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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次，我即将开始一场演讲，一位朋友在开场前向听众介绍我。他说：〃我要告诉各位，汤姆并不是艺术家，不是学者，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听到他这样说我的种种〃不是〃，我不禁觉得有点羞辱。当时我正在一所大学执教，至少在别人眼里还算是个学者，但我明白这位朋友不同寻常的介绍辞，不仅绝对正确，而且充满了智慧。或许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应该像这样剖析自己的身份，把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剔除出去，让真正的本性显露出来。《道德经》二十二章把这一过程概括为六个字：〃枉则直，洼则盈。〃
《道德经》的中心思想是〃空〃。心灵之空并不等同于空虚，它不会让我们焦虑。事实上，如果我们学会维持〃空〃的感觉，克制将它填满的欲望，那么，心灵的力量就会源源不断而来。我们必须容纳这样的〃空〃，而不是急着寻找心灵力量的替代品。只有学会容忍自己的弱点，才能开始发掘心灵的力量。为了回避弱点而作出的任何努力，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力量。如果我们总是用虚假的行为填补经验的缺口，心灵就永远找不到呈现出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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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心灵与力量（3）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渴望着四处漂泊、浪迹天涯，但他认识的所有同龄人都在上学，于是他决定压抑心灵的渴望，进入大学读书。结果他很快因挂课太多而退学，随即开始了一直向往的漂泊之旅。在刻意追求力量的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像这位年轻人一样，忽视心灵最明显的渴望。
心灵的逻辑和语言
要学会关怀心灵，必须学会解读心灵的表达方式，这是最关键也最困难的一步。我们的思维是建立在理性、逻辑、分析、研究、公式和正反论辩之上的。然而，心灵运作和表达的逻辑则完全不同，无法直接用理性加以解读。心灵总是用迂回的方式，呈现出转瞬即逝的意象，它用欲望而不是理智来说服我们。
伊斯兰教苏菲派（Sufi）流传的两则故事，说明了心灵的逻辑与理性思维之间的不同。在第一个故事中，大智若愚的贤者纳斯鲁丁（Nasruddin）去找音乐教师学习音乐。
〃每节课的学费是多少？〃他问。
〃第一节课十五块钱，之后的每节课十块钱。〃教师告诉他。
〃很好。〃纳斯鲁丁回答，〃那我就从第二节课开始吧。〃
我不清楚这则故事是否有特殊的宗教含义，但在我看来，它体现了心灵敏锐灵活的机智，异乎寻常的逻辑，以及从中产生的巨大力量。中世纪的炼金术士们认为，与心灵有关的工作是〃违反自然的事务〃（opus contra naturam）。这则故事就是一个例证，它说明心灵理解问题的方式是〃非自然的〃。耶稣也讲过类似的寓言：无论是从早干到晚的工人，还是天快黑时才到来的，领到的都是同样的工资。
漫长、艰苦的努力，以及任何形式的公平，并不一定对心灵有益。影响心灵的效果，更多是通过〃魔力〃而非〃努力〃实现的。就算你兢兢业业、努力坚持，也不一定会对心灵产生你所期待的影响。人不应该天真地埋头苦干，然后指望自己的努力得到报偿。最好还是像纳斯鲁丁一样，靠着聪明机智，用最少的努力取得最大的效果。接受心理治疗时，患者可能会说：〃这样的治疗已经持续一年了，到现在总该有点效果了吧？〃或是私下里想：〃我选择了开价最高的治疗师，理应享受最好的疗效。〃建立在理性和公平之上的消费者观念，并不符合心灵的逻辑，对心灵力量的开发也无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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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心灵与力量（4）
另一则故事的内容更为神秘：
备受人们崇敬的智者努里·贝（Nuri Bey），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妻子。
一天傍晚，他比往常回家早了一些，一个忠心的仆人跑来向他报告：〃您的妻子，我们的女主人，今天的举止有点可疑。她一个人待在房里，守着一口箱子，那箱子原先是您祖母的，大得足以装下一个人。箱子里原本只有一些上了年头的刺绣，但是我敢说，现在里面一定多了什么东西。她不准我打开箱子查看，尽管我是您最年长的仆人。〃
努里去了妻子的房间，她正坐在箱子旁，满脸郁郁不乐的表情。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箱子里究竟是什么？〃他说。
