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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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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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石贤一时也没有了劝说的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七八里路。彭石贤坚持不让他再送,在路旁的小亭里分手时,申学慈反复地说他对不起老师和同学,他认为自己是团员,担任了学习委员,工作没有尽力,他还特别提到学校委托他和一位匈牙利中学生通信的事,近两个月来他已经没有收到回音了,这是不是因为忘了给他圣诞节的祝福?(一个生活在闭塞政治环境中的中国学生,根本猜测不到那个匈牙利学生已经厌倦了这种奉命维持的国际友谊)他请仇老师设法予以补救。同时,他还特别提到没能够帮助青年同学进步,说到这里,他对彭石贤流露出深深的歉意,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

  仇道民望着放在书案上的三元钱,摘下眼镜,擦了擦发潮的眼睛说:“可惜啊,可惜了,学慈真是个很少见的好学生呢!”

  彭石贤准备出门的时候,仇道民说起一件事:“石贤,你还记得在小镇教过书的倪老师吗?她已调来我们学校来工作了。”

  彭石贤当然记得:“听人说,她在大学里当上了助教,怎么会来这里?”

  仇道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就住在这层楼房的下面,前天还问起过你们小镇来的同学,你应该去看看她才是。”

  彭石贤离开仇老师的房子,经过二楼时,便注意着每家门楣上的标牌是不是倪老师的名字,彭石贤到走廊的尽头时,传过来郭洪斌说话的声音,他赶紧转过身来走了,他想,还是以后邀几个同伴来吧。

  可是,彭石贤一连几天都没能邀到个伴。龙连贵说,他前天在去食堂的路上已经遇到过倪老师,她又像个尼姑的打扮了。倪老师问了好些话,却没说让他们去玩。李超兰也似乎没有兴趣,说她早在仇老师那里见过了。又过了好些天,听说倪老师请假去了小镇,是特意去看望申家人的。

  几天后,彭石贤去图书馆看书,进门一抬头,见借书处许多人围着,人头拥挤,窗口那边,立着个穿灰色对襟便装的女人,一张端庄凝重的脸,脑后挽着发结,她却正是倪老师,彭石贤没有上前招呼,这个儿时心目中的女菩萨再一次让他吃惊。

  倪老师真能给人以诧异。当年,正值豆蔻年华,她却自甘寂寞,许身佛门,事情本够费猜费解;现在,既然不得已而还俗,怎么又丢了大学助教不当而来做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呢?这就更加奇怪。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没有嫁人,却偏偏长着那么一张令人看了还想回头再看的脸,既然她那宽松硕大的衣着遮盖不了天生的风采神韵,也就别想躲得开人们追逐她的贪婪而又疑惑的目光了。

  这中间的缘由要说也寻常。她是某大学文学系学生,专攻外国文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她当时的未婚夫是原来的同班同学,她曾求助领导把未婚夫从外地调来一处工作,实在不行,她也愿意去未婚夫工作的单位。当时领导答应了,可结果却是南辕北辙,她那未婚夫竟越调越远,去边远地区了。后来才弄清楚,原来这位领导的领导在偶然的机会里与倪老师有过一面之缘,从此对她念念不忘,似乎还决心要娶她到手。这一见钟情的单相思让热心的学校领导忙乎起来,倪老师像贡品一样被隔离保护。在愤慨之余,倪老师毅然决定与未婚夫尽快完婚,造成事实再提调动。偏偏她那未婚夫是块软骨头,他非征得领导同意不敢这么做,这使她失望了,觉得这世界实在没有了真情。她鄙弃那些无耻的趋炎附势者,并让人传话给那位领导的领导:“我信奉独身主义!”

  于是,倪老师来到了这所县中学。说她是自己负气而来也罢,说她是被人驱逐而来也罢,反正是一回事,她来了。

  第一个迎接倪老师,并表现出极大热情的是郭红鼻,他给倪老师提行李,安排房子,每天有事没事都来倪老师这里坐一会,胡扯瞎吹一气,他住的房子正好就在倪老师的上层,上面房子的脚步重了,下面还掉灰尘。一见这情势,倪老师知道又是遇上鬼了。当郭红鼻刁滑地问她,是愿意任教还是愿意当图书管理员时,她感到厌恶,就回答他:“我大概只适宜管理图书吧!”于是,倪老师从小镇回到学校后便接手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彭石贤在第二天去了倪老师那儿,但他们都没有说很多的话。倪老师询问了彭石贤的学习情况,谈到他喜欢读的一些书,这似乎都是图书管理员的事;彭石贤不便说出心里对倪老师的疑惑,只说了些她所关心的申家人的情形,倪老师对申先生的死和申学慈的失学几次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地长嘘了一口气。但彭石贤告辞出门时,她还是说了,申先生以前曾经在信中流露过,他的路已到尽头,唯一担心的是学慈往后的事。倪老师希望石贤多与学慈联系,并能及时告诉她一些申家的情况。

