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彭石贤不解。
“因为她是组织委员,”曾明武在草地上坐下来,“你这也不懂了么?”
“你不是团支部书记吗?”彭石贤认为是陈灿英不同意他入团了。
“我不是真正的老板,可陈灿英实实在在负责收货,你对她的态度不该好一点么?”曾明武嘻嘻一笑。
这么说来,彭石贤想要挤进团组织里去,不料首先就得向他看不顺眼的陈灿英去陪笑脸。而且,曾明武还告诉彭石贤:“发展团员最终得学校团委会批准──你不知道我们那位郭书记?他就很讲究这个权威。”
原来,在彭石贤面前挡道的还可能有一位他最反感的郭书记,彭石贤有些失望地说:“这团我入不上了!”
曾明武对彭石贤入团的事却显得心不在焉,全不为之着急,他手枕着头,躺在草地上观看着满天的火烧云。彭石贤足有半个小时闷声不响,最后才又嘟哝了一句:“这团我不入了!”曾明武不觉冷笑了一声,揶揄地:“怎么,忘了你那‘人就得说假作假’的座右铭了?”
幼稚的彭石贤以为只要能说假作假便可以得道升天,他曾经多次向人宣扬过这一点。然而此刻,他只能傻呆呆地听着曾明武这颇带讽刺意味的风凉话了!
彭石贤这理论怎么会实践不了呢?
当彭石贤怀着纯朴的感情,抱定诚实的向往直道而行的时候,刚一开始他就受了跌挫,与同学冲突,遭集体排斥,让亲人忧虑,一下子陷入烦恼苦闷之中,在愤愤不平的同时,他感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于是,决定改弦更张,重新燃起了一腔热情,还自以为得到了立身处世之道。他想象着入团和入党,似乎眼前一片辉煌灿烂。张炳卿是他少年时代崇拜的偶像,可张炳卿并不赞赏他这天机诀窍,上次就告诫了他,说为人还是真诚老实好,任何时候都应该走正道,还说入团入党或者做其他事情,首先得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动机要纯,不然,做坏了人,到头来也仍然少不得委屈自己的心性。当时,彭石贤听了不以为然,认为如果炳哥不是在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那他简直是老实得有些呆傻了。
现在看来,彭石贤入团的动机显然存在问题。但如果按照他“人都得说假作假”的观点推论,就不应该只是求助曾明武,而且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把入团申请书递给陈灿英,可是,彭石贤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与陈灿英是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和冲突,但事情早已经成为过去,他并非在记恨这些,真要说起来,彭石贤的委屈不只是来自陈灿英,而是在当时的环境气氛中,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公开支持他的观点,其中还包括了李超兰。为什么彭石贤却独独对陈灿英看不顺眼呢?这事颇有些奇怪,有过好几次,当他攒着口袋里的入团申请书想要交给坐在后排的这位团组织委员的时候,怎么也张不开口,总感到这是一种屈辱与难堪。就这样,由于过不了这一关,入团的事情便拖延耽搁下来了。
彭石贤的孤僻孤傲与陈灿英的自负自大,是他们彼此不能沟通的原因,而一位郭书记的存在又很可能要弄得他们分道扬镳。
郭书记何许人也?他的大名叫郭洪斌,三十多岁,高个子,瘦长颈,额角上方挂着几绺稀疏的头发,狭窄的脸庞却长着一个特大的红鼻子,在背地里,彭石贤与许多同学就以“郭红鼻”取代了他的名字。他是本地人,家在学校的围墙外,土改时,因为学校征用了他家刚分到手的一片土地,便招收他当了校长室的一名勤杂工,又因为他进校时是个土改积极分子,还是个老团员,很得校长的信任,不久便成了学校团委委员,他上过一年初中,能刻写油印资料,接着转为教导处的职员,虽然他现在还不是正式党员,但这团委书记早已经是正式的了。说他是老师,实在一点不像。而团委书记管学生思想工作,兼任政治课却又顺理成章,这学期,他当了彭石贤这个班的政治教师。诸如此类人物不可能没有些特殊的本事,只是讲起课来就真不敢恭维他。离开正题“扯乱谈”、“烧野火”,他常是眉飞色舞,吐痰喷水的,可一上正题便像迷失在沼泽地里,四顾茫然。即使照本宣科,也如摸黑走夜路,磕磕碰碰读不通几句话。但如果哪个学生不听他胡扯,或忍不住一笑,惹得他无名火起,那就糟糕了!他是个烟鬼,一进课堂,取下嘴上的烟斗放在讲台上,这时成了他的武器,说不定随手给你一下,让你眼冒金花。龙连贵就尝过那种滋味,而教师在课堂上是不准许抽烟,更是不能打人的,但谁不服也没用,郭洪斌在事后决不会认账,说那只不过是作了个样子。(能如此抵赖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情,是一般人不易作到的事,然而,比起他当年在斗争会上挟私打死人的事来,又不算什么了)他也有高兴的时候,夸奖起人来能把好话说尽,犹嫌不足。有一次,陈灿英回答课堂提问,他认为很不错,说出来的话竟如拗口令一般:“这灿妹子真了不得,水平天天这么长,真让我也易得难得差不多快要追你不上了!”当时,全班同学怎么也忍不住笑,憋得住气,憋不住眼泪,憋得住眼泪,憋不住肚子发疼。唯独这一次,郭洪斌没有上火,因为无法上火,他自己也像只老鸭公似的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于是,全场大哗。
