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心里难受极了,他看着余大爷花白的银发,在微黄的灯光下,是那么憔悴。一个人的一生,就白一次头,白过了,就再不会变黑。现在的余大爷,仍然是以一个智慧生命体的形态呈现在吴铭面前,或激昂,或失落。然而这个生命体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什么时候受过伤;又是什么时候泯灭;又有谁会知道?想多了,吴铭竟然就呆呆地看着余大爷,眼珠子都不动一下。还是余大爷把他叫醒的,当他回到现实的时候,余大爷倒满了酒。
吴铭道:“那你儿子现在呢?找过你吗?”
余大爷道:“前两天还找过,我是不打算认他的,这二十多年都挺过来了,现在更不需要他了。”
吴铭:“或许现在他后悔了呢?”
余大爷半响不语,手指轻轻地敲击桌子,他把耳朵靠近,桌面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他笑了:“这桌子不敲不响,敲猛了又怕划伤指甲。来,喝酒,我们喝酒。”
吴铭不明白他的话,却总觉得另有一成深意。
余大爷说:“这个酒啊,确实是好东西。吴铭,你在酒中看到的是什么?”
吴铭回道:“是我自己的倒影啊”
“对,吴铭,记住,是你自己,不是别人,也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你自己。”余大爷突然严肃起来,接着说道:“酒是一种表达情趣,高雅而有格调的好东西,酒中精神不是量与牌子就能代替的,你可以喝最好的酒,你也可以喝它三百杯,然后大醉天明。但是,你不会快乐,也不会受到别人尊敬,你只会吐出一肚子的污秽和脏话,然后昏睡于世,你能明白吗?”
吴铭其实还真的不是很明白,在他这个年龄,伤心了喝个大醉,高兴了喝个大醉,请人与被请喝个大醉。那些都是正常的定律,他还没到那个不需要理睬和巴结任何人,只顾惜自己不长生命的年龄。但是余大爷那么严肃认真地讲了半天,他怎能像蛮牛一样什么都不懂呢。于是吴铭只得回道:“懂,还是有点懂的,嘿嘿!”
余大爷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喝高兴聊高兴就行了!你后天来我这儿吧,我教你写大字儿。”
吴铭听到“大字”俩字,总算有点高兴了,便使劲地点头。
吴铭走到了院子口,余大爷叫住吴铭:“哦,吴铭。那个人你早晚会知道的。”
那晚回到家,吴铭辗转反侧,他是为着一个事情而烦恼。六点的时候,他就穿好衣服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二楼。他走到余中门前,门上贴着一个斗大的红色倒福,福字的边框由于年久已经有些褪色了,露出本来的白色。吴铭伸出手去想要敲门,但不知怎么的,手突然自己缩回。他小步走到旁边余宛然的门前,对着门上温婉可爱的邓丽君的鼻子轻轻地敲了下,然后收住呼吸,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门内没有反应,他又轻轻的在原来的位置敲了一下,这次他的耳朵贴着门,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动静。然而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想,还是算了吧,等她们都起来了在谈。这样想着,吴铭反身向楼下迈去。刚要下楼,宛然屋里响起达达的拖鞋声,接着门被有气无力的打开。宛然蓬松着头发,眯着眼睛,站着都是歪歪倒倒的模样,他也不看吴铭,就咿咿呀呀地道:“爸,什么事啊?我还在做梦呢”
吴铭轻轻地哼了声,道:“是我,吴铭”。
余宛然听见吴铭的声音,突然睁大眼睛,她快速揉掉朦胧的睡意,突然间清醒了许多,道:“吴……吴铭呀,这么早,干—干—干嘛啊?”余宛然由于吃惊与好奇,尽然都口吃了。
吴铭低声地说:“先把们关了,别让你爸听见。”
余宛然犹豫了瞬间,还是把们关了,她是相信吴铭人品的。吴铭看着她,好像突然回到了第一次,在卖花的那个路口看到了可爱的她,那时候他就深信自己是不配她的,只希望多看两眼,那就美了。而在此刻,他又回到了这个原始的目的,看着宛然,就像第一次看见她一样,只是看着,就足够。宛然的眼睛确实是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竟然能使他开始变得局促不安。宛然看出了他的异样,这种异样折射出来的,又是那个当初痴痴傻傻暗恋她的吴铭了。
余宛然降低语调,亲声地道:“吴铭,什么事啊?”
“我准备离开酒楼了”,吴铭接着故作幽默地说:“当初真的很感谢你,没让我这个乡里来的穷小子饿死街头,哈哈”。
余宛然呆了半响,吴铭突然要离开,她竟然有些隐约的不舍,她强作镇定:“哦,那干啥?”
