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轻叹一声,道:“我一直在这里。”
原来如此,难怪平叔的坟冢修一新,平坦整齐。我轻声道:“多谢!”
却听他低声道:“简心,对不起!”
迷蒙雨丝随风扑面而来,双眼亦随之渐渐湿润。我别过脸,轻轻道:“展昭,我见到你,只想告诉你,我已不再怪你,也希望你从此以后,也不要再怪你自己……”
沉默片刻,只听他低声问道:“即如此,为什么你要离开,为什么不肯再留下来?”
我望向平叔的墓,缓缓说道:“……我初来开封时,家中有姨母姨父,以及平叔,后来姨母病逝,老姨父归乡,我身边便只余平叔一人……平叔追随老姨父多年,在我心中,他不是仆从,而是与姨父姨母一样的亲人……如今,连平叔也走了,我在开封,其实已再无亲人……方才我一直在想,如果平叔还活着,看见我无恙归来,他该是多么的欢喜……展昭,我相信那一天你并不是为了带人追捕我而来,可是纵然我相信你,那一天的事情,那些日子的事情,也照样发生在你我之间,让我每每想起,心怎能不痛?”
眼中又有泪水盈眶,无法再言说。展昭亦默然不语,欲语还休。他的气息,就在我的身畔,清晰可以感知,然而终是无法再靠近,更靠近。
静默中,我转身,从他身边擦肩而去,一步步离开,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相望,却见他依旧伫立在原处凝望目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如此英挺俊朗的北方男子,却会有着江南烟雨间如诗篇如水墨画般的翩翩气韵,让我如此心折如此心醉心碎……
再看他一眼,再次遥遥相别,轻轻道过珍重,我在细雨流光中转身离去,不再回首,不再淹留……
作者有话要说:
☆、相思
白玉堂知我选择留于宫中为侍,不由为我扼腕叹息,在回陷空岛之前,设法与我一见,只是劝道:“简心,流年似水,但愿你不要辜负自己的年少芳华,逍遥时光……”
我微笑应道:“努力过好每一日,便不算辜负……”
白玉堂无奈叹息,与我作别,从此策马挥手自兹去。
而王朝,在一次我随太后过八王爷府之时,因恰逢大人亦在王府,便由此与他偶遇。那一日,在王府花园的深幽无人处,王朝轻问我:“简心,这些日子,你好吗?”
这些年,只要我与他分别,再相见时,他一直会问上这样一句,你好吗?
我轻轻答他:“王朝大哥,我很好,只是希望从今往后,王朝大哥不要再以简心为念,早日寻得良家闺秀为伴,如此简心方可心安。”
王朝苦笑道:“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简心,我的心情,你怎会不懂?一直以来,你有你的痴,我有我的傻……我们不过都是在坚守着各自的坚守,所以,这样的话,你实在是无需再说……”
……
所有该告别的人似乎都已告别,我的心如繁花落地,不再飘摇,渐渐安心于寂寂的深宫岁月。皇宫历代皆为是非之地,波云诡谲,变幻不定。宫中女官对我相待以礼,客气好奇中带着戒备与疏离。我小心翼翼置身其中,将司衣之职当作是我的另一份工作,恪尽职守,谨言慎行。幸得日日相伴于太后身边,太后对我的怜惜,便是这宫中于我最好的保护。而我最喜的时光,便是每夜在太后宫中,服侍太后就寝之前,陪伴她一起闲话家常,有时赵祯前来请安,亦会与我们随意笑谈片刻,每每此时,便觉一室烛火融融,温情密密,让我暂时忘却心头对开封府苦涩的思念。
梅公主已平安诞下麟儿,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憨状可掬,惹人怜爱无比。每逢梅公主携子入宫请安,太后宫中便一片欢声笑语伴着稚子的呀呀语声,热闹非常。这样的日子,也是我与太后最为期盼与开心的时刻,故而梅公主离去之时,我都依依不舍。梅公主看在眼里,亦不由叹息道:“从前你在开封府,我在宫中,是我时时盼你进宫陪我,却不曾想如今竟调换过来了……心儿,好歹忘了他,让阿娘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嫁了人,心也就定了,也就不再牵挂前事了……”我执了她的手,唯有默然微笑不语。
宫中岁月悠长,却也并非从此与他不能相见。展昭毕竟是御前带刀护卫,亦有入宫当值的时候。每每冠束严整,一袭红衣的他走进宫中,他那潇洒的步履便牵引着诸多的目光,小宫女们面对他时,亦是笑语晏晏含羞怯怯,脸庞飞起红云。而他身处其中,却也稳重如故一丝不乱,谦和有礼却待之有度……一直知道他长得英俊,却要到这个时候,才真切觉得,他果真是世间不知多少女子香闺枕畔细诉记挂的梦中人……有时,远远望着这样的他,心头苦涩中竟会有隐隐的骄傲,这就是我深爱的男子,而他这样好,让我觉得我的爱并非不值得……
遥遥相遇之际,他的目光会越过所有宫人的盈盈身姿,停留在我的身上。依旧是微微浅蹙的剑眉,依旧是让我心碎的满含怜惜与心痛的目光,而我也不再迟疑,抬眼凝目深深看他。相见已这样难,而我的心事,他已尽知,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我与他,又何须再有顾忌?然而却终是不再走近,我与他之间,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隔着满眼的游丝与落絮,隔着微风中的簌簌落花,隔着夜色里的点点流萤,默然相望,寂然相对。
终于有一日,有几个入宫不久尚未被宫中规矩拘于性子的小侍御跑来问我:“简心姐姐,听说你未入宫前曾供职于开封府,与展大人曾朝夕相处,是真的吗?”
