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间的种种斗法,只源于彼此同样好强不屈的性情,却不是因为彼此缺乏亲情之故。
章柏言带着满身的懊悔回到父亲身边,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期间,让他看到自己接下章氏的香料事业,同时把在英国的资金转回美国的投资市场,继续进行。
即使去掉香料事业,章柏言本身的投资公司也足够让他这辈子衣食无缺了。
有子如此,再无任何遗憾。章父嘴角含着笑容,在两年后的一个清晨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父亲已走,章柏言似乎可以缓下不断想证明自己的那股驱策力了。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接下来的四年,他仿佛想要偿还自己不在父亲身边的那段岁月,不断将章氏的香料事业带领至一波又一波的高峰。
如今,已经满三十四岁的章柏言验证了章家男人的基本特质: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惜一切代价。
不过,很明显的,还有其他人也有类似想法。
章柏言右手裹着石膏,胸膛缠满弹性绷带保护三根断掉的肋骨,另外还有轻微脑震荡,左肩膀的枪伤,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一幅「青紫画」。
「FBl已经在查尔斯·道森的住处找到前六个受害者的相关物品了。他显然符合所有教科书上所说的连续杀人犯特征,也有收集受害者饰品做为纪念品的嗜好。」五十来岁的律师爱德开口。
「这真是好极了……」章柏言闭上眼,揉着太阳穴。
他曾经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怎么死,可能性不外乎病死、出车祸等意外而死,或被商场上的敌人买凶之类的。
他倒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死在这么具有创意的情况下——查尔斯·道森,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为什么是我?」章柏言觉得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可以去杀任何人,为什么要杀我?」
查尔斯小他五岁,自幼在道森家长大,母子连姓氏都改回「道森」的娘家姓。
五岁是一个不小的差距,同母异父又是另一道鸿沟。
章柏言和这个弟弟从来谈不上亲近,只是三年前拗不过母亲的哀求,他破例让查尔斯空降到章氏,做一个挂名的「产品经理」领干薪,没想到这个弟弟竟是美国东区最新出现的一名连续杀人狂,而且还很荣幸地相中他为下一个狙杀目标。
「FBI的行为侧写专家为查尔斯的人格做了一份剖析,似乎在查尔斯心中,你是他的压力来源。」爱德解释道。
「我?我是全世界跟他最没有接触的人之一。」章柏言嗤之以鼻。
「虽然你们两人不同父亲,你的强势和才能,昭昭地对映着他的软弱和无能;你代表章氏,他代表道森家,从小你们两人就被社交圈的人拿来做比较,这份压力越来越大,最后终于超出他能忍受的界限。」
「所以他决定杀了我?」章柏言嘲讽道。
章氏的委任会计师之一,麦特切入谈话。麦特有着一双深邃的蓝眼,高挑优雅的身材,长相极为斯文帅气。严格说来,他的年纪和章柏言相仿,但是两人的生命历程大大不同,经历过种种风雨的章柏言,常觉得自己仿佛是上一个世代的人。
「有一个很有名的连续杀人狂叫做『肯培』,他的压力源是他的母亲。他母亲从小贬视他,于是肯培在杀了六个不相干的无辜者之后,才终于培养出足够的勇气,杀死了他的母亲。」
「查尔斯的情况有点类似。」爱德拿起红木桌面的卷宗翻看。「他最早的纪录可以追溯到大学时期,当时还停留在伤害而不是杀人的程度。在他的想象里,显然他的人生挫折都是来自于身旁的人不够支持他,所以他会藉由伤害这些人来合理化自己的挫折感。」
所以查尔斯不杀陌生人,而杀他认识的亲朋好友?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章柏言躺回皮椅背上,继续揉太阳穴。
「目前为止的七个受害人,分别是他的两个大学死党,死党的女朋友,三名道森家的远亲,在私交上和查尔斯有比较密切的接触。」麦特看他一眼。
爱德忧心地蹙起眉心,「虽然FBI将消息封锁住,可是查尔斯还是发现自己被调查了,几乎在你的枪伤事件之后就销声匿迹,目前没有人知道他躲在哪里,包括道森女士也一样。」
