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握紧了他的手,回首朝他一笑。
他亦回了我一个笑容,花烁如星。
湖畔聚集着不少小摊小贩,卖风车的,卖小食的,卖字画的,卖针头线脑,廉价朱钗的……连夜里才卖的花灯烟火都出来摆摊了,眼见便要端午了,整个青纱湖热热闹闹,兴兴旺旺的,倒是越夜越美丽。
逢年过节,便是什么冤鬼索命的传说,也挡不住秦州人的热情。
又到端午了,一年一年,白驹过隙。
我和容锦站在湖边的树丛中,偷眼瞧着那个茶摊,那小郎君依旧坐在茶摊前招揽生意。
“真的挺像,若是再丰膩几分,不那么病弱,怕是更像!”我啧啧称奇,透着错落的树缝,仔细瞧着。
“就是秦州的山水不养人,风吹雨淋,肤色暗沉了些。”容锦点点头,小声评价着。
比较了一番,也算如愿了,天色不早,我们转过身便想离开,谁知,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喧哗,调脸一看,两个浪荡富家女模样的人走近了茶摊,身后还跟了几个丫头小厮。想必这两个都是人人知晓的恶徒,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生怕惹上了是非。
为首的两人立刻围上了茶摊,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大声议论起来。
“诶呀,我当是谁,”身着鹅黄绸衣的女子略显高瘦,走起路来脚跟不着地,恍如她身上飘飘软软的绸衣,一身的轻浮气,她转脸对一旁的青衣女子道,“遂心,这不是你娘那位最得脸的侧君程然吗,怎么如今落得了这般田地?”
“什么侧君?早就被我娘赶回娘家了,你知道我娘那人,贪新忘旧,我爹都不知骂过她多少回了,她一时兴起,看上了个病痨鬼,图他几年姿色,可床上又怎么玩得尽性?这不,早就找了更鲜嫩的了!”被唤作遂心的青衣女子答得顺溜,毫不在意坐着的男子面色已越来越白。
“看不出来么,”绸衣女子不怀好意地搓了搓手,一把捉住男子的手,那男子一惊,立刻大声咳了起来,挣扎着要脱开,却撼动不了半分,女子越发放肆起来,毫无忌惮地抚上他的脸,涎笑道,“不如跟了本小姐,定比你跟着你那操持花草的老娘来得适意!”
“放开我,”程然急得大叫起来,周围的人却敢怒不敢言,他只得泪流满面地哀求,“我娘就要来接我了,求小姐放过我吧!”
“你哭也没用的,秦州城有哪个敢管老娘的闲事!”
这语气狠辣笃定,与当初的史家小姐不逞多让,可是偏偏不巧,我这秦州的父母官倒是真有这个胆子。
身边的容锦也看得皱眉,还未等我出声,便拉着我,带着身后的韩括,满脸阴沉地走了过去。
那叫遂心的,一见容锦便呆住了,傻看了好一会儿,才推了推正在纠缠小郎君的绸衣女子,那女子被她搅了好事,自然不高兴,正要发难,抬头见了容锦,便也一并愣住了。那张脸上的垂涎谄媚浅白直露,我看得血气上涌,恨不得上前掴她俩耳光。
“啊呀,我的心啊!”绸衣女子立刻松了手,边捂着胸口,边腆着脸朝我们走来,色迷迷的眼睛里只有容锦一人,她张口便道,“敢问公子贵姓,芳龄几何,家住何处,有无婚配……”
还未说完,我已抬了抬手,将韩括招了过去。
两个被酒色掏空的小姐,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让韩括这个大内的高手来收拾,简直是在侮辱他。
韩括紧了紧眉头便走了过去,连刀鞘都未出,一人不过一招便统统撂倒了。
两位小姐吃了亏,嘴上依旧骂骂咧咧地不服输。
“呜,吃了雄心豹子胆啦!”那遂心趴在地上,捂着头哀嚎。
“不开眼的东西!老娘你也敢打,老娘是赵家的小姐,你个狗……”绸衣女子硬气地爬了起来,还未等她说完,我已上前将脚尖勾绊住她的脚后跟,用力一提,她便噗咚一声,四脚朝天了。
我之前一直没和史家小姐说过,我这人一向最讨厌别人骂我的时候,带个“狗”字,尤其是今天,万分刺耳。
我一脚踩在她的胸口,回头向容锦伸出手,他漾起一抹笑容,向我走来,手便顺势放到了我的手心。
“你刚才不是问他有无婚配吗?”我牵着容锦,低头向着脚下的人挑了挑眉,缓缓道,“不巧,他家妻主正是区区在下!”
“你……”她刚想直起身子,又被我用力一踩,倒了下去。
“哎,我还没说完,”我抚了抚下巴,拉了拉裙子的边角,勾起嘴角道,“在下正是秦州的知府颜玉,这位正是御赐的钦差大人容锦,我俩前几日大婚,赵家的家主还特来恭贺的,你跟我去趟府衙坐坐,我再把她老人家请来,三个人一起聊聊?”