往事历历在目,我轻轻应道:“是真的。”
小侍御闻言露出艳羡之色:“那展大人他对你好吗?”
我微笑:“很好啊!”
小侍御又继续好奇追问:“可是听说姐姐曾为了相救展大人却被展大人误会,伤心之余方入宫为侍的。姐姐,你是否还在怪他?”
我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些年少活泼尚未谙世事的小丫头:“简心幼承庭训,不可因小怨而忘大恩。展大人曾经帮我良多,误会我亦非他所愿,我不怪他……”
我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当平静日子如水流过,当曾经的怨怼渐渐淡去,不再遮住双眼,我回首过去的岁月,再次看到他对我的守护,对我的相伴,曾经那样温暖那样美好,慰籍着这寂寂深宫的每一个夜晚……也不仅仅是他,还有外表峻严却心如慈父的大人,睿智儒雅知我甚深教我良多的先生,以及开封府熟悉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深深思念,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思念愈来愈强烈,几欲锥心蚀骨。
又是一个暖风微醺的暮春初夏之日,我终于敌不过心头的牵念,倚仗着太后与赵祯给我的特权,告假外出。当我步步走近开封府,心中期待愈盛,却不辨是酸是甜,是悲是喜。离开了这么久,开封府内是否一切如旧,而我曾悉心栽种果树,今年可还结出累累果子?
待行至开封府衙门口,却惊见府衙前聚集了好些作书生打扮的人,约十数个。我好奇之下向其中一人打探,得知今日开封府欲重聘一名文吏,此皆敢来应试之人。
宛如被人当胸狠击一掌,我闻言身不由己踉跄后退,心口滞痛几乎不能呼吸,酸涩泪水润湿双眼未及流出便已被风吹干……原来,在这世上,本没有谁是真正无可代替,我走了,自然还会有人来,开封府公务繁杂,重招文吏,实是合理之极平常之极的事情……曾经,也对大人和先生说过,如果我离开,不再回来,还请大人和先生忘记开封府曾来过一个名叫简心的女孩儿……而如今,面对斯情斯景,我又有何理由失落至此难过至此?
伫立仰望开封府的匾额良久,终是没有勇气再进去,我唯有转身悄然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月夜
默默转回旧居,推开院门,但见草木凋零,落花遍地,昔日有鱼儿游动的花间小渠已然干涸,房梁窗牖亦落满尘灰。没有了平叔的旧居,不再是我的家园。
怔忪片刻,我执帚持巾,打扫庭院,待屋舍整洁如昔,我在从前花树下为自己沏了一壶茶,怅然独坐良久,眼见日已渐渐西斜,方起身锁好院门离去。
满怀萧索,却无处安放,我不愿即刻回宫,便沿着汴水河漫步而行,不知不觉,竟来到最初我与他相遇的地方,当年的茶楼还是旧时模样,汴河水依然缓缓流淌,落日余晖洒向水面,半江瑟瑟。
斯情斯景,物是人非,当往事变得比今日的树影更斑驳,恍然间,我竟不知道,我与他曾经的相逢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祯也曾问我,我为何要这样不顾一切守护他,我答,只因他是我的心最渴望去到的地方,是我在这世间受伤后最想要躲藏的栖身之所,我守护他,亦是守护我的最后一个安宁梦境。。。。。记得赵祯闻言沉默片刻,微笑说道,简心,你可以守护他,为何却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守护自己?