  倪老师是受申先生几个生前好友之托去小镇的,他们原想让申学慈继续来校学习,可以在经济上给些帮助,但这些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申家女人不能没有儿子的照顾,申学慈最终也只能在他自己的环境里生活。张仁茂、黄大香都认为学慈的书是难读下去了,倪老师只得作罢,她回来后特意去找过张炳卿,希望能通过他求得当地政府的某些照顾。

  所幸的是,不久,申学慈来信了,说他现在已经安下心来,并担任了农业社的记工员,他觉得再想读书已不现实,表示要毕生为农村建设贡献力量。他的性情和顺,从小就很听话,容易驯服,很快习惯了农村起早摸黑,循环往复的生活磨道。他不仅没有怨言,还产生了许多美好的希望。最能够显示出他品学兼优来的,便是记工准确,书写整洁,为镇上抄写的各种文件表格一丝不苟这些特点了。每天要出工,要做家务,尽管有时只能喝到两碗稀粥,他也要如期如质完成领导交予他的大量额外任务。这种精神确实让人感动,也让人怜悯。镇长龚淑瑶禁不住表扬他:“学慈干得不错,农村正需要你这种有文化的人,好好干吧,将来定会有前途的。”有时,龚淑瑶对学慈的工作成绩特别满意,特别高兴时还说:“不错,有能力,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在我手下做事就不会吃亏,经我提拔的干部不少,一有机会我首先考虑你。”

  龚淑瑶待人并非没有热情,同时也有提携别人的权力,只是听她说过这种话的人不只有申学慈,真正要兑现并不容易,如果见不到实际好处和对她的特别忠心,这些话说过了也就很快忘记了。不过,申学慈从这话里得到了很大的鼓舞,从他给仇老师的另一封长信中可以看得出来。信中回顾了仇老师关心他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他表示将铭刻在心,永世不忘之后说:“仇老师,我还应当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龚镇长对我的关怀如同父母,她说今后要为我安排正式工作,这样,如果我不尽心竭力干出优异成绩来,怎么能对得起党和人民呢!”

  如果是别人,这“如同父母”会显得夸大其辞,所谓“尽心竭力”也只算是俗套话,而对申学慈来说则是赤诚可鉴。没过多久,他就把身体拖累得清瘦,幸亏情绪还好。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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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早春时节,从松岗上扑下来的北风,却一阵紧过一阵,天色变得阴暗昏沉。迷茫的雪雾笼罩住了远近的山野,不一会,刷刷刷的雪粒从树梢上,瓦楞上跳落到地面,转瞬间现出一层薄薄的白色。开始它还能被地气消融,在人们的脚下留着一条拖泥带水的路。但随后的十多天,风卷雪,雪成冰,不停不歇地下,终于封冻了整个天地。严寒显示出了它的绝对权威,人们只能袖着手,隔着窗户向外观望,不得已出门时,也得小心翼翼地探步行走,有些路段,还非让你手脚并用不可。

  仇道民的心情倒是异常地好。他近来确实显得容光焕发,平时走路老低着的头现在抬起来了,似乎连那近视眼镜的反光也明亮多了。

  据说,正在省城进修的李墨霞只待明年毕业就与仇道民结婚,今年暑假还准备来县城住些日子。他们的书来信往已不是什么秘密,这学期,仇道民就请假去看望过李墨霞两次。

  张炳卿为他们的婚姻作了许多工作,李氏家族的实际家长李青霞终于默许了。李墨霞顾虑顿消,仇道民自然信心倍增,他们那片生活空间随即变得阳光朗朗。李墨霞的来信越来越缠绵地传达出女性的温柔情意,坦诚地表示了对仇道民的深切理解,她认为命运的坎坷挫折并不由人,过分地怨悔自责毫无益处,还说完成学业后,如果她真能够调进县中学,(张炳卿为他们这事已与教育局的同志联系过)两人长相厮守,在生活上相互照顾,在工作中切磋砥砺,那也算得是对以往无情岁月的补偿了。

  仇道民读了李墨霞的信,对信中表露的深挚情意充满感激。三十六、七岁的男人在受尽颠簸跌撞之后,终于获得了渴望久久的情爱,怎能不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他伏案修书,对未来的家庭作了许多的筹谋,甚至还提到希望能有一个孩子呢!

