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出现在眼际,温热的雾气升腾,茶面上飘着几朵菊花。
“喝了,会好受点!”
声音仍是那风淡云轻的语调,仿佛世间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淡然的。可她又岂会看不出来。
盯着那杯茶良久,沉陷的双眼,顿时充盈上泪光,缓缓的抬起那苍白病态的脸,看向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努力掀开嘴角苦涩的弧度,沙哑出声。
“小……姐!”语落,泪已诀堤。无碎零散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汇聚。那些无忧无虑,深藏在他人羽翼下的生活,仅六年便已如此遥远,再见宛如隔世。
“是我!”君思回声,打消她的疑惑,上前一步,扶她坐起,再把手里的茶递了过去。
她接过,手心有些颤动,一口一口的抿着,满是泪水的眼睛,仍是不离她,紧紧的盯着。满腹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出口的唯有一声盖过一声的咳嗽。
君思起身,向一旁边的香妒走去,拿起细棍轻轻拨动了几下,香妒燃得更旺了,浓郁的香味,带着丝丝清新的味道。床上的人顿时气血畅通了不少,咳嗽也缓了下来。
抬头看向那方的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置身于烟雾缭绕之中,仿如梦境。注视着她的动作,心头又是一酸。
“这是‘鲜香草’吗?”
“嗯!”那方的声音仍是平淡无波。
她却独自笑开来“原来它还有止咳顺气的功效,以前……小姐房里常燃这种香草,我还以为……是小姐喜欢,原来……”原来全都是为了她的病!
君思缓缓的盖上了香炉,不回话,眼光似是在看那烟雾弥漫,又似是在看别的。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几次张口欲言,一见她,只余满腹的心酸,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晌,才找到适合的话题“安苹……她还好吗?”
“嗯!”淡淡的看了过去,沉吟了半会轻声道“三年前就已好了!”
“是吗?那……就好!”原来只差了三年吗?她笑得几分苦涩,几分欣慰“安苹这回有……”
“没有!”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先一步开口道:“安苹性子急,这些事我从未告诉过她,自然也不会随我来!”
她低下头“也是!安苹那性子,确实让人不放心。不知道自然是更好。如若如我一般……”她话到一半,又停下,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脸上一片平静,心底顿时纠结得难受,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小姐……还怨着我吗?”
君思微一愣,平静的扫视她的脸“怨你什么?”
“我不听小姐的劝告,持意要……”她缓缓的低下头,似是陷入回忆“我和安苹,生来就有不治恶疾,所以才被遗弃,是小姐将我们救回,废尽心机,医治我们的病。可我却半路放弃,枉费……您多年的苦心!当年老爷为我取名安心,而我却最是不能让您安心。”
她看她一眼,这才徐步走了过去“这皆是你当初自己的选择!”
“选择……”她话已哽咽,苦笑连连“是啊,这皆是安心自己的选择,如今病入膏肓,也是安心自己的造化。只要能在死之前……再见到小姐一面,便也足……咳咳!”
她咳声再起,君思眉头微皱了一分,手间动了动,似是想把上她的脉门,却又中途收住。当年她百般劝说仍旧是没有留住她,如今再做任何事都已经来不及了。
安心却激动的一把抓住她的手,一边咳着一边道“小姐曾说……咳咳,如若我当真跟惜郎进宫,便……终生不再见我。咳咳……我还以为,至死您都会……”
“那只是气话!”她道。
“气话!”她一愣,又笑开,手紧了几分“原来是气话……呵,一别六载,小姐仍是这般……软心肠。”她急喘几声,苍白的脸上全是咳出的涨红“您当初说得没错,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就算惜郎如何护我,也一样,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咳咳!”
“你后悔吗?”
她缓缓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缕缕的幸福“惜郎待我极好,安心一生福薄,能遇见他已经算是上天的恩赐了,即便……只有六年的缘分,我也已经满足了。”她真心的笑开,病态的脸上,顿时清明了不少“就算再让我选一次,我也会走同样的路。唯一愧疚的……就只有你!”
她神情有些激动,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小姐,您能原谅我吗?”
君思注视她半会,叹一声道“我从未怪过你,生死与否,我也只不过是尽人事。又何来原谅不原谅!”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她该料到的结局,自己又能说什么。
她张了张口,似是还有话说,却见有人推门进来,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正是轩辕惜眉两父子。
“娘!”念儿唤出声,奔了过去,见君思在一旁,顿了一会,点头规规矩矩的唤了声姑姑,这才去拉安心的手。
轩辕惜眉先是担忧的看了安心一眼,缓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这才回头一脸急色的看向君思“小妹,怎么样?”
