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智异山角落里的神恩寺总是那样宁静。
即便是被激烈的竞争社会淘汰，暂时到这里躲避的人们，寺院也让他们平等享受这份宁静，所以金亚晨无法离开这里。
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他立刻就回到了这里。
“对不起，家里乱成一团了，长子却躲在寺院里……”
金亚晨从烟灰缸里拿出抽了一半就掐灭的烟头，用手捋了捋，划根火柴点着了。他的动作慢吞吞的。
两兄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然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像金亚晨的动作一样缓慢和不自然。
“你是不是想把大哥撕碎啊？”
金亚晨吸着烟头，悄悄地瞥了弟弟一眼。
纳罗没有看哥哥，只是默默地盯着地面。
金亚晨默默地抖搂着埋藏在心中的歉疚。
“父亲不想让忙于学习的我因为债务担保而承受压力，所以选择了你这个小儿子，这些大哥都知道。”
“……”
“对不起，纳罗，你一定很着急，否则也不会来找穷得只剩下两腿间那两个东西的大哥了。可是怎么办呢……大哥什么也给不了你。”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他的心里却很清楚。弟弟纳罗并不是来找自己寻求帮助的。弟弟只是太烦了，想到这里休息休息。
剥皮（3）
对于金亚晨来说，这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重重地压着他的肩膀。
最后，纳罗猛地站起身来，推开了房门。
“我走了。”
换乘火车和公交车，来到山脚，至少需要五个小时。
再走到位于山腰的寺院，又需要一个多小时。
远道而来的纳罗，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
望着纳罗坐在廊台上耷拉着肩膀系鞋带的背影，金亚晨感觉很凄凉。
他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突然来到寺院，把几张皱皱巴巴的万元纸币塞给自己，然后转身离去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去世以后，金亚晨常常想起父亲看上去疲惫不堪的背影，痛苦得难以忍受。
“原来你也像父亲那时候一样痛苦。”
金亚晨在心里默念道。
“对不起，纳罗。”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好好学习吧。”
纳罗没有回头看哥哥。
“我来找你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来这里放放风而已。”
金亚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步伐沉重地离开的纳罗的背影。
他想为父亲抻平被多年的生活压力累弯的腰。
然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纳罗，大哥我……”
他不想再后悔了。
“我为你买了一份微不足道的保险，用的是我偶尔到下面的加油站和超市打工赚的钱。每个月12万元……已经交了四次……”
金亚晨搔着头发，艰难地说道。他的脸涨得通红，心里像第一次吐露爱意的青春期男孩一样忐忑不安。
“是生命保险。”
这一刻，纳罗突然板起了脸。
纳罗仿佛看见了虫子，满脸不快地看着哥哥。
“我在为3亿元的信用卡债务愁眉不展……你这个笨蛋！谁让你给我买保险了？”
“不是这样的……”
“不要买什么每个月12万元的保险，只要别伸手朝家里要钱就行了！”
“好……好的，对不起。”
听到纳罗严厉的呵斥，金亚晨没有继续说什么。
哪怕是初恋告白遭到拒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凄惨。
望着头也不回，大步下山的纳罗的背影，金亚晨摘掉了眼镜。也许是眼镜上蒙了灰尘，弟弟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
摘掉眼镜之后，纳罗的背影还是有些朦朦胧胧。弟弟已经走到了寺院和山脚中间。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金亚晨长长地叹了口气。
“呼……纳罗啊，你可能误会了，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眼泪依然不停地往下流。
记忆之中与弟弟最后的见面，竟然是弟弟失望地看着自己，转身离去的目光。他心痛得难以忍受。
乘上开往清凉里的列车，金纳罗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已经不由自主地烦闷起来了。
因为他想起了回到首尔之后等待他的恐怖的煎熬。
他后悔不该去找哥哥。
虽然他没指望从哥哥那里得到什么帮助，但是他希望哥哥能听自己发发牢骚，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很狼狈。
“笨蛋大哥，买的哪门子保险……”
想起哥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纳罗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突然，他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他却跳了下去。
“难道……难道这个疯子……”
“两个小时前，你哥哥已经收拾行李下山去了。”