〃因为一个仆人的猜疑，还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何必费心猜测话语背后的玄机，把箱子打开不是更简单吗？〃努里问。
〃我觉得那不可能。〃
〃箱子锁上了吗？〃
〃是的。〃
〃钥匙在哪里？〃
她举起钥匙给他看。〃如果你把那个仆人解雇，我就把它给你。〃
仆人被解雇了。努里的妻子把钥匙交给了他，她自己则退出了房间。很显然她心中十分不安。
努里·贝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叫来四个园丁，跟他们一起借着夜色，把箱子抬到很远的地方埋了起来。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起过这件事。
这则故事神秘莫测，令人着迷。我仍旧不知道，它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宗教含义。在我看来，它表明心灵……故事中的女人代表的……是一个承载着奥秘的容器。年老的仆人……故事中的长者……希望打开这个容器，弄清楚其中的奥秘。他的话似乎暗示，箱子里可能藏着一个男人，又或者暗示，箱子……心灵的容器……具有容纳一整个人的空间。代表心灵的妻子，询问她丈夫好奇心背后的动机，而他的反应则是典型的赫拉克勒斯式的：不去理会话语背后的玄机，而是寻求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打开箱子。
有多少次，我们急于下结论，不愿停下来玩味玄机，结果导致关怀心灵的努力宣告失败。在如此看重〃截止时间〃的现代社会中，我们常常因为急于解决表面上的问题，而错过了解自己心中奥秘的机会。从努里妻子的观点来看，要想回避话语背后的玄机，直接把箱子打开，乃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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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心灵与力量（5）
但是她有钥匙。荣格曾说，〃魂〃是心灵的面孔。在这则故事里，努里的妻子是唯一能够打开和锁上箱子的人。矛盾的焦点在于，努里究竟会不会强行把箱子打开。我们是否需要把一切隐藏的东西都挖掘出来？是否需要揭开所有的奥秘？我们习惯了科学上的伟大发现……原子，基本粒子，DNA……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以为，所有的奥秘都等着我们去揭开。相反的做法或许有些怪异，但也同样有价值……用我们的智慧和技巧保存这些奥秘。
这则故事很有启发性，因为在故事的末尾，我们学会了处理心灵事务的方法。努里·贝思索了很长时间，他在思索中创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采取了对心灵最为有利的行动。他叫来四个园丁……按照荣格的观点，〃四〃这个数字象征着完整。他们借着夜色把箱子抬到远处，埋了起来，然后就不再提这件事。我们总以为，力量来自理解和显露。然而，俄狄浦斯（Oedipus）的故事告诉我们，这样的方法走不了多远。俄狄浦斯解开了斯芬克斯（sphinx）之谜，却瞎掉了双眼，之后才慢慢认识到超乎理性之外的奥秘。从心灵的角度来看，有时我们需要抑制好奇与怀疑，将某些东西在远处埋藏起来，信任我们心灵的伴侣，让见不得天日的事情永远保持秘密。
一位男士曾对我谈起他所爱的女子。他们两人吵了一架，他在气头上未经思考，就写了封言辞恶毒的信给她。信还没有送到，他已经恢复了清醒，打了个电话给她，叫她不要阅读信的内容。后来她告诉他，她一收到信就把它撕了。她对信的内容非常好奇，而且撕破的信纸就在垃圾桶里，她还能看见上面的字迹。她承认，她当时非常想把信重新拼起来阅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那位男士告诉我，就在那一刻，他感到两人之间连着一条无法割断的纽带。她对信中奥秘的尊重，让他们的感情关系更深了一层。
这些故事说明，力量并不一定要在行动中显露出来。努里·贝完全可以采用强制性的手段，揭开妻子的秘密，但他选择了尊重她的隐私，从而保留了他自己的力量。其实，我们在保护他人力量的同时，也保护了我们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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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心灵与力量（6）
暴力和对力量的需求
〃暴力〃（violence）这个词来源于拉丁文词根〃vis〃，意思是〃生命力〃。这样的构词法表明，生命的冲劲会在暴力行为中得到显现。如果心中缺乏这样的生命力，暴力行为就会被我们的压抑和妥协、恐惧和自恋所扭曲。
抱着简单的态度，一心只想根除暴力行为，无疑是错误的。在努力根除暴力行为的过程中，我们很可能与内心深处的生命力失去联系。心灵的生命力与自然界中植物的力量非常相似，就像水泥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小草，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就可以抹去人类宏伟建筑留下的一切痕迹。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去驯服、禁锢这种力量，它最终都会突围。
