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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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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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走吧,”彭石贤把目光从李超兰的脸上移开,“让人见着了我们在一块,又会给你招麻烦。”

  李超兰倒是不慌不忙:“没有人能见到,你,你这真是为我担心?”

  彭石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陈灿英怎么能当上团支部书记?她不也是争着办学社的一个?”

  这期一开学,全面负责团工作的是陈灿英,曾明武最大的问题是办诗社学社,说他引诱学生走白专道路,可陈灿英却一点没事,她没事,曾明武为什么会有事?

  “陈灿英在整团中很积极,揭露了曾明武许多问题,说他当兵时曾与一个朝鲜女子谈情说爱、秘书工作时又对首长不满、办学社老是在背后操纵等,”李超兰望了彭石贤一眼,“你可不能跟别人去乱说这些啊!”

  “那。。。 ”彭石贤把头低下头去,一会又抬起来,“我们还是走吧,该吃晚饭了。”

  其实,离吃晚饭时间还很早,两个人坐着相对无言,又都没有移步。

  “陈灿英现在虽然是代理团支书的工作,但如果她想当团支书就一定能当上,除非她。。。 ”李超兰没有把话说完,“你并不会知道,真的。。。 你不可能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好!”

  彭石贤不能回答李超兰多好多不好的问题,他的反映迟钝,只说:“那就让她积极去吧,她当她的团支书好了。”

  三月初,一连好几个大晴天,学校都组织学生去附近农业社积肥,这就是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前几天,学校又接到县政府的紧急通知,让全校师生去城郊突击造林。于是,大会动员,小会讨论,人人争着表决心,真是有如奔赴前线。在工地上,喊广播,举红旗,把声势弄得热火朝天,造林运动已经高于一切。一天下来,学生们以手上的血泡作为战绩炫耀。彭石贤坚持不下,每天的总结会上总会受到指名或不指名的批评,说他思想认识有问题。这批评也许是对的。他掘了两天土坑,每个土坑一尺五见方,检查人员拿着尺子跟在后面测量,一点不马虎,到了下午,彭石贤掘坑的任务还完成不到一半,不知怎么的,他又犯老毛病了,休息时,拿着块黄色的粉岩在青石板上了写几行字:

  我已经变成奴隶,

  躯体只为命运喘息,

  心在疲惫中昏迷,

  何必问我是否情愿!

  第二天,班上要派两个人去城里挑米,这本是件苦差事,但彭石贤坚决要去,因为他的手掌磨起了血泡,拿锄掘坑时痛得钻心,他想换个工种放松一下情绪,他已经被人管得简直快要爆炸了。另一个挑米的人是曾明武,他力气最大,上次他也去了。

  这个学期,曾明武与彭石贤很少接近,这仅是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今天在路上曾明武主动与彭石贤拉起了些闲话,快到城里时,他说:“昨天栽树时,我见到一块青石板上写了几行字,谁把学问搬到这荒山里来了?”

  彭石贤一时不知道曾明武突然说起这话的用意,问:“写了些什么?你想要调查出这个人来?”

  “我没看写的是什么,我用锄砸碎了那块青石板,把它埋到种树的土坑里去了。”曾明武漫不经心地说。

  彭石贤肯定曾明武是见到了他写在青石板上的几行诗,暗示他不要乱涂乱写招惹麻烦,因为曾明武还讲了邻班一个同学因讲怪话挨了辩论的事,可彭石贤却偏要承认,“那是我写的,这便是天大的事了么?”

  曾明武对彭石贤这种执拗的态度无奈,“你这只斗牯。。。 可那不是你的字迹,你的字谁会看不出来?”

  彭石贤想,曾明武真是个聪明人,他问:“别人加你那么多罪名,你为什么要全都承认了呢?”

  “这怎么能说是罪名?比如,我与朝鲜女子并没有违犯纪律,但大伙提提这事,也没什么不好的,”曾明武坦然带笑地说:“假如有人让你检讨与李超兰谈恋爱的事,我看你也应该检讨么!”曾明武的话又一转,“但我绝对不会承认没有的事,谁那么傻?比如,有人说我有个什么小本子,上面记载了许多右派言论,这就是无中生有了,便是宰了我,我也不会瞎说,你说是不是?我看可你的个性就是太傲了,那只会上当吃亏。”

  “是陈灿英说她见过你的小本子吗?”彭石贤很愤慨,“该死的叛徒!”