麦特插口道:「好消息是,外界还不知道你出意外的真相,高层顺势发新闻稿说你是深夜加完班回家,半途遇到拦路打劫的强盗,被射成重伤。我们已经打点好医院上下,媒体连你确切的出院时间都不知道。」
「母亲大人对于她的宝贝儿子竟然是个连续杀人狂,有什么看法?」章柏言睁开一只眼看着律师。
「我们都同意暂时不告诉她详细的内情,所以道森女士只知道查尔斯是因为一些伤害罪嫌受到侦查。」爱德停顿一下。「我的办公室平均每半个小时会接到她一通歇斯底里的电话,要我想想办法帮查尔斯脱离泥淖。」
章柏言低声诅咒。
他住院两个星期没接过她一通电话,倒是查尔斯有个风吹草动,她就紧张成这样。不过他一点也不意外,他娘会打电话给他,通常是因为津贴不够用,或有任何请求。
倘若如果不是知道跟查尔斯有关的事,打给长子也只会得到冷漠的回应,他娘第一个想骚扰的人应该是他。
「总之,我们一定要把情况控制住才行。」麦特不安地看了下两位同伴。「媒体还没把受害者之间的关联性找出来,但那也是迟早的事。章先生受到枪伤的消息传出之后,我们的股票跌了两点。」
「查尔斯杀人的手法是多变的,这也是FBI一开始无法把所有案子连结在一起的原因。一旦他挑中受害人之后,他有可能用枪杀,有可能开车撞——恭喜你这次被双管齐下——也有可能下毒。」爱德头痛地道。「章氏经营的是食品香料事业,最怕跟任何下毒事件连结在一起。」
「还好目前媒体还不知道任何情况。」麦特庆幸地道。
「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章柏言有些辛苦的以用不惯的左手替咖啡调好甜度,执起来啜一口。「现在FBl已经确定查尔斯的目标是我了?」
坐在对面的一老一少互望一眼,最后由爱德负责开口,「没错。我们不确定他会不会立刻再试,或是先跑去躲起来,等风声平息为止。无论如何你的处境极为危险,还有你在乎的人也一样。警方不排除查尔斯会藉由伤害这些人来让你觉得痛苦。」
「糟了!」
「你想到什么线索?」麦特连忙问。
「若妮·哈德森。」
「若妮·哈德森?」麦特茫然地重复。
「我明年打算娶的女人,记得吗?」章柏言善良地提醒他。「很不幸的,最近常和我的名字一起上报的人,就是若妮·哈德森。」
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和哈德森家的人合作对他的事业有好处,而若妮对他一直有好感,所以一切只是顺势而为而已,这对他来说是另一桩稳赚不赔的合并案。
「我们会把这个名单提供给警方参考。」爱德立刻点了点头。
「你们最好是!如果若妮被杀了,我会非常、非常的困扰。」章柏言平滑如丝地道。
困扰而已?麦特对他的冷情叹口气。
「当务之急,我们要先保护你的安全,爱德这里有个提议。」
「是吗?」章柏言挑了下嘴角。
爱德严肃的神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医生说,你的伤势起码要经过两个月以上的休养,在此之前,我们觉得最好先把你送到一个没有太多人知道的安全地点,这样会比较保险。」
「别开玩笑了,如果FBl三年都抓不到他,我就跟着躲上三年吗?」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不是他的作风,他习惯直接和敌人面对面硬干。
「现在他们已经锁定了查尔斯,他一定不敢使用信用卡和提款卡,所以能躲的地方和时间都有限。反正你也需要大约两、三个月的时间休养,到时他们应该已经把人逮捕归案了。」爱德重重强调。「就三个月而已。对你来说,你可以当成是养伤兼度假,三个月之后回来,一切跟新的一样。」
「这段时间,哈德森小姐也暂时不会跟你出双入对,对她来说比较安全。我们先让媒体冷一冷,低调行事比较好。」麦特完全同意爱德的建议。
「看来你们两个人已经先取得共识了。」章柏言往椅背上一靠,深深望着两名手下。
天知道要说服章柏言是多么艰困的任务,不找好同盟不行。
偌大的书房里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章柏言再度靠回椅背上,叹了口气。
「过去四年来,我还没有休过一次象样的假,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似乎也不错。你们有什么建议?」
听到死硬派的主子屈服了,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爱德连忙道:「我朋友的朋友在纽泽西州有一间乡间别墅,地点非常隐密,最近的一个小镇在三十分钟车程外,而且人口只有四千人。这间别墅登记在他妻子名下,除了家族度假之外,平时没有人居住。我已经向他借了过来,查尔斯绝对不会想到你会跑到那里去,你可以安心地养伤。」
所以,这是他亲爱的会计师大人也在场的原因。章柏言懂了。
