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也是人啊。”莫霖讶然失笑,“你以为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幼稚,明知道你是对的却不高兴。”
“没关系,我以前甚至会冲进上司办公室大吵大闹,你只是生闷气已经算不错了。”莫霖熟练地操控车子拐了个弯才续道,“人嘛,年纪不同,想法自然会不同。”
“没错。”钟漫感慨地点头。
车子很快回到公寓楼下,叶明希一如以往隔着玻璃凝望着那辆讨厌的车子,只是今天看到的把他僵在窗前,还没来得及跑回房里装睡,钟漫已红着脸开门进来了。
“今天这么晚睡?”钟漫的声音有点不自觉的颤抖。
叶明希背着对她没说话,神思仍留在刚才看到的那摧心折骨的一幕。
夜色深重,昏黄的街灯斜映入屋,把他半边身子熏为橘黄。钟漫本不应看见他的脸,可纯净的玻璃窗无邪地倒映着一切,让她清晰看见他平日尚有血色的面颊此刻苍白如纸。深刻的轮廓为他脸上罩上重重阴影,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如浓墨,似是快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又似正被附在身上的黑暗蚕蚀、吞噬。
不知为何,这半光半暗的画面让钟漫觉得莫名的陌生。
站在那儿的人是谁?
真是自己一直“小鬼”、“小鬼”地唤着的孩子吗?
那么悲伤而寂寞的神情,真是一个孩子能拥有的吗?
“明希?”她有点迟疑地轻唤。
这回叶明希终于听到了,他回过头来,脸上是平常的乖巧表情,仿佛刚才的孤寂只是钟漫的幻觉。
“你回来了?”他惊喜地问,如同看到奇迹发生一样。
“嗯……”钟漫悄悄打量了他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他不解地侧头问。
钟漫打量了他好一会,仍是平常的那个小鬼啊。自己是不是累昏了,竟然认不出他来?
“没事,是我眼花了。”她摇摇头踱到沙发坐下。“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吧……”
叶明希已预料到她要说什么,双手藏在背后纠缠握得死紧。十指过份弯曲隐隐作疼,他却宁愿把手指折了也不听钟漫接下来的话。
可惜世事永远不如人意。
“我终于找到男朋友了,快恭喜我吧!”钟漫眉梢间有点得意,抛着手中的抱枕愉快地道。“那人你也认识的。”
“是莫叔叔?”
“什么叔叔,他要是叔叔我不就变婶婶了?你叫他莫大哥吧。”说罢才点点头,“没错,就是你莫大哥。”
听她如此高兴地宣告,叶明希的心脏蓦地一缩,勉强扯了个笑言不由衷地说声“恭喜”,唇色已然发白。钟漫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把脸在抱枕上磨蹭了几下,满足地道:“这下真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终于解脱了……”
“你知道吗,莫霖的驻留中国申请已经批准了,他说本来还有点忐忑,可现在连天都支持他,他才……”
“他说我跟其他人是不同的,他啊……”
叶明希不知道自己听着钟漫说了多久的莫霖,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到自己房间,他只知道他的心很痛,很痛,痛得他不能不侧卧着弯曲身体,咬着牙关拚命忍耐,向上天祈祷痛楚尽快过去。
可他忘了上天早已遗弃他。
既然已冷血地夺走了他的父母,此刻也没半必要向他伸出援手,甚至嫌他的苦难未够多。
凌迟着他的痛楚似乎在他身体里找到乐子,遂贪婪地以心脏为起点往四处乱跑,顽皮地大力拉扯着各处的神经,在不同的器官里嬉戏。
他想张嘴呼吸,却发现身体里的空气突然失踪,气管被压得连丝缝儿都不剩,他挪不出半点气力挣扎,只能蜷曲着身体等待痛苦自己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起来了,但阳光好冷,好冷。
凉了半夜的汗水带着寒意渗回皮肤里,渗到骨子里。曾经他在这温暖的床上一夜好眠,曾经他的世界充满光明与快乐。
是谁夺走了他的温暖?
为何连他生命中唯一仅余的美好都要残忍地撕碎、破坏?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再次堕进阴冷的黑暗,忍受着无止境的孤独与痛苦。
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他不愿意,谁也不能抢走属于他的东西。
而现在,他不愿意。
※※※※※
“你要的资料。”
秦心兰敲来了这几个字,把一个文档传给叶明希。
确认接收。
叶明希沉默地打开文档,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每一张图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咚咚叮,咚咚叮……
手机响了,接听后毫无悬念传来秦心兰的声音。
“你要查他是因为你姐姐?”决定跟叶明希合作前,秦心兰已收到关于他的调查报告,除了知道他在父母死后被亲戚虐待和当成人球踢来踢去外,也知道秦心兰并不是他的亲姐姐,不过她当然不会让叶明希知道。
电话这头的叶明希没应声,秦心兰用滚轮翻着报告,一边看一边感叹:
“家世清白,父母是文化界有修养的学者,从小学业和运动成绩都优异,恋爱经历一段一段分得清楚,每次都最少有一年空白期,现在是美国服装公司最有前途的经理层之一……这男的简直是无可挑剔,你可以放心了吧?”