后来,郭洪斌根本没有征求仇老师的意见,就撤了班上原来的政治科代表,指定由陈灿英兼任。同学们在心里厌恶郭洪斌,但多数人又不能不怕他。不过,此时彭石贤担心自己在他手上入不了团却只是一种预感,郭书记还没有关注到彭石贤头上去,对他要求入团的事也未过问。曾明武与李超兰等人之所以都提醒彭石贤,要他注意搞好与陈灿英、郭洪斌的关系,那只是因为,如果彭石贤一定要入团的话,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
1 1 4
114
───
这天早自习,同学们在教室外朗读英语,彭石贤与李超兰从林荫道的两端边走边读,不觉又在那棵大樟树下聚头了。彭石贤问了李超兰几个单词的读音,因为周围没有人,一问一答之间又拉开了闲话:
“你说,班长这个人究竟好不好?”
“你问他什么好不好?他是党员,能不好么?”
“他什么话都敢跟我说。。。 有些事真好笑。”
“他跟你说了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是说他老实得好笑,这你就不用问了!”
“看你那要说不说的样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不可能──那你就说出来吧,那会是些什么事?”
“既然你不肯说,你也不用来问我了!”
彭石贤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真的知道?
曾明武问彭石贤与李超兰有没有谈恋爱的事,李超兰确实不会知道,她是猜测班长一定与石贤说过入团的事了,因为,就在昨天,陈灿英找李超兰已经谈了入团的事,而且,她还提到了彭石贤,说彭石贤骄傲,不靠拢组织,并让李超兰分清是非,别因此影响了自己的进步,那是陈灿英对彭石贤不满意。
“班长跟我说到了你,可我。。。 ”彭石贤终究不敢冒失,“反正你不说我也不说。”
“灿姐跟我也说了你,那有什么可笑不可笑的;但我不会。。。 ” 李超兰想说她不会依从陈灿英的话去做。
“你不会什么?是怕人说你么。。。 ”彭石贤按自己的思路想,以为李超兰是指谈恋爱的事,“我才不在乎,那有什么要紧的!”
“怎么不要紧?”李超兰同样按她的思路说,“我可在乎,我知道班长对你好,他要说我,你就听从他的好了。。。 可我从来没有影响过你入团啊!”
李超兰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那是一种掩饰不了的怨愤。在李超兰的生活中,她总是觉得有种时轻时重的压仰感像阴云似的笼罩在心头,因此性情变得过分敏感,她怀疑曾明武也会让彭石贤与她划清界线,分清是非。
“你说哪里去了。。。 ”这话让彭石贤听不明白:“班长对我好,可他对你也没有说什么不好呀。。。 ”
“班长跟你说什么我知道,是我比你落后!”李超兰见彭石贤吞吞吐吐,更加怀疑,“不然,你为什么不肯说出他的话来──全怪我。。。 我们还是少接近些吧,别影响了你入团,真的!”
“你是说──你不是说我们。。。 ”彭石贤发现李超兰说的与他想象的并不是一回事,“那,那陈灿英跟你说了我什么?”
“她说。。。 她说了入团的事;”李超兰也发现自己与彭石贤谈的似乎不是同一话题,“难道班长跟你说的不是这事?”
“是呢——”彭石贤有点失望,他想,既然这场谈话是张冠李戴,他也不必说个明白了,“。。。 我是入不上团哪;我就最讨厌陈灿英!”
这时,陈灿英拿着英语课本边走边读朝这里走过来,李超兰用手碰了彭石贤一下:“她来了!”
陈灿英斜了这两个人一眼,又边读边走过去了。彭石贤不服地说了一句:“我才不去讨好她!”
“争取进步怎么叫讨好人?你有什么必要去得罪她!”一个小一岁的女孩往往会比一个大一岁的男孩要明白利害得多,李超兰把彭石贤当成傻哥哥教训,“你不听我这话一定得吃亏,不信,你就往后看吧,我现在不与你争论。”
彭石贤觉得李超兰是真正关心他,但这话他却接受不下,首先是一种情绪上的抵触,于是,他低头不语。李超兰看着彭石贤,忽然想到了些什么:“那我可以跟你说,我肯定不会什么事情都相信陈灿英,可你呢,也就别什么事都听曾明武的──你知道吗?告诉你一件事,曾明武给陈灿英一连写过三封求爱信──可这话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讲啊!”
