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凝眸看我,眼中是深重的忧虑。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王朝,向我缓缓开口道:“简心,王朝心中的苦,你看到了吗?其实,何止是王朝,这些日子以来,大人为你殚精竭虑,夜不成寐,先生为你日夜忧心,寝食难安。简心,这些你都知道吗?你可忍心大家为你继续受这样的煎熬?简心,若你当真是清白无辜,就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你所隐瞒的一切说出来,好不好?”
我含泪看他,比起蛊毒发作之时,他已然又憔悴了许多,此刻眼前的他,眼眶深陷,眼中满是红丝,俊朗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他是为了我吗?
我轻声道:“展昭,我只想再问你一次,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你,还会相信我吗?我寂然等待,良久良久,他却依旧默然不语。悲哀如水再次漫过我的心头:“真相到底是什么?展昭,若你信我,我何需解释?若你不信,我解释何用?如果你已不再相信我,那么,我口中的真相,于你而言,不过也就是一段编造的故事而已,即使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
展昭一怔,我继续道:“曾经,当众人眼中的简心是一个善良纯净的女子的时候,你愿意相信我,守护我,而如今,当我在众人眼中已不复旧时模样,当所有的人都在质疑我,指责我,否定我之时,展昭,你心中的我,又是否还是一如你初见之时?”
展昭凝眸深深看我:“简心,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问,问我是否信你,可是你若一直不肯说,不肯解释,你让我,让大人又如何来判断真假是非对错?”
千言万语,于心中翻腾涌动,可我能说的,又有多少?我轻叹一声,道:“展大人,有一个故事,我一直想说给你听,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我想在这里,将这个故事,说给你,也说给大家听……”
展昭转头望向大人,大人轻轻颔首允许。
是一个很久以前就知道的故事了,是幼年妈妈在我的床畔讲过,是初学认字时一字一句读过的故事,此刻缓缓唤起我心中莫名的温柔与感伤,泪水再次汹涌,我抬手拭去,极力平复心绪,在周围一片寂静之中,轻轻开口讲述……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小公主,她曾是那样的幸福。她的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兄长们对她呵护有加。孰知天有不测风云,小公主的母亲去世,国君续娶新后。不料新后却是恶毒的妖女化身,她用尽手段迷惑国君,谋害幼主。先是借口小公主星宿不利,将公主迁出宫外抚养,继而屡进谗言中伤国君的十一位王子,待国君对他们心生厌恶之时,便施以妖法将他们变作无法发声的丑陋巨鸟,幸而王子们秉性高洁,只化身为鸿鹄,飞离国都。
“小公主一天天孤独地长大,日夜思念兄长。有一夜,公主于睡梦中梦见仙姑,仙姑告诉公主,她的兄长已被妖后诅咒,若要化解王后的妖法,公主须到山林之中巫女聚集的野地里采摘带刺的荆棘,编织出十一件披甲,将披甲披到十一只鸿鹄身上,王子们便可得救,然而,从编织披甲开始至完成,她不得再发声说一个字,否则,她的兄长们便会因此而殒命。
“公主醒来,依言来到山林,至那可怖的巫女聚集的野地采摘荆棘,从此不再发一言,日以继夜为兄长们编织披甲。有一日,邻国年轻的国君打猎经过此山林,见到公主,惊为天人,即刻将她带回国都娶她为后。国师为此心生不悦,一直在国君面前低声私语,只道公主本是巫女,为迷惑君王而来。起初,国君不为所动,然而终于有一日,国君在国师的引领之下,亲眼看见公主走入巫女的聚集之地。
“国君从此相信了国师的话,将公主投入地牢,欲行以极刑。披甲尚未织完,兄长尚未得救,公主不敢说话,故无法为自己开口辩解。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为兄长编织披甲。行刑那日,公主终于将十一件披甲织好,她珍惜地怀抱披甲,步步走上刑台,眼睛犹向天际张望。国师见状,令人将她手中的披甲夺下撕碎。便在此时,天边忽然飞来十一只洁白如雪的鸿鹄,在公主身边低飞盘旋,悲鸣不已,公主将手中的披甲抛向那十一只鸿鹄,鸿鹄即刻化身为十一个俊美的王子。王子们将妹妹团团围住,护卫守候。众人见此情形惊诧不已,国君闻讯赶来,公主从兄长怀中迎向国君,以宛若天籁的声音,含泪说道:“陛下,我是无辜的!”