  又是一夜酣梦,这天醒来时,外面的雪居然停歇下了,太阳升起来,竟是一个晴朗的大好天气。仇道民推开小窗,揉揉眼睛,伸展了一下腰身,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天地,面对这冰封雪积的山川,面对山川上跳跃闪烁的晨光,他不禁吟咏起一首气势磅礴的咏雪词来:

  。。。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

  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 

  奇怪!历经政治劫难的仇道民,不是在给李墨霞的信中多次表白过自己无意沾惹政治么?可这首诗词抒发的正是作者为江山竞折腰的政治抱负。当年,从朋友处抄阅到这首词时,仇道民如获至宝,在吟诵品味之间,词人的文采*首先折服了他,诗词传达出来的进取奋斗的英雄豪气又给他以感染,而革命加于词作者的偶像光环更是使他仰慕敬佩得五体投地。从眼下这情形看,其实,仇道民对革命理想的向往至今也没有完全失落。

  仇道民久久地伫立在窗前,大概是受到这首词的感染,也由于眼前自然景物的启发,他那被压抑的心灵又开始舒展,并渐渐地滋生出某种渴求来,从他那开展的眉宇,从他那明亮的目光,从他那遐想的神态,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动情了。他转身在书案上寻找纸和笔,他又想写诗了,他写了下来:

  让过去的岁月,

  都化进这冰雪皑皑!

  对他过去的岁月是该肯定还是该否定?是该追悔还是值得眷恋?仇道民停下了笔,他有太多的顾忌,他不是站在时代的波涛上头,而是落在波谷底下。近一年多以来,因为上级对知识分子学习、改造、整肃的运动有了松弛,周围的政治气氛出现了缓和,他那被追逐的灵魂得到了一时的喘息而渐归平静。回忆学生时代,仇道民曾以“天龙”为笔名写过一些呐喊“*”“自由”的散文诗,投身革命后,又写过一些讴歌革命的民歌体新诗,他的才能曾让人称赞,但诗歌被革命视为奴仆,诗不敢言志,能公开的东西,没有多少是他自己的心声,透露心迹的东西,又可能招惹麻烦和祸端。他后来倒了运,诗的灵感也遭窒息死亡了。记得有一次,一位老同志来信索句,并说还记得他那嵌入“天龙”二字的对偶句:“天起风云当为我,龙翻海浪岂随人!”友人对他当年那种壮志豪情的夸赞,把仇道民吓懵了,赶忙回信说:“那是狂妄!我现在早已笔墨干枯,写信常是颠三倒四,哪里还有什么诗作?天龙已成地龙,请仁兄千万不要再提此类事情了。”

  心悸如此,焉能有诗?然而,生命不息,人的感情总会寻求表现。仇道民的生活热情并末完全熄灭,现在他在想,就算我是地龙吧,地龙者,蚯蚓也,蚯蚓虽无气势可谈,总还不失为一条生命吧,能说它的默默耕耘不是一种奉献?于是,仇道民找到了他所处的位置,把自己经历过磨难和辛酸的过去视为对革命事业所作的必要牺牲,并为它换取到了今天的革命胜利而*。对人生作如此认识,他终于把诗写下来了:

  啊,让过去的岁月,

  都化进这冰雪皑皑:

  掩埋了污浊,

  留下一片洁白,

  这才见了到圣洁的光彩;

  一统了江山,

  眼前无限宽阔,

  这才算得上英雄的气概!

  愿严寒长逝,

  天空不复阴霾,

  那才使蛰伏的生命醒来;

  愿东风送暖,

  春潮回归四海,

  那才会有花径通向天外。

  啊,让未来的岁月,

  都在阳光下铺开!

  仇道民这首诗借雪景表达出对革命的礼赞和对未来的向往,这大概无可指责吧,然而,他错了。他以地龙自喻,难说没有委屈之情,诗中使用的“阴霾”、“蛰伏”一类的字眼也似有影射之意,尽管仇道民对革命的真诚未改,但他不能理解:今朝已经占有了“红装素裹”的*人物,早被奉为亿万人顶礼跪拜的偶像,他容不得再有别人来自由吟诵。那神化了的权威随时都可以给人酿造出意料不到的灾难来。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群学生。仇老师高兴地招呼大家:“好,好,坐吧,都请坐!”

  彭石贤首先看到了书案上的诗稿:“《咏雪》,仇老师,这诗是你写的?”

  仇道民给学生斟了茶,他见彭石贤在阅读他的诗稿,便说:“那是刚才随兴写下来的──你们看,今天这雪景多美,简直是幅神奇的图画──可我那算不上诗。”

  彭石贤看过诗,又传给了身边的同学,大家要求说:“我们请仇老师给我们朗诵朗诵吧!”

  “朗诵?”仇老师今天的情绪格外开朗,并不像以往那样忙不迭地回避推却,“写诗,朗诵诗,那是我早年投奔革命时的事,现在荒疏得太久了──你们喜欢诗歌么?”

  “当然喜欢,”同学们同声说,“就请仇老师朗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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