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休将枯萎的菩提树复又扶正,挡住正午烈阳,三人在树旁席地而坐,听小沙弥讲起了昔年旧事。
…………
南北朝时期佛教昌盛,在神州大地道家反要倒退几丈之地。
智休第一世是个弃婴,被丢弃在皇城之郊一座佛教寺庙大门前,为寺中挑水的和尚捡回去养大,很自然就顺应形势信了佛。
彼时佛教盛行,但世俗寺庙并不代表佛家修行者,寺中众僧不过靠俗世的香火供奉和寺庙的私田度日。
十几岁上,智休在庙里藏经阁角落发现一本残缺的典籍。
此书并非僧侣熟知的经义,而是一本佛修论神通妙术的孤本。从小在寺庙长大的智休,可谓心中不染片点尘埃,比寺中清汤寡水的素斋还要纯,从会说话就开始背诵经文,十几年来早晚经课从未缺席,经书要义不明白,常见的传世佛经好歹囫囵吞枣读了个通透。
以其至纯至诚的心思去看神通术,练了几年依旧虽然浑噩没开窍,到让他摸索出最粗浅的“他心通”之类的小神通,兼之力气飞涨,不出两年,挑着两大桶水来往于山道间日日几十趟都不觉疲倦。
换作其他人,潜水停不了龙早就思及自己的出路,智休习得神通妙术,老实的性格只能让诸师兄将杂务都推给他。
他觉得自己力气大,遇到别人占便宜也笑呵呵不推脱,看上去人缘极好,众师兄背过身都爱称他傻子。
傻子总不能舔着脸和师兄们贪心,他学来的神通术竟无人知晓。
等到北魏太武帝即位,佛教寺庙遍地开花,圈得田产越来越多,逼得平民无田,太武帝便开始抑制佛教发展,强制一部分僧侣还俗。智休这个小沙弥还未等到真正剃度成为手持“度牒”的比丘,就被寺里发了二两碎银赶下了山。
那年全国到处都是还俗的僧侣,没有谋生技能,又身无恒产,许多僧人们蓄起头发还俗娶妻立业;智休从小在庙里长大,除了当和尚从来没想过其他出路,跌跌撞撞流浪几年,亲规戒律严防死守,白瞎了一身小成的神通术,一根筋靠着化缘将神州名山走了个遍。
误打误撞叩开佛修宗派大门时,智休一脸菜色,到让有心引他修佛的前辈十分惊讶。
找到了同道,智休对名利又没有追求心,便安心在深山中呆下来,每日与诸僧论经,修习神通术,倒也过得快活。
第一世活到一百二十岁时无疾而终,引他入门的佛修前辈认定他是良材美质,可惜此生浑噩未明佛义至死都是少年时单纯心性,便用秘术标示其魂,使智休转世也能保存前世的记忆。
第二世他却是个樵夫,中年妻离子散遁入空门,修到了死前上辈子的记忆才复苏,便又浪费了一世。
第三世他是个名士。
第四世……岁月飞逝,一直到第七世,他出生大富之家,因胎里带来的病因,养到七八岁上,家中请名医买药钱用了足有千金,最后听从一个老和尚的建议寄养在庙中,那胎病才慢慢好了。
十七八岁时不顾家人反对,到底皈依了佛门。
二十几岁父母先后亡故,寡母重病时张着早哭瞎的眼让他还俗,彼时智休前几世的记忆已经苏醒,哪里肯依从。
寡母去后,亲族纷纷指责,他散尽家业后消失无踪。
第七世勤勉无歇,到底是辜负母意,晚年孤身一人在野庙苦修,却还是没找到真正的“佛”。
至于第八世,就是林洛然所见的“智休”了,生在华夏最动乱黑暗的年代,比起前几世来,生而知前生,是觉醒最早的一次。
历经几世,他觉得自己似乎悟到了什么,要去细究,脑中仍是茫茫一片空白。
第八世生而宿慧,智休找到第一世时加入的佛宗,收他入门的佛宗前辈早已离开此界,几世累积之下,他佛法精湛,神通玄妙,自然被佛宗所接纳。
按照第一世的辈分,他在佛宗已经很老很老的前辈,自然地位超然。
只是一日没有真正“悟”,智休便一直是小沙弥身份,如是几十年,某日林洛然为了净化金陵血池地宫的煞气叩开避世佛宗大门,第一次看见智休,他仍是那身份超然的“小沙弥”。
几世的经历娓娓道来,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听得林洛然和沐天南聚精会神。
智休侧头一笑:
“说来还要谢过林居士,若非金陵地宫那场法师,小僧想来还要走几世弯路。任你通读经义,神通妙法,不知自己是何人,到头来鹤发老皮,也是一堆枯骨。
金陵一事后,佛宗再次现世,及至地球浩劫,小僧奔走与苦难间,由自己的生死,窥见到这世间的苦楚,才隐隐明了,为何修了几世佛,俱是一场空。
佛陀又称觉者,觉有三义: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是佛教修行的最高果位。浑浑噩噩历经七世,是小僧在自觉,眼前这满目苍夷的星球,正是小僧要使众生觉悟的“觉他”境界。”
使婆娑国众生觉悟?