却见她只是淡淡的转开头,不语。
心下已知,回天乏术。
“是吗?”心底一阵抽痛,胸腹间引发一股猛咳,生生的压下,握住床上人的手“也好!如今念儿有你,我跟心儿下去也有个伴。”
君思仍是没有出声,只是手心已经握得死紧。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轩辕惜眉低头注视着床上的安心,缓缓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空气中一片死寂。
“娘!”念儿拉了拉床上人的衣袖,小脸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慌乱。
安心伸出无力的手抚上他的头,看向一旁一脸淡色的君思“小姐,以后念儿就拜托……你!”
君思低头看向旁边的小孩,他好似非常怕她,一接触到她的眼神,便垂下了头去。
“她是我侄儿,我自然会护!”
安心这才放下心,转头看向一边的站得很是规矩的小孩道:“念儿,跪下!”
念儿一愣,瞅了瞅床上的娘,依言跪了下去。
君思眉头微皱。
“念儿,你记住,此刻开始,只有你姑姑才是你最亲的人,她为你牺牲太多,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你。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切记不可忤逆于她。知道吗?”她一字一句的交待。
“知道”念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怯怯的看了君思一眼,轻唤一声“姑姑!”
君思沉默不语,半会才伸手抚向他的头顶。
安心缓缓的笑开,万分眷恋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泪水似是又要出来,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以后姑姑不单是你姑姑,也是你娘。出了这儿,都不可再唤姑姑,明白吗?”
念儿有些迟疑,看向母亲那万分肯定的脸,犹豫了半会,才缓缓的点头。
“娘!”
君思没有回应,只是看了他一眼,轻轻的合上眼,似是沉静,又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波。
大庆,天兴十五年。
一直不曾立后的德怀帝,突然搬下诏令,择立皇后。
左使大臣遗女,君氏,闲良淑德宅心仁厚,乃皇后不二人选,遂立为后。七月初八,吉日,大婚!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同年十月,皇长子生母,心妃病逝。皇后仁心,念皇子孤苦,过续于膝下,视为已出,是为谪长之子。
德怀帝一生心怀社稷,远食色,膝下仅有一子,再无所出。
天兴十六年,七月,德怀帝病危,遂诏令天下,立皇长子轩辕念为储君。次年正月十三,天降大雪,京城百里雪飘。德怀帝于天乾宫驾崩,留下遗诏,传位于七岁的太子轩辕念,由皇后君氏辅政。
天兴十七年,正月十四,大丧!
按大庆祖训,次日新帝应前往朝天寺祭祖。正月十五,皇后携储君,前往朝天寺。
首辅大臣凌怀学,以保护储君的名义,调动精兵二千至朝天寺。更是以大雪封山,不宜出行为借口,困储君和皇后于寺中。
大庆朝规,新帝应于大丧十日内登基。凌首辅,狼子野心,携天子以令诸侯。一面困住新帝,一面封锁信息。只等十日之期一过,夺权篡位。
是料,新帝年幼,皇后妇孺无知,困于孤山进退不得。满朝文武,亦是念凌首辅一手掩天,敢怒不敢明言。
势在必得
《君似小黄花》月落紫珊 ˇ势在必得ˇ
第二十一章
“禀娘娘,凌首辅说,会派人送上衣物,也会准备防寒的木炭火盆,请娘娘不必操心这些锁碎的小事!”
太监陈无跪在厅中,颤声禀告着。堂上坐的,正是当今皇后娘娘,不日便是太后。他一个内待监的新人,本来是不可能轻易见着皇后的,更莫说是殿前回话了,紧张自然在所难免。他规规矩矩的低伏着,就怕自己哪出了点差错,后果便是人头落地。
可是等了良久,却不见堂上的人发话,耳边隐隐的传来沙沙的书写之声,若大的殿内,安静的有些诡异。
陈无不由得心间一紧,跪得实在是有些酸了,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方的人,手握着笔,正一脸淡然的书写着什么,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回话一般。
他前后一思索,再次开口“启禀娘娘,凌首辅让奴才来回话!”
关于这位皇后,他也是有些耳闻的,她是已故左使大臣的遗女,品性闲良淑德,身为皇后却从不与后宫争宠,是个仁德的好皇后。但这些都是台面上的话,实则言下之意,便是这位皇后,生性懦弱,胆小怕事,不得圣宠,以至于二年来都无所出。
但他此时一看,却也觉得传言不可尽信,如今凌怀学率兵围困朝天寺,狼子野心,任他一个奴才都看得出是何意。但这位主角的皇后,此时脸上却寻不到一丝的胆怯之意,只有一脸的淡然,仿佛任何事情在她眼里,全不值一提,早已胜卷在握。
那平静的样子,散发着一种天生的威严,令人不得不臣服,他不禁内心一阵小抖。
良久——
“哦?”半晌前面总算是传来声音,却仍旧是风淡云轻的一句“他说了什么?”