  “没谁与陈灿英订过攻守同盟,何来叛徒不叛徒的事?”曾明武认真地,“陈灿英说见过那本子也好,别人说见过那本子也好,反正我没有什么本子!";

  彭石贤不仅见过曾明武那个小本子,而且还记得上面的一些言论,他当然不会当叛徒,但现在是曾明武找到机会与彭石贤订立攻守同盟了,如果这也能够称作攻守同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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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从县城运米返回工地的路上,彭石贤与曾明武说了许多话,但全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眼下敏感的政治话题。曾明武说他小时候随舅父住在一起,舅父是个私塾先生,那一年,在一个深山冲里,他只教了七个学生,还包括曾明武在内。那山涧里面有许多螃蟹,如果遇上燥热的夜晚,螃蟹便爬上岸来乘凉,小孩子一伸手也能抓到四五只。一次,他与舅父点着盏松明火把顺溪涧而上,松明快烧完一半,竟没见到一只螃蟹,那是时间还没有到。随后,沿途的螃蟹越来越多起来。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便抓到了一大桶,提也提不动,二人却不甘歇手,于是,又向前走,约经半里地,见到一个小水潭,四周被浓密的茅草封着了,正准备往回走时,听到水潭里扑通一声,举火一照,原来是一条水獭,这是很难得到的贵重动物。一见火光,那水獭窜身跃上石坎不见了,可后面跟随着几只小水獭怎么也爬不上去,曾明武的舅父连忙赶过去一把抓住了一只,接着又抓住两只,便用衣服包了起来,这时,那条母水獭又跳到了水潭里,原来还有一只小水獭躲在草丛里,曾明武扑过去伸手一抓,母水獭挣脱了身子,那小水獭却没能逃掉,这时,松明快烧完了,他们便往回走,不料那母水獭却跟在后面,不肯离去,悲哀地叫着,一直跟了两里多地。后来的情形怎样了呢,曾明武却没有叙说详情,只以一句简单的话结束了这个故事:“我舅父便把那四只小水獭放到了小溪里。”

  这是一个主题思想很不明确的故事,也许,它只是讲述者的一段真实经历吧,然而,讲述者却没有发抒一点半点的感慨,同样,唯一的听者彭石贤也没有提出任何进一步的寻问。两人歇息时,彭石贤也讲了些他小时候在山野里迷路与养鸟之类的趣闻逸事。这一天彭石贤把米运回工地,虽然腰酸背痛,但心情似乎比平常要轻松舒展得多,晚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耐人寻味的是,自这次运米以后,彭石贤的劳动态度变得积极主动多了,一个星期的植树活动,最后的总结会上,他还居然得到了郭洪斌一句“有所进步”的赞语。

  彭石贤摆脱了孤独,苦闷,压抑的情绪,在开展所谓的勤工俭学后,他很乐意去城里帮人推板车,上一个土坡可以得到五分或一角钱,不过,他只按最低标准向学校上缴收入,他认为体力消耗太大,不去小摊上吃碗米粉是不行的,这比那些空洞的表扬要实在得多了。

  彭石贤与猴头经常在当锅炉工的“猴姐夫”(猴头的姐夫)那里相聚,但再也没有谁提起什么人民自由党的事,有时星期天玩扑克能玩上一整天,猴头玩扑克很认真,很要强,彭石贤又不肯相让,两人时常争得面红耳赤,猴头的姐夫常说:“你们真是一对斗牯,和又和不拢,赶又赶不散,这输赢能要了谁的命么!”于是,他把牌一收,不让玩了,倒是这法子生效,两人马上放弃己见,要求重新开局,有时,他们也扯些闲话,但生活已经政治化,闲话往往不闲,比如,有个星期六晚上,他们又在一块玩扑克,已经过了就寝时间,猴头的姐夫定要再玩一圈,彭石贤却有些担心:“让姓郭的逮住可麻烦了。”猴姐夫却说:“不要紧,我保你们没事——他忙不过来,也不敢在我这里找麻烦!”

  这话猴头的姐夫上次也说过,彭石贤以为他是吹牛,但牌已经玩上了瘾,也难舍难丢,总有些侥幸心理:未必今晚就正巧遇上姓郭的查到这里来?于是,他们又玩了下去,而且不只玩了一圈,而是玩到了第三圈上了。这时,窗外有人用手电在窗纸上划了一圈,接着就听到脚步声,郭洪斌去寝室查铺时经过这里,还重重地咳了两声,彭石贤有点紧张,可是,郭洪斌来去都没有敲这里的门,这让彭石贤有点奇怪,因为猴姐夫并没有要遮掩躲避的意思,照样把扑克甩得啪啪响,而且,郭洪斌肯定知道彭石贤没有按时就寝,第二天却没有批评他。

  猴头的姐夫哪来这本领?彭石贤十分不解,他直接提出这问题:“郭洪斌怎么会怕你?”

  猴头的姐夫只淡淡地说:“我并没有让他来怕我,是他自己心里要闹鬼。”

  郭洪斌心里究竟闹什么鬼?猴头姐夫不肯说,他抓住彭石贤的肩头,把他扭转身去:“读你的书去吧,管什么闲事!”