吴铭:“也没啥,就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还年轻呢,不想一辈子这样。”
宛然:“哦……”
吴铭:“离酒楼不远,说不定我们还可以经常遇见,哈哈。”
宛然:“什么地方?以后我可以找你啊”
吴铭:“不用了,麻烦。”他想了想,又道:“再说你家老王也不答应啊,万一你被我拐了咋办?”余宛然嗔视了他一眼,随即恢复正常。宛然有些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吴铭对她的态度开始变了,没想到最近一次好好的谈话竟然是告别。她觉得自己心有些怪怪的,明明有个地方很痒,想去抓,去挠,就是找不准地儿。
吴铭:“你替我给余老板说声吧!”
宛然:“这个月没几天了,把工资领了再走也不迟啊。”
吴铭:“算了,麻烦,就这样吧。”
宛然:“麻烦。。。。。。哦!”
当吴铭走下楼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女人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下楼消失,听着他的脚步声被空气吸收完了才进屋的。他也不知道,这个他认为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他的女人,那一刻,竟然神经恍惚的,满脑子的他。
吴铭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招客酒楼。他去了余大爷那儿,在那个地方,他自由而快乐,他可以尽情地看书,累了听听余大爷的故事。他开启了新的人生航向,而这航向,将指引着他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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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校园清洁工
吴铭帮余大爷收购废书,一捆捆扛上车,运到废书回收加工厂。他不要钱,只要余大爷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一碗白净的大米,他就可以活。然后,就是一堆堆废弃的书,才是吴铭留下的主要目的,吴铭去后的一个星期,余大爷正式开始教他书法。
从执笔到点横竖撇捺,吴铭只用了两周,就已经能够熟练的掌握了,这让余大爷有些吃惊,他学习大字儿的时候年龄小,领悟好,都用了一个月时间才学透。后来余大爷教他各种笔画的变化,延伸。大爷常说:“中国的字儿,就是由那么寥寥可数的几个笔画组成,却能构建变化多端的人性。英国的字母有好几十个,但是每个字都是一个长相,一句字,丑。”余大爷告诉吴铭,他学的是颜体字,颜体饱满丰硕,铁画银钩间彰显大气,写字,要注意提、按、顿、收,回。宜锋则锋宜润则润。吴铭也很是认同他的话,并认为字字珠玑。在余大爷的悉心指导下,两个月的时间他就临完了颜体的多宝塔碑,基本上掌握了颜体字的要诀。余大爷告诫他要勤加练习,自己多领悟,将来还要临习更多大家的碑拓,所谓博采众长嘛。后来余大爷就不再教他了,让他自己揣摩,只有偶尔提醒两句。余大爷知道,吴铭也不能一直留在这个破地方,陪他收一辈子废书的,他必须找到人生的出路。
终于有一天,余大爷叫住吴铭,语重心长地说道:“吴铭啊,你今后有啥打算呢?”
吴铭漫不经心地回道:“学习呗!”
余大爷呵呵大笑:“就在这儿学习?学习完了再陪我老头子喝点小酒,吹吹小牛?”见吴铭低头不语,他又说道:“你到学校去吧”
突然有个念头在吴铭脑中闪过,他明白余大爷的意思了,那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吴铭回道:“好,去。只是大爷,我去了以后就没啥时间陪你了。”
余大爷:“年轻人志在四方,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罢了,你能记得我的好,偶尔过来陪我喝点闷酒就行了。”
吴铭收拾了东西,第二天就到余宛然念书的那所大学去了,他不是去上课,也不是去送餐,而是在那所大学做清洁工人。能上那所大学的人,都是自认为脑瓜子聪明绝顶,将来吃皇粮的人。他们谈论家国大事,自信爽朗,他们对老师彬彬有礼,然而他们又自视与那些在社会底层摸滚打爬的人不同,学校多了一个清洁工谁会在意。学校的员工宿舍已经没空位了,吴铭只好占时找到一间针对学生开放的合租房,水电全免,只交房租。合租房除了吴铭,还有两个人。
吴铭扛着一捆棉絮,手里提着一个大花编织袋,站在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门内老半天没动静。他以为走错了地方,退出来看了看牌号,对的啊。于是又回来连敲两下,半天才听见里面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答道:“来了来了,等会儿……”,这声音娇气中透露着些许妩媚,吴铭正在猜想女子的摸样,门已经开了。一个约莫19岁的女子,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柔嫩,一头微染酒红的短发。吴铭看见,她的胸口略微有些敞开,锁骨处有一块新鲜的红豆印记,印记上的口水似乎还留恋地粘连着,并未变干。
女子一支手扶着墙,半边身子倚在门框上,她邪恶地笑了笑,瞪大眼睛,脸降低15°:“哟,大哥,你是想投奔亲戚啊?可是这里没你亲戚啊”
吴铭拿出传单递给她:“我在电线杆上撕下的,房东说就是这间。你是不是叫肖娉?”