这日茶馆未开,所幸旁边还有一酒肆在,我信步走入,在小伙计惊异疑惑的目光中叫了一壶青梅酒。满心怅然,眼前景,杯中物无一不牵扯着回忆,小酌几杯已有醉意。终是不敢放纵,自觉微醺之际便放下银钱离去。
天已尽黑,一轮清月挂于遥遥天际。我离开汴水河畔,上了州桥走回天街,宫城已近,却依旧不愿回去,初春的夜晚轻暖怡人,令人眷恋。我沿着金水河慢慢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走得倦了,便停下脚步,静听潺潺流水声。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喝:“是谁在那里?”
如此熟悉的声音,从来不曾相忘。我心头震荡,不由自主泪盈于睫。待安定心神,藏起泪意,方敢转身看他。
夜色茫茫,月光如水,他红衣广袖,飒然而立,见是我,微觉意外,迅速敛去眉间的戒备叱责之色,目光亦转温和,轻轻唤我:“简心!”顿了顿,复又温言道:“此刻已宵禁,为何还在此流连?”
纵然不再怪他,然而每每见他,心中的委屈依旧汹涌,让我无能为力,心中思绪翻腾起伏,借着几分酒意,我带着一点点赌气轻笑着应他:“宵禁又如何?别人不可以在此地流连,我若偏要如此,展大人,你又奈我何?”
他闻言并不生气,眼中闪过一抹我曾经熟悉的纵容的笑意,缓步走近我,问道:“夜已深,简心,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避开他的目光,仰头望向天际,应道:“没做什么,在看天上的流云而已。”
夜风轻起,天上流云漫卷轻舞,向更远的天际飘去,就像我与他的往事一般。。。。。。我的流年,我的往事,那如梦如幻,深藏着我的喜乐悲欢的往事,不要走,不要就此远离。。。。。。我忽然心中着急,不由挽起裙裾举步去追,却不料脚步踉跄,险些滑倒,未及惊叫出声,已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扶着。
我转身,试图挣脱他,他却不愿放手,只顾着凝眸看我,蹙眉轻问道:“你喝醉了?”
月光清辉如水漫延,夜风轻扬衣裾。月色下,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英俊更飘洒更像我心目中的男子,我不再挣扎,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剑眉与星目,抬眼凝望他轻笑:“展昭,若我醉一回,能换来在你怀中停留片刻,我宁愿此生长醉不愿醒。。。。。。”
他一怔,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掌心,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将我紧拥至他的胸前,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在耳边一声叹息:“简心,对不起!”
伏在他的怀中,我的泪瞬间零落如雨,再无法自持:“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这样眷恋开封府的我,要怎样才能接受别处的生活?你告诉我,经历过有你相伴的日子之后,我要怎么才能不想念?这些问题,如果你都回答不了,展昭,你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只听他低声说:“简心,是我欠你太多。。。。。。”
我哭道:“我要你偿还于我……你要如何偿还我?”
他应道:“好!只要你说……”
我轻轻恳求:“那你留下来,陪我,不要走。。。。。。”
他毫不迟疑应我:“好!”
我在他怀中仰头看他:“就今夜,就这一夜,展昭,不要走,在我身边陪着我,好不好,我不贪心,就一夜就好。。。。。。”
他亦再次说道:“好!”
他牵起我的手,沿着青石板路走向无边夜色,走得累了,便在河畔随意坐下,就像曾经我们经常做的那样。我倚着他的肩,看金水河波心荡漾,将心事一一诉说:“展昭,你可知道,我此生所爱的第一个男子,不是书霖,而是你。。。。。。”
他闻言微微侧首低头困惑看我:“怎么会,你毕竟认识他在先。。。。。。”
我微笑:“你知道吗?我其实认识你已久,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便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我难过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悲伤的时候,你就会来到我的身边,牵起我的手,带我走。。。。。。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却知道那一定是个温暖安全的所在。。。。。。那日我们在汴水河畔相见,我所说的故人,他不是别人,展昭你知道吗?他就是你。。。。。”
他漫应道:“原来如此。。。。。。”声音里有着一种纵容的宽慰,我知他不信,只当我是醉后谵言,故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将深藏于心头的深爱的诗句一句句念给他听:
“。。。。。。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身世悠悠何足问,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然诺重,君须记……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花从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意识迷蒙,诗句也有一句没一句念得支离破碎,倦意阵阵袭来,最后终不成句,依稀听他问了句:“这些诗句从何而来,是你所做的吗?”我挣扎着回答了一句:“不是,是我旧时所读。。。。。。”便倚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