“听谁说的?”彭石贤不相信,“事情绝对不会是这样!”
“就在前天,陈灿英亲口对我说的,她可没有理睬这种事,说还得考验一下曾明武。”李超兰反问,“你说,事情怎么就不可能是这样?”
“反正我不相信,”彭石贤固执己见,“曾明武还得她陈灿英来考验?可笑!”
“不相信就算了,没人要与你争个输赢,”李超兰不高兴了,又开始读她的英语,“真骄傲!”
“这怎么是我骄傲了?”彭石贤很想解释一下,却又说不清楚,“我只是不相信陈灿英,并不是不相信你呀!”
彭石贤真想弄明白曾明武与陈灿英谈恋爱的事:他们这两人到底是谁想跟谁好?是谁先写信?为什么又都要对别人讲?他很想向李超兰证实这中间的是与非。
有一天,不知是哪位世界文化名人诞生一百几十周年,县城的新华书店来学校推销图书,彭石贤随手翻到这位名人的一本诗集,而且还是本爱情诗集,当时,读这类书往往被人视为越轨,所以,彭石贤读过几首便放下了。但是,他记住了其中一首,因为,这首十四行诗似乎特别适合他对李超兰又爱又怨的心情。于是,彭石贤把这首诗写在一张纸片上,这已经不是原文了,有好几处是按他自己的意思写的。
彭石贤本来是想借这首诗送给李超兰,但他终于不敢。晚餐后,还是在那片草地上,他与曾明武闲扯,手摸着放在衣袋里的那首诗,忽然想出一个主意:“你看看这几行诗吧──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
曾明武看过了诗,还朗诵了其中的几句,他也像有所触动。但是,他说:“这诗是你写的吗?那你说说李超兰怎么跟你表明态度的——我说,你人还小,最好别粘上这种事情,不然,陷进去就很难脱身,你不信?”
彭石贤觉得曾明武这是尿湿了床还要争干处睡:“你倒是狡猾得可以,为什么你给人一封又一封地写信就不怕陷进去?你敢说出来跟陈灿英是怎么表明态度的么!”
“这话你是从李超兰那里听来的吧?那肯定是陈灿英跟她说过了。”曾明武并不回答究竟谁先写信的问题,“恋爱不是你恋我爱就能成的事,军队不准谈,学校反对谈,恋爱哪里有那么多的自由?你没有经历过,绝对体会不到。”
接着,曾明武讲了这样一件事:在朝鲜作战期间,他的一位战友与房东媳妇相好,因为被人发现而遭了抢毙。并且,他还说自己也倒过霉,吓过一大跳。在稍作沉默之后,便向比他小六七岁的彭石贤谈及了一段个人的隐私。
也是在朝鲜的那些日子,他们的部队被炮火封锁在冰封雪冻的山沟里,唯有当地几个朝鲜妇女乘着战斗的空隙给他们搬运些粮食和弹药,有时,她们也被火力封锁了回去的路,只得在地洞里留下来与战士们一块吃炒米。时间一长,大家便相混熟了,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学着中国话叫曾明武“哥哥”。那姑娘十分漂亮,也热情大方。但退出战斗以后,部队随即转移,从此,曾明武与那位朝鲜姑娘就再没有见过面。也许那位姑娘对曾明武真动过心,分别时紧紧地搂着曾明武的脖子不放;曾明武也忘不了那位姑娘。。。 好几个晚上,他还在睡梦里呼唤过那朝鲜姑娘的名字。就仅仅如此一桩简单的事情,曾明武却受到了追查讯问,虽然最后没给他加上罪名,但当时那位首长对曾明武早已经改变了看法,借此机会将那个调他去政治部报到的决定不明不白地取消了,随后又将他转了业,让他眼见的大好前程泡了汤。至今,曾明武不知那位姑娘怎样了,而那位朝鲜姑娘则更不可能料到,此刻曾明武说起她来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现在到学校里来是打算当和尚了!”
曾明武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五六岁便随舅父生活。舅父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家庭累遭变故,四十岁后便是孤单一人。他好不容易才在一所偏僻的乡村学校谋到一份教书糊口的差事。曾明武在挑水、拾柴之余也跟舅父认些字,读些书。夜晚,这一鳏一孤为节省灯油,常常是天黑就爬上床去,又为驱赶孤寂,舅父总要让小外甥听他闲聊,或讲故事,或背诵些诗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