如果他确定要休假,财务和职务上都必须委派适当的人选接手,爱德是他们父子俩本来就信任的人,而麦特,这年轻人的好处是他像个孤鸟一般,无论在章氏或在自己服务的会计师事务所都没有太多背景包袱,近几年来的工作表现又极为出色,想来这也是爱德挑中他做为在场第三人的原因。
「我能请问一下,你们为什么认为我有办法一个人生活三个月?我上一次进厨房进行跟『煮』字有关的行为是七年前,目的是煎一颗蛋,结局是打电话叫外送。」
「这个……」爱德清了清喉咙。「其实我们可以另外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照顾你。一个和你的利益切身相关,不会向小报记者贩卖你的下落,但是又和纽约的生活圈子完全不相干,跟你没有共通朋友的人。」
「如果有这样方便的朋友,在场人人想要,请变出一个来给我瞧瞧。」章柏言嘲讽地道。
「你前妻。」爱德耸了耸肩。
炸弹掉下来都不会有此刻的震撼了。
麦特的下巴掉了下来。
章柏言的厉眼先是大睁,然后杀人般眯了起来。
「爱德……」危险的嗓音变得低沉。
他的前妻。这个他连想都不愿去想的小插曲。
「柏特,你必须承认,她是最适合的人。即使你母亲那方的人,对于这桩短暂的婚姻都所知不多,查尔斯绝对不会追查到她那里去。」
「慢着,章先生结过婚?」麦特的眼睛差点突出来。
爱德不理他,继续道:「即使查尔斯真的追过去了,若妮·哈德森与你的前妻,你宁可哪个人置于危险之中?」
「嗯……」章柏言靠回椅背上思索。
在英国的最后一年里,当时老头子还未检查出是癌症末期,只是身体不适,频频催促他回美国来,娶一个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氏家千金。
基本上他是不排斥这种事的。前头说过了,他和父亲很像,他们都习于用各种方式追求成功,婚姻只是手段之一。
他只是不爽父亲总是在试图遥控他的生命。如果他要结婚,那个对象也会是他自己选择的。
然后就为了赌一口无聊的气,他故意钓上一个台籍女留学生,花了三个月就哄她甘愿签下一堆婚前协议,然后嫁给他。
他在第一时间把结婚证书传真到美国去,老头子如他所预料的跳脚。
如果依照正常的程序发展,他打算得意洋洋地回到美国去,明确地让他老爸知道他的生命只能由自己主宰,先折腾老头子半年后再离婚,然后在自己的意志下决定接掌章氏的时间。
但是传真回美国不到一个月,他父亲罹癌的消息便得到证实。他匆匆带着这个新婚妻子回到美国,她被安置在波士顿的豪华公寓里,他则回到纽约,从此不曾再同居过。
「离婚协议早在几年前便生效了,她不可能答应帮这个忙。」章柏言深思地指出。
「也不尽然。离婚协议虽然让她得到的不多,可是她的小孩,终究是你目前唯一且合法的继承人。如果你在她的孩子成年之前死去,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整个权力大饼早在她儿子长大成人之前就被各派系的人瓜分光了。」爱德深深看着他。「柏特,她需要你,她需要你活着,我们只需要让她也明白这一点。」
啊,小孩……章柏言闭上眼,揉着眉心。
他怎么忘了,还有那个该死的小孩。
处理完丧事不久,他去到那个「妻子」的住处,准备搞定这桩游戏式的婚姻。
在他的盘算里,他只打算待两个钟头,离开时会带着一份她签署妥当的离婚协议书。
然后很莫名其妙地,离婚协议书是签好了,他却没有在两个钟头内离开。
他们又上了一次床。十个月后,一张小卡片告诉他,他变成一个父亲。
他甚至连那个孩子都没见过,婴儿的性别还是满周岁那时,那女人连着生活照和一封问候短笺一起寄来,他才知道的。
「该死的……」
他不习惯犯错。
所有错误他都能加以纠正,并且转而变成对他有利的因素,唯独这一项不能,或许这是他下意识把那对母子忘得如此彻底的原因。
「这绝对行不通!」就算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当赌注,他也不愿意再回去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前妻生活,不管多久都一样。
「这是最好的安排,我相信你自己也知道。」爱德理智地道:「我们需要一个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你行踪的人,需要一个转移查尔斯对若妮·哈德森威胁的目标,需要一个照顾你三个月的帮手,她一个人可以兼顾所有选项。」
章柏言揉着太阳穴低咒,「爱德,我会跟这个女人分居是有原因的,就是因为我无法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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