她立刻不敢吱声了,只能傻傻地看着我。
“小然!小然!”
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人影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冲到了茶摊,我回头一看,正是程大娘,不由一怔。
“娘!”那程然满脸泪痕,依旧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身边倒在地上的不是一般的椅子,而是一张轮椅。
怪不得我先前买茶水时觉得怪异,原来他无法起身。
程大娘总是对我特别得好,不求回报似的,而她的儿子与我哥哥长得如此相像。
程大娘,颜成知,原来她舍弃了姓氏……
我动了动嘴唇,半饷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容锦,我可能,可能遇到了我小姨……”
作者有话要说:气喘嘘嘘的爬下~~~~
十佳女最新章节列表 第五十四章 留 客
程然的轮椅不过是程大娘自行打制的,做得不算结实,半点不经磕碰,摔了一次,轮子便坏了。
容锦便借机让韩括背了程然回家,而我和容锦两人也随了程大娘一道去。
程大娘见这阵势有些惶恐,人虽推着茶摊,走在前面带路,却总是惴惴不安回首,有时还会偷眼打量容锦。
我这便悟了,原来她是惧怕容锦。
嫡王当年生事逼婚,弄得她只得与爱人远走高飞,所以,他现在害怕当年仇家的儿子会识破了她的身份,将他交由朝廷发落。
可眼下,我就是想到了这点,也不好开口,一切还未点明。也许就是点明了她不愿相认,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了,来来去去,祖父母亲,都去世了,整个颜家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也只剩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外甥女,莫说素昧平生,就算与我亲厚,我现在也娶了她仇家的儿子,她又何必冒这个风险,冒然相认呢?
每日,程大娘不是去衙门干活,就是走上三四十里地,到关月山里找些花木、草药什么的贴补家里。因为她家离青纱湖不远,只要天气晴朗,程然就要到湖边摆摊,卖些茶水给游人,每次都是早上程大娘出门前将他推去,到傍晚再将他接回来。
日子虽过得清苦,也不缺衣少食。
她虽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却知道,这话不可信。她今日还因无钱抓药,被药庐的药童们狠狠奚落了一番,这日子过得,远没有她所描绘得那般轻松。
这样贫苦的家庭,一旦有人沉疴染身,便成了个无底洞,比吃不饱的嘴还可怕。
我们边聊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听见她道:“大人,已经到了!”
我闻声转头一看,却是惊艳了。
院门外是大片烟霞浓郁的杜鹃花,繁若织锦,花色氛氲,昂然狂傲地在薄暮斜晖中,誓与落日熔金的天际同辉共艳。篱笆上盘织的茑萝蓊蔚洇润,碧丝朦朦,犹如鸟羽,点缀其间的花朵已蜷做花苞,远远看去好似一颗颗艳丽夺目的玛瑙玉珠。
院内还有几棵高大的石榴树,正值花期,满是灿若丹霞的一片,朵朵都拼尽气力地在郁郁葱葱的枝头燃烧着,热烈得好似一场末日狂欢。
我暗自咂舌,想不到她还真是个操持花草的能人,不止反季的花木能在她手上不辨四季,连秦州这样贫瘠的荒地,她想种什么花草,那花草都能安然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身边的容锦忽然出声道:“程大娘的手艺如此好,操弄着衙门那一亩三分地真是可惜了!”
程大娘听了一惊,以为容锦要将她辞退,立刻停下脚步,一脸惶然道:“我哪有什么手艺,不过是混口饭吃!”
如今史家倒了,她若是出了府衙,还真不知去哪里讨生活。她倘若是一个人,就算是去挖挖草药花木换些铜板,也能糊弄糊弄自个的肚子,可她身边还有个儿子要照料,若是丢了这份差事,怕是要了她的命。
我瞥了容锦一眼,他只是勾了勾嘴角,不以为然地接着道:“我是觉得像大娘这样,可以开个花圃打理打理,然后将花卖给秦州城的乡绅富商们……”
这主意是不错,我点了点头,赞许地朝他一笑,他见了,自得地对我挑了挑眉梢。
程大娘却不言语,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先是推开院门,又将茶摊推进了门。我见她依旧愁眉不展,心里也生出几分了然,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秦州地广人稀,所以每家每户的院子都特别大,院里除了几棵石榴,还挖了一方水塘,里面自然不会有奢华绚丽的锦鲤,而是一些鲫鱼花鲢,颜色大小参差不齐,显然不是用来观赏的。
后来听程大娘说,这些鱼都是她从青纱湖捕来的,吃不掉便养在塘里。秦州多草地少湖泊,当地人习惯吃牛羊肉,认为鱼腥臭,虾似虫,便是再穷也不会吃鱼虾,由此可知,程大娘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秦州人。