反正也吩咐了,她手上同时拿着钟漫的报告,不过她只略略翻了一下,因为内容实在太平凡太无聊。
也所以,她挺讶异莫霖这样的菁英会垂青钟漫。
对这么一个姐夫,叶明希应该没什么不满意的吧?
“他不是好人。”
斩钉截铁的结论,让秦心兰不知该否怀疑自己手上的调查报告。
“为什么?”
这次叶明希没答,拖着滑鼠把一个档案传给秦心兰。对方静默了五分钟后,秦心兰异常冷静的声音自手机里传来:
“叶明希,我很好奇你脑子的构造。”
“学姐过奖。”这边的叶明希连丝笑意也没。“只要这计划能顺利完成,你就能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没错……”短短两页的文档,连谁在某一刻有什么反应和该如何应对都一一罗列,没有细致的观察与精密的分析能力绝对办不到。
翻身之时指日可待,这几天心情一直低落的秦心兰忽然来了精神。记起上次失败的教训,她沉声提醒:“我们要小心这次的事别再泄露出去。”
“要还再失败,学姐你会放过我?”故意用电话而不用文字聊,就是怕一旦事情败露,聊档不及音讯证据强而有力吧?
秦心兰在这方面的确比张勇想得细、想得远,这也是他选择先打压秦心兰再捧回去的原因。
他这种没背景的人,投靠了任何一方都会被另一方报复。报复他不要紧,但他不能拿钟漫冒险,因此他若不能两边不投靠,就得两边都投靠。
张勇粗枝大叶,见到他把秦心兰的势力削弱了,会相信他真心投诚,可秦心兰若未曾与他共患难,必只把他视为棋子,所以他特意制造一场患难与她一起共一共。
只要这次再成功,两边的势力又回复平衡,骤看好像谁也没得半点好处,实际上叶明希却获得了双方的信任,兼且两方都知道叶明希身在敌营,愿意偶然付出点小代价麻痹敌人,替他保守了这个小小秘密。
控制得宜的话,他会是弘文中学里唯一能左右逢源的人。
不过他的计划,可没这么简单便完结。
叶明希挂上电话,开始研读莫霖的资料。
※※※※※
秦心兰带头组织的“弘文志愿者团队”定期探访X市的孤儿院和老人院,又在几场大天灾时四出奔走筹集物资,这件好人好事很恰巧地被电视台发现,特意制作了一部特辑,追踪采访志愿者团队的工作过程。
看到年纪尚轻的中学生为了不幸的弱势社群日晒雨淋,许多成年观众不禁汗颜。秦心兰被当成书德指标在网上广泛流传,有些人酸葡萄地“人肉”她,出来的结果更令人讶异,国内最大药厂“济世药业”的太子女竟然有如此善心!
事情传得沸沸腾腾,弘文中学立刻颁授“全校优秀学生”奖状给秦心兰,颁奖礼时拍下来的照片传至报社,翌日刊在全国报章上,弘文中学顿时全国知名,校誉日隆,连钟漫这不多看新闻的也跟叶明希说了句“你的同学很有爱心啊”。
随着秦心兰的声誉转好,所有人也选择性地遗忘秦心兰试图破坏校誉的事,要是哪个不长眼的起了个头,马上会被人回一句:“那她有没有成功?没有是吧,没有你还说个啥?”
弘文中学的两派势力,再次回复平衡。
“学姐,你家里跟海关的交情好么?”
“海关?”秦心兰一愣,“还算可以吧,药厂要把药运进运出有时也很麻烦,特别是较敏感的药物,所以海关我们也有打点好。你想干什么?”
秦心兰已经不会问“你为什么这样问”,她知道叶明希必定是想好了某些计划要她帮忙。
“我想你让海关拦下美国服装公司的东西,也不用拦很久,两星期就可以了。”
“这是你姐工作的公司吧?”秦心兰思索了一下,“你是想给莫霖施压?”
“他这些货被扣下来的损失极大,届时美国很有可能把他调回去。”叶明希本不欲解释,但现在要秦心兰出手帮忙,他不能不答。“就算他没被调走,要处理这一大堆问题,他不会再有时间来纠缠。”
“果然是个好主意。你放心,你这次帮了我,这事我一定会替你办妥,只是我需要点时间。”她只是个中学生,要寻着机会跟父亲身边相关的人提几句,或跟海关的人在饮宴上见面时才行。
“没问题。”挂了电话后,叶明希自翻出通讯录拨了个号码。“文队长,原本说星期六的友谊赛,我们队里有几个人不行,能不能改到星期日下午四点?”