绝大多数因情感问题接受心理治疗的患者都是〃生命力受到压抑〃。现代社会削弱了人们的生命力，让它变得越来越难以察觉。文艺复兴时期的医师们认为，愤怒与生命力同属于战神玛尔斯（Mars）的领域。在他们看来，每个人心中都潜藏着爆发性的能量，随时可能释放到周围的世界里。做百分之百的自己，让自己的个性和天赋充分显现出来，这就是玛尔斯的精神。一旦达到这样的境界，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理想和存在方式，挑战整个世界。
在演艺界和政界，经常有一些才华卓越的人物，带着无法抵挡的精力和热情，突然出现在大众面前。他们只需要展示真实的自己，就足以让我们感到震撼。他们就像划过天际的流星，短暂、耀眼，在我们这个驯顺而怯懦的世界里飞驰而过。我们总说这些人拥有〃感召力〃（charisma），这个词的本义是天赐的才华。他们的力量不是来源于自我，而是发自他们的人格与作为中熊熊燃烧的神性光芒。
个性的表露一直被认为是对现状的威胁。即使是在强调个人价值的现代社会，在很多方面，我们仍然要求个人屈从于整体。现代生活的平稳和单调，让我们深深沉溺其中。就算你跑很多地方，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家有个性的商店或是餐馆。无论在哪里的商场、饭店和电影院里，你看见的都是同样的衣服、同样的商标、同样的菜单、同样的片目、同样的建筑样式。然而，心理分析告诉我们，重复就意味着死亡。简单盲目的重复，会阻碍个体生命的释放。在重复性主导的文化中，一切都死气沉沉，完全没有惊奇存在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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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心灵与力量（7）
即使是最简单的新花样，比如一种新的食物，也会对重复性构成威胁。我们都知道，时装可以用来体现一致性，也可以用来标新立异，政治集团的成员会以头发的长短表明立场。在日常生活中，即便如此简单的选择也具有实实在在的力量。一个只关心秩序和稳定的社会，会在〃为大多数人着想〃的借口之下，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丧失生命力。
很多时候，当某种能量被压抑得太久以后，就会以某种形式重新出现。我们的幻想会凝结成某种具体的东西，并且具有神物（fetish）的力量和诱惑性。从这个角度看来，我们充满神秘和威胁的核武器库，其实正代表了心灵中被忽略的成分。核弹头和洲际导弹让我们日夜濒临毁灭。它们时时刻刻提醒我们，有些力量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作为一个社会，我们有可能毁灭自己，也有可能毁灭其他人，甚至整个地球。作为神物，它们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荣格思想的追随者、心理分析家吉格里希（Wolfgang Giegerich）认为，核弹头与《出埃及记》中的金牛犊一样，都是人们崇拜的偶像。吉格里希认为，所谓的金牛犊其实是一头成年的公牛，代表了兽性无限的力量。但他又认为，在摩西摧毁金牛犊的那一刻，人类就放逐了这种黑暗的力量，从此只事奉光明的神祇。如此看来，今天的核弹头其实是金牛犊信仰的延续。黑暗的力量被我们排斥和压抑了太久，如今被迫以神物的形式重新出现，以它毁灭性的力量，继续让我们心醉神迷。
所以我认为，在看似无法解决的暴力问题和现代社会的平稳单调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联系。在神话中，玛尔斯是创造性和力量的源泉，用生命激情映照着他周围的一切。心灵需要玛尔斯的创造力和挑战精神。可是一旦玛尔斯遭到漠视，就只能以神物和暴力的方式显现出来。玛尔斯引发的暴力，比个人的愤怒不知要强大多少倍。他的力量是创造力和破坏力的结合，是生命本身的奋争。
心灵没有任何中立的成分。我们要么理解它表现出来的幻想和欲望，响应它的需求，要么因为漠视它而承受苦痛，没有别的选择。心灵的力量可以把我们送上喜悦的巅峰，也可以把我们投进沮丧的谷底。这种力量可以创造，也可以破坏；可以是温柔的，也可以是霸道的。力量在心灵深处孕育成长，然后借着心灵的外在表现，进入我们的生命之中。如果我们疏远心灵，就得不到真正的力量，而如果我们缺少力量，也就无法享受真正的心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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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心灵与力量（8）
施虐受虐狂
心灵的力量一旦遭到漠视、侵夺和玩弄，我们就会陷入施虐或受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