢的传呼,他说起来晚了,没来得及送站,祝一路顺风。
葛萱能听见风在车窗外呼啸,至于是顺是逆就无从证实了,伴着风声一路昏睡到哈尔滨。
江齐楚来接站,看葛萱拎着一干行李,站在车厢外揉眼睛。跑近了一看,她睡得里眼睫毛里翻外翘,不免失笑,举手解救她。
葛萱大大方方仰头警告:“别动手动脚的啊我跟你说。”
江齐楚客气地问:“那你想让我动嘴?”
葛萱踹他一脚,“一个年过得流氓起来了。”
江齐楚弯腰掸灰,“你倒过得脾气大了不少。”
葛萱说:“我本来脾气就不小。”
这话江齐楚不信,葛萱的同寝同学则切切领略到了。
天气渐暖的大一下半学期,原本性情温和的葛萱同学却变得冷淡起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趣,待人待事不耐烦,动辙冷嘲热讽。大家对她的态度不明所以,可感受很明显,自动躲着她减少接触,没人愿意靠近一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葛萱倒落得清静,她也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有时间宁可抱着本子到宿舍后园写写画画。
江齐楚把这一转变看在眼里,又不能问,葛萱,你怎么了。因为他明知葛萱的症结为何,苦于无术医治。他不能阻止她喜欢许欢,更不能给她一个喜欢的许欢,他本来可以说些“许欢是一个你喜欢不到的人”,或者“你没必要非得喜欢他”,诸如此类安慰劝解的话。
可这些葛萱自己再清楚不过,别人实在没有必要再重复。
花园里雪化草生,风徐徐吹绿枝丫,北方的春天短到让人来不及准备,已进入暖夏。葛藤疯长,叶片转眼就攀满了灯杆,江齐楚还找不到自己能为葛萱做的事。她郁郁寡欢,他整日整日到学校陪她,吃饭,发呆,画画,他都在她身边。她说不想上课,他就开着车载她去散心。
葛萱有一天终于好奇,“江楚你怎么天天都没有课啊?”
江齐楚说:“我不愿意上课。”他根本就没上过一节课,来哈尔滨也不是因为上学。
葛萱并没多问,只点点头说:“你够没理想的。”心安理得与他作伴。
许欢的婚讯,江齐楚比葛萱更早知道。从接到小棠的电话这刻起,他就开始在告诉葛萱这一消息与忍住不说两种行为之间挣扎。小棠说:“她早晚也得知道的。回家一听我妈说蒋璐结婚了,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江齐楚急中生智,“那就先不让她回家。”
可是许欢和蒋璐的婚期在暑假里,小棠直叹气,“她放假怎么可能不回家?”
江齐楚说:“你想办法别让家人跟她提起这事儿就行。”
小棠只得应下,末了又说:“江哥你冷静点,你不冷静葛萱怎么冷静?”
江齐楚笑笑,“我当然冷静了。”客厅卧室无法安坐,掐着手机乱转,没主意。看时间快到点去葛萱学校吃饭,一出门遇见对面单元阿姨接小孩放学,随口打招呼问怎么还没放假。
阿姨说:“放假了,这不马上初中了,假期辅导吗。”
江齐楚一捶巴掌,“对呀。”
阿姨不解这小伙子为啥这么大反应,只当是对自己教育方式颇为赞同,笑呵呵领孩子上楼了。
葛萱跟家里说放假留在哈尔滨给人补课。袁虹听说是江齐楚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且吃住都给解决,也就没反对。她一直支持孩子多在外面闯闯的,就怕葛萱补不好,正想多嘱咐几句,厨房里小棠不打翻了什么,哇哇乱叫,袁虹只好匆匆挂了电话出去。
葛萱不知道的盛夏里,许欢和蒋璐婚期将近。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