别说狂热的信徒僧侣,就是万千怨灵都要耗费无数功夫,萍水相逢,林洛然自问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这步的。
看智休说的轻描淡写,实则坚定,林洛然便知他找到了自己的修行路。
或许万水千山之外他日再相逢,智休就脱去小沙弥身份了吧。
七世修佛始知“觉他”,林洛然正为智休高兴,不妨智休站起身舒缓了下手脚。
“林居士欲寻亲友,离开婆娑星后一直向西,许有收获……终是小僧修行浅薄,天眼通在林居士身上效果太淡。”
小沙弥带着些歉意,实则林洛然听他一句指点,已经是惊喜交加了。
终卷:温柔了时光的眷恋 第五百五十八章 西行觅故泄天机
智休已经下定决定要管婆娑星的烂摊子,事关他几世修佛的厚积薄发,林洛然也不好发表意见,虽罗邺河源头浓郁的香料味还让人想起鼠妖和它的婆娑弥教而心生不适,她和沐天南已经决定通过星际传送阵离开。
万千怨灵被困树顶,既是对星际传送阵的看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保护。智休为林洛然二人在怨灵中开辟出一条通道,检查了下阵法并无损坏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洛然对次灵界一无所知,智休当年也是被殷山宗一路追杀辗转来到婆娑星,传送位置都是随意定的并无坐标。
进入传送阵后,还是在沐天南的提醒下她想起自己还有玉石台阶这个“星图”。
拿出来端详一番,第二层台阶背面有一星辰是亮起的“红点”,莫不就是两人所在的婆娑星?
想起智休说离开婆娑星后一直向西许有收获,林洛然心中一动,尝试用神识将星图中婆娑星与它西边最近的星辰光点相连,细细的白线方连上,安放了灵石的星际传送阵光华流转,竟自行运转起来!
来不及同智休作别,林洛然和沐天南就消失在传送阵光幕中。
这次传送是两颗相邻星球,时间要比被辛元萍从天魁星暗算至婆娑星要短的多。
不太舒服的传送过程很快过去,林洛然和沐天南走出传送阵,发现这端的传送阵建在一个安静的石殿中,推开门走出去入目竟是一个极热闹的坊市。
同样的人种肤色,鳞次栉比的屋宇,地上铺着一色的青砖,身着华夏古装的男女老少们行走其间,对走出石屋的两人视若不见。
兜售符箓的,卖练气功法的,异乡扑鼻的酒楼,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给人穿越时空之感。
若说和寻常市集唯一不同,就是街上行人和路边店家都是修士!
其中练气和筑基期修士最常见,偶然看见结丹修士皆步履匆匆,至于元婴修士更是踪迹渺茫。林洛然很敏感察觉,低阶修士对从传送阵中走出的两人不是视而不见,更多的是偷偷打量,有几人跃跃欲试,好像要上前来搭话,只是沐三哥冷着脸,他们都察觉到了周身形如实质的压力,一时有些踟蹰。
活了几百岁什么没见过,想要最快了解当地情况,沐天南提议可以去酒楼。
看着两人并肩上了最近的酒楼,先前跃跃欲试的几人纷纷懊恼。
卖灵符的怨卖丹药的胆小,后者不服气小声嘀咕:“谁知道这次来的是有钱人还是脾气古怪的前辈,朱七你胆子大要不要再去酒楼试试?”
卖灵符的朱七哼哼两声,撩起袍角回到地摊前,依旧叫卖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箓。
坊市不小卖东西的修士不少,生意实在难做,朱七抬头就能看见林洛然二人点了三楼靠窗的位置坐着,既不避着人,想来也不涉及隐私,他倒可以尝试下。
又挨会儿子时间,先前想和他抢生意的修士都散开了,朱七眼珠子转了两圈,只冲着沐天南作揖:
“前辈星际旅途乏味,可愿听晚辈讲讲这澜户星的新鲜事儿?”