陈无顿时松了口气:“禀娘娘,凌大人说,天寒地冻,为保重娘娘和太子的金躯,任何人都不许擅自离开朝天寺半步!”
“是吗?”前方的人轻笑一声,低头写着自己的字。莫说是叫他起来,甚至连抬看他一眼都没有。
主子没有发话,陈元自然也是不敢起身的,只能继续伏跪着。堂内突然又恢复到刚刚那诡异的安静。唯一的声音,便是前方那沙沙的书写声,她写得极慢,一笔一划,似是雕刻一般,缓缓下笔,再慢慢收回。
时间似乎漫无止尽,陈无的双腿从一开始的酸胀,到疼痛,到僵硬。心念着必须要活动一下,却又不敢动。越久越觉得掉入一个漩涡,耳边的沙沙声,像是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腿。
堂上的人没有出声,一直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皇后的脸色,仍是平淡到冷淡的样子,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事实却明明白白——这是惩罚!虽然并不知道自己是错在哪?但宫内向来就不是个有理有据的地方,特别是他们做奴才的,主子要罚,不需要理由。唯一能够岂求的,就是能否留下一条命。
于是,他越跪越心慌,越跪就越胆寒,越跪就越觉得自己性命甚优。
直到上方的人,总算是写完了,缓缓的搁下笔,笔端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听在陈无的耳里,却成了索命之音。
顿时心中一紧,泛上满满的恐惧,拼命的开始磕起了头,咚咚咚回响在堂内,甚是大声:“娘娘饶命,奴才……奴才知错了,请饶恕奴才!”
看向那疯狂磕头的人,君思眼睛缓缓的眯起,却也不急着叫他停,端起旁边的茶,轻抿了一口,才缓声道:“你错在何处?”
陈无一愣,僵住身形,额头一缕血丝缓缓滑下,神色慌恐的想了想,却寻不着答案,支吾开口:“奴才……奴才,就是错了!请皇后娘娘饶命!”
“你说你错,却又不告诉我原因,莫是说我故意栽赃,冤枉好人不成?”她声音一厉,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
“奴才不敢!”陈无立即又趴了下去,身形瑟瑟发抖:“娘娘仁心,天下共知,自然不会冤枉奴才,您说是奴才的错,那定是奴才错了。”
君思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感觉到下方的人明显一震,唇角轻轻扬起:“你到是聪明,只不过这聪明用在什么地方,就不可知了!”
“奴才永远忠于主子!”他又开始连连磕头,以表忠心。
“哦?”君思眼神轻眯:“那你到说说,谁才是你的主子?”
他身形一僵,豆大的汗滴从额前滑落,眼神游移,斟酌着答案,半晌才道:“大兴,大兴天下,就是奴才的主子!”
君思轻笑,再次端起桌上的茶:“你到是识时务!”
陈无的身子趴得得更低了,冷汗直冒,明明是不轻不重的几句问话,却让他宛如打过一仗的错觉,这真是传说中柔弱的皇后吗?
“你叫陈无?”她状似不经易的问。
他有些疑惑,必竟很少有主子能记住奴才的名字:“回娘娘,是!”
“年前刚进宫的?”她继续问。
“是!”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她揭开盖子,轻轻波动着。
“擅有二老,和一个弟弟!”
“虽是长子,为何会选择进宫?”
“回娘娘,奴才家中贫困,不能已才净身进宫。”说起往事,他声音有几分哽咽。“只盼幼弟能尽心服侍两老!”
“到是个孝子!”
“谢娘娘赞赏!”
“幸好你还有个弟弟,可传承香火!”君思端茶就口,声音仍是不冷不热:“不然……可就可惜了!”她特意加重可惜两字。
陈无身形一震,伏在地上的两手,突然颤抖了起来,都忘了回话。
却听得君思,缓缓的冒出一句莫明的话:“青州攸县到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陈无你以为呢?”
他刹时脸色苍白如雪,全身颤抖得越加厉害,伏在地上的身子似是没了骨头一般,软成一团,却还不忘拼命的磕头:“奴才……奴才永远忠于娘娘,请娘娘赎罪,请娘娘赎罪!”
“你这是做什?”君思缓缓的站起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