  彭石贤与李超兰的关系又变得融洽了,有个星期天,学校组织学生去县城看电影,散场时,李超兰在剧院门口等着他,说:“国芬姐从家里来,说你妈妈给你带来了些东西,让你去取。”这是真的,彭石贤转身向县委大院那边走去,在离剧院两百米处有家照相馆,走到这里,李超兰甩脱其他同学赶来说:“石贤,别耽误久了,我在这里等着你。”当彭石贤去县委大院取了东西离开时,国芬姐拦着他:“怎么?今天是星期天,吃了饭再走──是谁又在外面等着你?”彭石贤结结巴巴地推却:“不,不是,我得,得赶作业去。”彭石贤来到照相馆门前,李超兰在柜窗前等着。彭石贤额角上沁着汗,满脸红晕,见李超兰侧着身,带着笑,斜睨着眼,在上下打量着他,便说:“我坐也没落,便跑出来了,国芬姐还猜着是你在外面等,她取笑了我呢。”李超兰说:“是吗?你再不来我便走了──我们进去照张相吧──我还没见你有过刚才这高兴的样子!”这一说,让彭石贤一下子又显出为难的神情来了,“我不喜欢照相,我不照,你去照吧,我等你好了。”李超兰见彭石贤连连摇头,知道勉强不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人要跟你一块照,可毕业像你也能够不照么?我照相倒不用你等。”彭石贤确实不喜欢照相,让他与人站在一块摆姿式,装笑脸,听凭摄影师指点摆布一番,那更是难堪的事。他知道李超兰对他不高兴了,可又只能愧对她的好心好意,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上星期,学校就通知毕业班学生,每人得准备好四张免冠正面半身照片。这是贴在毕业证、准考试与有关档案资料上的,按郭洪斌的说法,这些东西一经压上钢印,便与人终身相随,那严重性让人觉得很有些要缉拿归案,验明正身的味道,彭石贤很反感。这时,李超兰照完相出来,见彭石贤呆坐在那里,说:“这毕业相你可不能不照啊!”彭石贤站起来:“还是算了吧。”李超兰完全知道彭石贤性格的执拗古怪,中学六年,他是班上二三个不会跳集体舞的人之一。她这个历届文娱委员多次想把彭石贤推上舞台,却始终没有成功:“你这人真是,难道你可以不交毕业照片?去照吧,我不会看你照相,我在外面等着你!”

  盛情难却,彭石贤只得进门去照相。但随后,李超兰却从后面跟了进去。

  照完相,在回校的路上,李超兰忍不住发笑,她见到了彭石贤照相时那一本正经,极不自然的神态。她不知会留下个怎样的影像来:“你的相片冲洗出来,可一定得送我一张啊?”

  “那有什么用?你能不知道我有多呆笨,有多傻气?”彭石贤勉强笑了,“我知道你跟在后面,你是要看我的洋相!”

  “不是不是,我怎么是看你的洋相?”李超兰连连否定,“不过,你也太古怪了!”

  他们一路说笑到快近学校才拉开距离,这算是本学期来,两人最高兴的一次约会了。

  曾明武在班上越来越孤立,陈灿英把办诗社学社的责任推向了他,特别是曾明武的那个小本子,被人猜测想象得无比的神秘,那不但是本右派言论集,还记录了诗社学社的全部阴谋,简直与反革命纲领无异。曾明武却表现得很平静,从不与人谈及这些事,学校组织了一次团委与学生会干部参加的会议,对他进行了专门的“帮助”,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的两个白天,再加两个大半夜整整三十六个小时,他回答质询与提问的话不够十句,除了“感谢大家的批评教育”就是“不知道。”或“确实没有。”或“请领导进一步调查”之类的话。彭石贤注意到。曾明武吃饭,睡觉,上课与体育锻炼等竟然与平时一样。面对现实,彭石贤完全认同了曾明武的作法,相互采取了回避态度。彭石贤还从他身上得到了某种启示,这才是真正维护了做人的气节。他以前自寻苦恼,自恃高傲只说明自己是个没头没脑的笨蛋。

  郭洪斌找彭石贤谈了一次话,在夸大其辞地表扬了彭石贤一通之后,叫他与曾明武划清界线,积极揭发问题,并说可以“火线入团”。彭石贤在第二天果真写了一份很长的揭发材料,说曾明武工作不负责任,不关心青年进步,走白专道路等等,所举的事例也像那么回事,比如,说他把团支部的工作全都推给陈灿英,以至使陈灿英与仇道民打得火热;青年同学送交入团申请,他从不过问,更不用说与之谈心;平时,曾明武常拿个小本子在树林里走来走去,那是背英语单词,他说让这英语卡着不发毕业证可不得了。彭石贤甚至把初中时曾明武将他强行抱到仇道民房里去挨骂的事也写上了。郭洪斌看过之后并不高兴,他问:“你见曾明武那个小本子封面是不是红颜色?”彭石贤说:“不是,不可能是红色,是白壳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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