女子轻轻哼了声,一口浓郁的香味径奔吴铭袭来。她道:“这里是有个肖娉,不过她是我姐。”
吴铭:“你叫?”
女子:“肖婷,你进来吧”。随后她就没有理睬吴铭了,自己走回房间。
吴铭把行李提进屋子,正要关门时,一个男人从肖婷房间里窜出来,一个箭步就跑出去了,好家伙,走得急还不忘关门,可惜几乎快将门给撞坏了。吴铭正讷讷地望着门,肖婷道:“看什么看,管你啥事?他是我男朋友”,她走进自己房间,又跑出来:“今天看到的,不准告诉我姐。要不,哼,有你好受。”她又指了指,告诉吴铭哪个是他的房间,可别走错了。
吴铭想:“傻啊,那个门是开着的,又堆满了报纸和纸箱板,不是他的是鬼的,他一进门就看出来了。”
这个屋里有一间共用的厨房、洗手间和客厅,其余三间房**。吴铭的那间最小,但也最便宜。吴铭进到屋里,差点没被灰尘给呛晕,忙活了半天才收拾干净。墙角整齐的撂着一堆书,第一本沾满灰尘,面目全非。下面的虽然有些旧,但书的轮廓却都还没变褶皱。吴铭仔细一看,是什么“大学语文”、“训诂学”、“古汉语文学”之类的,这些书从大一时期堆到大四,看来这个房间的前任老兄是位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吴铭将那些书整理好,灰尘抖尽,仍然放在墙角处。
下午时分,校后勤组组长领着吴铭,介绍了他负责清理的教学楼。第二天,吴铭就开始干活了。其实活也不是太累,就是早中晚各清理一次,地点就在楼道、厕所及教师垃圾,其余的时间就自便。吴铭是带着目的到这儿的,他是想借清洁工之名,看一看大学里的学生到底学些什么,他对知识充满了歇斯底里的好奇,就像他喜欢酒一样,沾上了,就放不下。吴铭喜欢中文,所以他决定重点听中文系的课,在学生老师都走了的时候,他就偷偷跑进教室,把课表抄上。每次有课,他就倚在后门的窗台边,拿个笔记本,若有其事的听讲。
关于肖婷,那个有些叛逆和顽劣的女孩,她与吴铭的第一次交集,彼此如此陌生,可谁都知道人生是变化多端的,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断定一个人。
肖婷并没在意吴铭,她不知道这个穿着蓝色清洁服,右手总是夹着一个本子,左手总是拿着拖帕的高大男子正在和她们一样如饥似渴的学习。当一个人的意志强大的时候,他的躯体便是伟岸的,任何人也不能够阻挡他前进,除了宇宙,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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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表彰大会(上)
时间的力量就是,它可以把一切激昂动人的故事抚平,也可以把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人变得摄人心魄极具张力。
吴铭引起人们的注意始于一次意外,自从两周前,他就常常倚在赵清老师教室外面的窗崖边上了,赵清老师是学校出色的中文老师,她教课有特色,文笔好,在多家刊物杂志上都发表过文章,不但如此,赵老师还兼修多艺,她懂茶道,会弹钢琴。因此赵老师的课总是座无虚席,除了自己班的学生,常有其它专业的学生挤在教室里一起听课,他们也不怕站,四节课下来脚都不软一下。赵老师带的中文系二班是全校最好的中文班,学生也是很优秀的。
教室人多了,便有人开始注意吴铭。上课的时候,总是有几个女生不断的发出偷鸡贼般的箭光,直溜溜地射向窗子边上的清洁工—吴铭。赵清老师注意到了吴铭,就在那两个女生再次偷瞄吴铭的时候,赵老师抓住机会,故意拉长语调,死死盯住两个女生。于是教室里的所有学生便也顺着老师的眼光瞄向那两个女生,两位女生想要及时收回放在吴铭身上的眼光,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所有人的眼光终于停滞在了吴铭身上。专心作完笔记的吴铭抬起头,惊得胸口都要炸开了,那么多不同长相和姿态的人,那么多双性格迥异的眼睛,齐刷刷的都投射在了他身上,他像汉奸被逼招供一样局促不安。教室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同学前招后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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