四周一片寂然无声,展昭凝神看我,眼中已是一片惊疑之色:“简心,你说的这个故事是何意?是不是,是不是有人以我的性命威胁于你?那一夜在城南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简心,你告诉我!”
展昭,这个故事,你听懂了吗?我看着他,轻轻说:“展大人,我是无辜的!”
先生缓缓走下案桌,行至大人面前,道:“大人,简心一再坚持自己的清白无辜,却一直不肯说明事由经过,其中必有曲折难解的原因,求大人明察,暂缓判决!”
大人轻声叹息,思量片刻,道:“此案疑点甚多,还需彻查。暂且退堂,明日再审!”
八王爷闻言面有欣慰之色,庞太师艴然不悦,正待发作,丁尚书已起身怒向大人道:“包大人,此案案情分明已水落石出,你却拖延不肯判决,是何道理!老夫一向敬重你刚直不阿,公正严明,难道今日要为了开封府一个区区文吏而徇私枉法吗?”
大人亦起身,慨然应道:“丁大人,包拯行事,一向问心无愧!如今此案犹在开封府审理之中,包拯尚有裁断之权,丁大人即便有异议,请待初审完结再说不迟!”
丁尚书闻言愈怒,道:“包大人,若你开封府果然断不出一个是非曲折,此案不如早日移交刑部审理!只是包大人,届时还请休怪老夫对简心严酷无情!”言毕,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告别
退堂后,重新回到大牢,心底的疲惫是这样深这样彻骨。难捱的一天终于过去,更艰难的另一天依旧会来。明日再升堂会怎样?大人又会如何判决?等待我的,是开封府大堂之上的诀别,还是刑部严酷的大刑?一切,我都已不敢去想象。。。。。谁来救我?以前几次遇险,心中至少怀有渺渺希望,知道有一个人,他一定会来,会来带我走。护我周全,如今,是再没有了。。。。。。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细碎脚步声,转头正看见王朝打开牢门进来。我想起公堂上的那一幕,心头不由微微泛起一阵羞涩。
王朝至我跟前蹲下,憨厚的脸上又露出了我所熟悉的不自在的神色,窘然道:“简心,今日公堂上我冒犯你了!”
我微笑看他:“王朝大哥,你并没有冒犯我,恰恰相反,你今日给了我一个女子最大的赞美和呵护。。。。。”
王朝犹不安道:“可是你哭了。。。。。。”
那一刻落泪的心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我微笑道:“我怎么也想不到,王朝大哥会在开封府公堂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王朝低声道:“我是怕我再不讲,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的心一阵刺痛。定定神,勉力轻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呢?王朝大哥,我怎么都不知道?”
王朝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即刻又涨得通红,答道:“自然是你换回女装的那一日。。。。。。”顿了顿,忽然又面露微笑道:“简心,你知道吗?其实早在那一日之前,我就怀疑你是女儿身。。。。。。”
我诧异看他,他继续说道:“你刚入府的那一年秋天,有一日傍晚,我经过后院,听到小库房那里传来一阵筝曲,我循声找去,便看见你在弹筝,你弹得这样忘情,当时,你的神情,你的动作,都让我觉得你根本就是一个女孩儿。。。。。。”
那一年的秋天,原来还有过这样一幕……还记得那一日,我奉先生之命去整理库房,意外觅得一张紫檀木所制的筝,惊喜之余,见四下无人,不由拭去尘灰试弹一番,却不知王朝竟在窗外。而我所弹的,便是那一曲《越人歌》。。。。。。我笑道:“难怪琴弦忽然断了,我一直疑惑呢,今日才知原来是有人在偷听。。。。。。”又忍不住好奇问他:“王朝大哥,你既然已猜到我是女儿身,为何见我换回女装还那样惊讶?”
王朝又面露窘意,半日方嗫嚅答道:“我,没料到你着女装是这般好看。。。。。。”他也似陷入那过往的回忆了,自顾自说道:“。。。。。后来,沈小姐入府,大家都说她长得美,可是在我看来,沈小姐,哪有我们简心好看?”