“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又要改?”那边的队长抱怨了下,“好吧,别再改了,我本来都通知好了队员。”
“真抱歉,麻烦您了。”叶明希有礼地挂线后打给骆文。“队长,二中说友谊赛要星期日下午四点比较好,阳光没那么猛。”
“换到星期日去?嗯,反正是暑假,我们的人应该没问题。”
“那太好了,我会通知队员改期的事。”
“好,谢谢。”
“对了,三中也说想跟我们打友谊赛,不过日期还未定。”
“我们怎么忽然这么受欢迎?”骆文疑惑地问,但也没指望叶明希能回答。“那你去跟他们联络吧,定了日子再跟我说。”
叶明希轻勾嘴角,“没问题。”
四十九。 内疚
钟漫并不是个好动的人,平常放假就喜欢赖在家中装死,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真要出门也速战速决绝不闲逛。她这种性格和习惯对跟一般男人培养感情绝对是个阻碍,可莫霖偏偏不是一般男人。
逼迫人接受是低手,让人自愿跳坑才是高手。莫霖用的方法说穿了其实很简单──让钟漫自己选。
“你比较喜欢看电影还是去水族馆?”
“应该是看电影吧?”有一封客户的电邮赶着回,钟漫正疾速地敲着键盘。
“那我们去看电影吧,你星期六还是星期日有空?”
“我看看……星期六我应该要回来加班。”
“那就星期日好了,我一点来接你。”
如果钟漫看过《厚黑学大全》,会知道莫霖一直在用局限选择法,让她察觉不到除了“看电影”和“去水族馆”外,其实还在“哪儿都不去”这个选项。可惜这书钟漫没看过,莫霖又专门挑钟漫很忙的时候问,让她反应不过来,好几次都是傻傻的顺着他的话跳进陷阱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拒绝。
换了别人,回头跟莫霖说不去就完了,可钟漫是个死心眼的,除非出了什么天灾**,不然她都不会收回承诺。
而莫霖,显然很清楚这点,并且利用得很彻底。
因此连续几个星期日,他们分别去了郊游、新开的西班牙餐厅、听音乐会等等。当钟漫说了去看电影,五分钟后她就收到莫霖转寄来的电邮:
“感谢您订购《礼仪师之奏鸣曲》电影门票,请记下您的订单号以便取票。”
她按下回覆,敲敲敲:“你又知道我想看这出?”
“那天去吃饭时你站在这出的海报前最久。”
钟漫默,要是她只是在欣赏海报的设计呢?要是她是在腹诽这部戏应该一点都不好看呢?
不过事实上,莫霖是对的,这出电影她一直在留意,并且打算找时间去看。
果然上位者必须擅于观言察色,从最细微的地方知道对方的想法。钟漫又觉得受教了,在心理反覆提醒自己以后要多注意身边事。
一如以往深夜回到家,目送了莫霖离去后,钟漫正要去洗澡,走过客厅小几时忽然看见几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以黑色马克笔很醒目地写了几个字:
“这个星期日下午四点我们跟二中有一场篮球友谊赛,你会来看吗?”
署名是整整齐齐的“叶明希”。
钟漫在沙发坐下来,用手掌抹了抹脸,脸上的倦意混着喜悦。
这是明希第一次邀请她去看他的活动。
上次家长日的话剧,之前他一个字都没说过,她当时有点挫败,也知道自己要更努力,让他知道无论是喜怒哀乐,大事或琐事,她也愿意参与和分享。
现在他终于邀请自己了,虽然是小心翼翼地问“你会来看吗”而不是理直气壮地叫她“一定要来看!”,但已足够让她开心。
钟漫带着微笑窝到沙发里,夜阑人静,眼光扫到客厅的窗户,想起那天夜里叶明希站在漆黑中的孤独身影。
脸上笑意尽敛,她又想起这几天一直困扰她的问题──
她着着实实亏欠了叶明希。
她每天早出晚归,家务都扔给他打理,他永没半句怨言,任劳任怨,还怕她饿着会胃痛,怕她晚睡气息会差,不断变着法儿打点食物想改善她的健康……可自己呢?连最起码的关心和陪伴都给不了他。
自己不是一个好姐姐,甚至连一个好监护人也说不上。
最近她不断反省,却不敢辞掉补习社的工作,怕将来有什么突发状况应付不来。叶明希拿到奖学金,她的手头现金相对多了,可她却没存起来,反倒是有点没节制地把钱花出去,拚命买东西给他,如新衣服,如新文具。钟漫知道其实他未必需要这些东西,但自己却希望买了后能补偿一点他的孤独,希望他感受到自己对他的重视。
说到底,她就是内疚。
每次晚上回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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