沐天南和林洛然自然早就察觉楼下的小修士对他们的关注,挑了窗边位置又不是真为了尝尝当地饭菜,沐天南见这人眼神活泛,却没往林洛然方向多看,行事还算有规矩,便冲他点点头示意其上来。
像朱七这样在坊市里厮混久的人精,给他搭上话的机会说不定就要做成两笔大生意,见沐天南同意他摊儿也不摆了,收拾好东西哧溜往酒楼里钻。
看得先前几个欲揽生意的修士捶胸顿足,白让朱七捡了此便宜。
点了灵酒上桌,入喉的口味百转千回叫人回味,算算灵气还不如林洛然当初自己酿造的果酒,以二人如今修为,酒楼各种大路货的灵酒果蔬并不看在眼中,但朱七就不同了。
醇厚的酒味和桌上摆盘精致的灵果香味萦绕在鼻端,让朱七一进入三楼包间就精神一震。
朱七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外表三十多岁样子,非僧非道,看着就像在坊市中讨生活的散修。其实此前沐天南就询问过酒楼伙计澜户星的大概情况,又占据了一览坊市全景的高位收集讯息,还是林洛然说楼下那中年人一直挤眉弄眼不停息,纵是修士也分等级,市井小人物为了生活钻营,对本星情况大概再了解不过。
朱七又和二人重新见了礼,沐天南示意他坐下来细谈。
酒楼伙计为朱七新添了酒杯,很有眼色带上门出去了。包厢里只剩下三人,被林洛然眼神一扫,见多识广的朱七突然就忍不住紧张。
林洛然放缓了语调,“我们初来乍到,对澜户星了解甚少,不过是寻你讲些风土人情,你倒不必紧张。”
朱七干笑两声,林、沐二人从传送阵出来,身上并无半点宗门标志,之前跃跃欲试想推销的修士以为二人是能靠己力独自进行星际旅行的元婴前辈,这才不敢轻易造次。但细看二人神色,并无高阶修士惯有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高傲,朱七想或许真是两个不欲表露身份的名门子弟——要知道元婴期以下修为要星际传送,除了须有护身法宝,星际传送阵所消耗的高额灵石别说他们这种土生土长的小散修,就是澜户星大宗门非核心弟子也支付不起,传送阵白光哗哗一闪,烧得可都是灵石!
“不知两位前辈想了解哪方面信息,晚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坐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对面二位态度明明很和蔼,朱七偏偏就有一种直觉他此番真是走了眼,错将高阶修士当成靠着师长余荫旅行星际的“肥羊”。
“比如澜户星有哪些宗门势力。”沐天南修长的指节轻叩桌面,看上去优雅惬意,让朱七从心里松口气,将所知的情况在脑子里整理一番,有了七八分把握才开口。
原来与婆娑星毗邻的“澜户星”,却是个在次灵界小有名气的星球。
此星表面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五都是陆地,又以险恶地势居所,凡人居住不易,穷山恶水的大陆环境却很适合匿藏各种妖兽。妖兽固然麻烦,在修士眼中同样代表着“财富”,几千年前澜户星首次被纳入修真界星图开始,大陆就被诸多大派瓜分殆尽。
而传送阵建在如此一个低阶修士居多的坊市上,正是因为大派间王不见王,彼此都不信任对方,刻意挑了这么一个在澜户星凡人世界都算荒凉的三不管地带建了星际传送阵,商定各派都不得对传送阵伸手。澜户星盛产妖兽,也是一种特殊的修真资源,炼器入丹画符,修真许多地方都和妖兽身上的材料密不可分,澜户星传送阵一建立,来往此星的修士不少,很是热闹些年份,故原本建立在荒凉之地的星际传送阵散修云集,慢慢形成了大城。
“听一些前辈说从前澜户星在整个修真界都很有名气,不过盛产妖兽的名头也是老黄历了,几千年下来,妖兽再多也不经杀呀,现在险地处留下的妖兽,不是大派看不上眼的低阶小妖兽,就是连宗门都不敢啃不动的大妖。”
妖兽又不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桩很快就能再长出来,澜户星又没有其他矿藏,那阵热闹劲儿很快就过去了。
修真界带给此星的影响不止于此,这颗星球已经见识过修行的奇妙,如何甘心重回懵懂状态,像朱七这样土生土长的散修,做梦都是拜入大派,以期最后能离开越来越不好混的澜户星。
也就是说,澜户星和天魁星一样,以修真界的标准来看都是半废弃的星球了。
难道还要继续往西前往下一颗星?
林洛然想了会儿还是不死心,追问道:“你可知道澜户星较详细的势力划分?”
宗门瓜分澜户星并不涉及机密,朱七以东南西北划分,将时值今日扔在澜户星上有分支的门派梳理了一番,林、沐二人对修真界了解极为匮乏,就接触过一个殷山宗,朱七口中的宗门名字对他们而言很陌生。
朱七的确是个好向导,说话条理清晰,是以在他结束叙述后林洛然一下抓住了脑中被遗漏的灵光。
“西方呢,难道西方竟是一片空白?”
朱七一愣,转而笑了:“前辈有所不知,澜户星的江河齐汇向西,极西之地,是占据澜户星面积十分有二的海域。”
沐天南收回一直放在桌面的右手,“海中总有水系妖兽,这样大一块饼,总不会就这样被人白白放过吧。”
朱七摇摇头:“据传极西海域上有一方孤岛,是天机宗的势力范围。不过天机宗从不和其他宗门争利,西海就是划给了天机宗,却也未见他们捕杀水系妖兽,所以澜户星修士很少提及此宗……不过前辈一问,晚辈倒想起半月前有一行人从传送阵出来,出了城就往西而去。”
林洛然眼神微亮,“可是天机宗的人?”
朱七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