看到一个小时前就准备回首尔的纳罗突然来找金亚晨，超贤不以为然地回答。
“施主，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都喘粗气了。”
金亚晨平时已经习惯了夜间下山，所以超贤并不担心金亚晨，反而更担心金纳罗。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似乎是跑上来的，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哈啊……哈啊……我必须，必须先找到我哥哥。”
“施主不用担心，有时候他就是在夜间下山。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要去喜鹊峰？”
“请您快帮我找找！”
听到纳罗迫不及待地催促，超贤无奈地去找青云大师询问。
“青云大师，首尔小伙子……他说他要去哪里？”
青云也摇了摇头。
“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还以为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呢。”
“怎么会这样，平时他去哪儿都会说一声的。”
望着连连摇头的超贤，纳罗双腿颤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结果，纳罗就坐在金亚晨房间的廊台上，一直等到天亮。
纳罗在心里祈祷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首尔小伙子，您的电话！”
听到超贤急匆匆的喊声，纳罗一下子振作起来，像弹簧似的站起身。
等着等着，他就睡着了，转眼已经天亮。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剥皮（4）
“是我哥哥吗？”
“是……警察署。”
金纳罗在警察的指引下来到距离神恩寺不远的喜鹊峰下面的山谷里。
他到达的时候，警察们已经把情况处理完了。
带领纳罗来到这里的警察用不夹杂丝毫感情的干燥的嗓音对他说：
“仔细看看，是不是你哥哥，金亚晨。”
纳罗往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走去，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因为他看到白布下面露出来的两只脚上穿着哥哥的登山鞋。
“请你确认一下。”
一名警察掀开白布，白布下面躺着的正是昨天刚和自己说过话的哥哥，他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了，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哥哥的尸体上充满了鲜血，和父亲的尸体不一样。
脑袋碎了，骨头穿过皮肤凸出来，露出了内脏，但是他的嘴角却挂着微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微笑意味着什么，只有纳罗知道。
“详细的情况要等解剖尸体之后才能知道，不过，割断的登山绳缠在喜鹊峰的山腰上，由此可以判断，死者可能是坠崖而死。”
纳罗根本听不见警察的解释。
“你这个……浑蛋，你真的……”
纳罗紧紧抓着血肉模糊的金亚晨，咬紧牙关，拼命忍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虽然哥哥听不见了，但是纳罗还是对哥哥说：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人活着真的很难，我也知道……可是……可是……不管多难……爸爸……妈妈……还有大哥，连你也龌龊地结束了生命，把我们变得这么悲惨……”
金亚晨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正在这时……
“你知道吗？”
“……”
一名警察朝纳罗走过来。他自我介绍说姓朴，脸上粗糙的胡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哥哥……他买了生命保险。”
扑通！扑通！
纳罗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如果真像哥哥说的那样，他就可以摆脱现在这种地狱般的债务了。
朴警察翻着手册，继续说道：
“节假日意外事故死亡，保险金额翻四倍，总受益额是4亿元多点儿……好像是这么多。保险受益人是死者的弟弟，也就是您。”
听了朴警察的话，纳罗差点儿惊叫起来。
他的惊讶并不是因为保险金的数额。
想到自己可以摆脱债务堆，纳罗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虽然没有人看出来，但是他的确因为哥哥的死亡换来自己恢复正常生活的机会而感到安心，他为自己的这个反应感到惊讶，同时也觉得自己背叛了哥哥。
“然……然后呢？”
纳罗真想立刻就从眼前的状况中解脱出来。
他有种不安，仿佛自己对待哥哥死亡的这种双重态度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似的。
朴警察似乎看透了纳罗的心思，脸上露出了散发着腥味的笑容。
“可是……有件事情非常奇怪，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
纳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紧紧地抓着哥哥的手不放。
他的颤抖来自于不安。