往事历历,初入府衙时简单青涩的心情,初遇瑶音时千回百转的思绪,仿佛还在昨日,可这么多年已经过去。。。。。。我微笑着回忆往昔,泪水却又忍不住落下来。
王朝伸出大手替我笨拙地拭去眼泪,轻声劝道:“别哭,简心,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啊…。。。”一面说着,自己的眼眶却已泛红。
沉默片刻,只听王朝道:“眼见就入冬了,不知怎么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我方才已叫了城郊贩炭的小伙计秦小二今日送些炭到府衙里来。。。。。。”
我只道他是没话找话,只是安静听着,忽然王朝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简心,待那秦小二来时,我会设法困住他,将他的衣服拿给你换上,你打扮成他的模样,我会护你,悄悄从府衙的角门出去。”
他竟想助我逃狱?我大惊,抬头看他,正欲说话,却见他急切地盯着我,说道:“简心,王朝无用,只能想出此下下策!可若非如此已别无办法,一日之间,想要找到新的证据证明你的清白,几乎已不可能,而明天再升堂,纵然大人有心护你,可一旦这个案子移交刑部,我们就再无机会!简心,不要再犹豫顾虑,听我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说到最后,已近乎哀求。
我看着他,心中震荡无以复加。。。。。。或许,心中真的有太多的不甘,或许,对即将到来的庭审有太多的恐惧,又或许,对展昭已不敢再有期望。。。。。对上王朝焦急期盼的目光,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朝的神色一松,脸上立即绽开一个欢喜的笑容,道:“好!简心,我会打点好一切的,你安心等我!”言毕,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简心,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连马汉张龙赵虎他们都不曾告知,你也切不可说给第三个人知道,即便是,是展大人,你也不可以说,简心,你记住了吗?”
我的心口又是一痛,展昭,他还会来吗?我定定神,一一答应。王朝终于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我目送王朝离去,心中沉重如磐石的感觉终于稍稍减轻,疲倦之感却愈发强烈,虽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却再无法支撑,倚着牢房的墙角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喧哗之声惊醒,勉力支撑起身一看,牢房外王朝早已来了,正备了酒菜与牢头及当值的狱卒几个吃酒谈天,王朝只满口的夸赞牢头等人勤谨辛劳,频频敬酒,牢头及狱卒们岂有不喝之理,只见推杯把盏几个来回之后,牢头与狱卒便接二连三醉倒,俯于桌前不省人事。王朝小心地取下牢头腰间的钥匙,便直奔过来开了牢门,又从怀里取出一件褐色泛白的男子外袍并一条束发发带递给我,低声道:“此刻包大人、公孙先生及展护卫皆已有事离府,简心,快快换了衣服随我出去!”
我双手接过衣服,却不由迟疑踌躇起来,王朝催促道:“时机难得!简心,休再犹豫!”
我问道:“王朝大哥,你放我走,该怎么向大人交代?”
王朝道:“你不要担心,我自有办法!”
大人一向治下甚严,王朝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总该不会……我蓦然一惊,抬头看他,道:“王朝大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宁愿不走。”
王朝急道:“你说!”
我道:“我要你安然无恙地在开封府等我回来!王朝大哥,相信我,我一定会再回来,一定会回来与你相见!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等我回来,好不好?”
王朝一怔,深深凝视我片刻,亦郑重答道:“好!我答应你!”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留这一口气,一条命,在这里等你!”
我略略放心,忙背过身去,换了外袍,打扮成贩炭的小伙计模样。王朝顺手帮我理了理,便带着我急急出了大牢,直奔后院角门而去。
正值傍晚,暮色苍茫。所幸一路无人阻挡盘问。行至角门,王朝将一包碎银塞至我怀中,便推我离去。我想了想,转身向他道:“王朝大哥,请你转告大人,展护卫身上的蛊毒,我会设法为他取得解药,请他不要忧心。”王朝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忍不住又问道:“王朝大哥,你相信我吗?”
王朝毫不犹豫答道:“我信!”
我固执追问:“为什么?”
王朝不加思索道:“我王朝所爱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纯洁最美好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我一震,眼中雾气又起,我轻唤他一声:“王朝大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在爱与不爱之间,原来有这样的不同?而我,时至今日,又还有什么可说?
王朝轻轻催促我道:“简心,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开封府的人再找到你……”
依言转身离去,泪眼朦胧中忍不住频频回首,却看见王朝一直伫立在原处,直至我渐行渐远,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开封府的悠悠岁月,从此就这样离开,就这样告别,就这样永远记取,就这样永远相忘……
我并没有更好的藏身之所,所能落脚的,依旧是城中深藏于长巷的旧居。当我拖着伤痛未愈的身体回到旧居门前,看着熟悉的院门,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消耗殆尽,竟连推门的力气都没有,脚下一滑,身体一软,便身不由己倚墙坐了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一片冰凉的雪花,从天际悠然落至我的额头……竟然下雪了吗?我诧异地想,难怪王朝说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细小的轻如飞絮的雪花片片飘落,轻轻覆于我的脸庞,我的发梢,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