院子一角圈了块地方**舍,几只芦花鸡正一窝蜂地争抢着程大娘扔进去的菜叶子和糟糠,旁边是一洼菜地,种了些青菜辣椒之类的时蔬。菜地的斜对面便是屋子,屋子的门口挂着几捧玉米棒子,两串红彤彤的辣椒。
墙壁是黄泥土坯砌成的,虽是旧了些,但还算牢靠。纸糊的窗户上有几个不起眼的窟窿,上面还留着在过年时贴上去的窗花,眼看着已经小半年过去了,风吹雨淋,早已让它不复当初的艳色,像是一抹不新鲜的血,黯淡阴晦,却偏偏模模糊糊地染了大半边窗户。
“居舍粗简,两位大人先进屋坐坐!”程大娘将茶摊放在屋檐下,站在门口招呼我们。
她让我们在堂屋坐下,自己则先领着韩括,将程然送进里屋。
我和容锦坐在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边,八仙桌是香樟木打造的,雕花刻叶,做得精巧,虽年代久远,边角的红漆早已发黑剥落,却依旧散发着隐隐的香气,看那上面刻画的并蒂莲、葡萄花样,大概还是程大娘当年成婚时置办的,看来也是堂屋里最值钱的东西。
内堂其他摆设也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幅“太平有象”的中堂画,两侧是对联,下面摆着一张长案几,上面供着香案和写着“程元氏”的牌位。
我记得与小姨私奔的那家公子便姓元,是前朝的阁老元世和的嫡孙,元家从前与颜家走得近,小姨与那元公子青梅竹马地长大,两家也早就将对方看作了儿女亲家,只等小姨成年,便将婚事办了。
可未等小姨成年,便接连闹出了赐婚和私奔的事,元家认为小姨拐骗了元公子离家,一怒之下也与颜家断绝了来往。没过几年,元阁老去世了,元氏一门也无人再入仕,便举家迁回了老家西南泽林,后来西南叛乱时,元家便遭了殃,除了几个远嫁的儿子,统统死于当时的战乱。
“泽林元氏一族?”容锦的目光沉了沉,从那牌位上收了回来,低头想了想,小声对我道:“我刚才提议她开个花圃,她怕是早就想过,只不过……”
这时程大娘从里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韩括,韩括看了一眼院子里折损的轮椅,便问程大娘要了工具帮忙修理。
程大娘倒了两杯菊花枸杞茶来,看了一眼屋外变得昏蒙不清的天色,邻里乡亲的烟囱里已升起袅袅炊烟,便对我和容锦道:“眼看就要下雨了,两位大人还是在小的家中用过晚膳再走吧!”说着还未等我俩反应过来,便匆匆跑到院里捉鱼杀鸡了。
这些鸡都是用来生了蛋,攒多了可以换钱,被我们就这么吃了,可就损失大了。
“外甥女初次登门,她忙得心里舒坦,你若是拂她的意,反叫她不自在,”我刚要起身阻止,容锦便拦住了我,“你要真为她着想,不如为她的将来绸缪一番,好叫她与儿子生活得宽裕些。”
“若要她去开花圃,她一来没本钱,二来没门路,”我坐定了,对容锦轻轻摇头,“光说这本钱,便是我想给,怕她也不肯要。”
“这你大可放心,我心里已有了打算,”容锦托着腮眯了眯眼,手指轻敲着桌面,“前面查抄史家的时候,史家有个私家花圃便离这儿不远,被府衙查抄下来后,里面满院的花草便一直由它们自生自灭着,现在正好交由程大娘打理,过个一两年,半卖半送给她就是。”
我听了有些诧异:“这算来已是公家的东西,怎么就这样拨出去了?”
“这有什么,官场上巧取名目的事多了去,而且这花圃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这么弄,最多在易主前,府衙从中抽一分利,”他沉吟片刻,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道,“我现在还不能相信,父亲当年会为这么一个人闹得惊天动地,毕竟,她现在看来……满面沧桑,没有半点传说中的惊采绝艳……”
喜庆的八仙桌面上,正中有几个圆圆的浅痕,一看便知是热锅烙出的痕迹,大刺刺地显现在绛紫色的桌面上,比藏在边角的脱漆缺损更为突兀。其实,它已二十多年,算来比我的年岁还大,日日立在堂屋供人休憩起居,晴雨不改,又何况秦州的风沙滔天,蛀骨蚀肤。
门外,天色浓得暗紫。朦朦之间,可以看到院中有个忙碌的背影,算来她也不过四十出头,若放在京城,应该还是个风华犹在的贵妇,现在只见伛偻的背,花白的发,倒像是个花甲之年老妪。
“岁月不饶人,生活亦然……”我看着她的背影,怅然道。
等门外的韩括修好轮椅,雨滴也落了下来。他将轮椅推到了堂屋,又去背了程然出来,安置到了轮椅上。
雨夜茫茫,程大娘特意在门头挂了绢绡的花灯,据说还是上元节的时候,亲手做来卖的,余下来的,便留在家里自己用了。
人为了生活,总要什么都要试试。
这场细雨下得软如烟缎,清风乍起,珠箔飘灯,透湿绢帛,零星的几滴和风落在我身上,身子渐渐生出了寒凉的酸疼。
容锦见我脸色不对,立刻从怀中掏出药瓶,倒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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