转移到警察署以后，朴警察和纳罗之间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他不停地抽着烟，望着坐在书桌前面简易椅子上的纳罗。
不知道为什么，纳罗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嫌疑犯。
但是，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哥哥的死亡的确与自己有关。
“你的电话号码是010…216…666*吗？”
朴警察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对……是的，但是家里情况太艰难，一个月前我卖掉了手机，电话号码也注销了……”
“哦，原来是这样……”
朴警察的嘴角泛起了嘲讽的微笑。
“可是你哥哥并不知道你卖掉了手机。”
纳罗猜不出朴警察为什么要跟他讨论手机的问题，只好默默地听着。
“也难怪，你哥哥和外界断绝联系，埋头在寺院里学习，平时可能也不经常打电话……可是，你哥哥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注销了电话号码，在临死之前给你发了一条短信，往你以前的电话号码发的……”
“……”
直到这时，纳罗才猜出了点儿什么。
朴警察掏出一部手机，证实了纳罗的猜测。
“这是使用你过去电话号码的人的手机，那个人看到自己手机收到的短信，感觉奇怪，就报了警。”
“那么……”
纳罗的声音在颤抖。
“你看看吧。”
听着打开手机短消息信箱时的按键声，纳罗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祈祷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你哥哥不知道你换了电话号码，给你发了这条短信。”
浮现在手机液晶屏幕上的短消息没有理会纳罗虔诚的心愿。
［哥哥要死了……把我埋在老爸旁边……*^^*对不起了。嘻嘻嘻］
纳罗感觉自己崩溃了。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朴警察神色暗淡地开口说道：
“换句话说，他给弟弟留下了‘短信遗言’……”
“……”
“因意外事故坠落而死的人怎么可能事先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事先留下遗言呢？”
“……”
“也就是说，你的哥哥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自杀身亡’。你知道吗？为得到保险金而选择‘自杀’的时候，一分钱的保险金也得不到。”
朴警察津津有味地说了几句，突然闭上了嘴巴。
因为纳罗突然像发疯了似的仰头大笑。
他的眼里不停地流着眼泪。泪水沿着脸颊流淌，流进了微笑着的嘴巴。
朴警察查明死者为“自杀”，帮助保险公司免除了支付4亿多元保险金的义务，马上就可以按照事前的约定，到保险公司领取一个厚厚的信封了。但是，当他看到纳罗扭曲的表情时，心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他对纳罗说了些安慰的话。
“啧啧，不管多么忙，都应该经常打个电话啊……一分钱也没得到，白白送掉了一条性命。”
纳罗没有听到朴警察的这句话。
他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哥哥白白失去性命，更多的是自己原本可以摆脱债务的希望犹如朴警察吐出的烟雾似的，还没来得及触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个事实似乎更让他感到绝望。
走出警察署，他对哥哥低声说道：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绝望的深渊（1）
金亚晨的葬礼很安静。
姐夫南允植背着外甥修贤参加了葬礼，纳罗为哥哥化了妆，撒了他的骨灰。
望着哥哥的骨灰沿着水流越漂越远，纳罗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这样沮丧下去了。
葬礼之后，纳罗回了家。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母亲的病房里度过。但是今天，他只想放松地休息。
关于父亲死亡的记忆还栩栩如生地留在家里，但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下了汽车，纳罗走进一个旧公寓区，却发现自己家的公寓楼前停放着一辆搬家的货车和高架车。
附近的居民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似乎在看热闹。
“听说他们家的男主人用信用卡划破喉咙自杀了。”
“天啊，究竟欠了多少债，竟然连命都不要了，不要命了。”
“前不久强制执行员开门进来，贴了红色的封条，看样子今天是处理这些东西的。”
纳罗意识到人们说的正是自己家的事情，慌忙往家里跑去。
所有的家当都通过阳台挪到了高架车上，所有的东西上面都贴了没收封条。
韩尚日正在搬家的男人们旁边制作物品目录。
纳罗瞪着眼睛冲向韩尚日。
“你在干什么！”
“啊，金纳罗先生，房子和动产拍卖了，今天是强制执行的日子，你不知道吗？”
他似乎无法理解纳罗的举动，惊讶地反问道。
拍卖动产的时候，债务人通常要在场的。然而自从父亲去世以后，纳罗从来没进过家门，所以还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质问韩尚日：
“这些家具都凝结着我妈妈的灵魂！这栋房子也是以我妈妈的名义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