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枢将叶冬冬和要送回去的送到驿站,付了钱请他们送到扬州——这事必须瞒着叶英——然后就揣着那封是陆待晴字字泣血的信一路北上。她拒绝不了他,而且楚灵均算是她的恩人,她做不到见死不救。她从南海到无量山,借道五毒,去往成都,再往西北走,硬是从恶人谷的后谷溜了进去。
恶人谷真是个穷山恶水之地,藏在昆仑深处,八月份也冷得要死,不过倒是个逍遥法外的好地方。紫枢在这里待了半个月,终于探到关押俘虏的地牢。地牢没有建在地底,而是在山中。光溜溜的山壁开一个容一人蜷身通过的山道,斜斜通往山腹。大概有几丈的距离,便是一间大概有四个棺材叠成两排这么大的空间,一个矮矮的石榻,楚灵均就半死不活地在里头躺了一个多月。
这样的地牢不多,紫枢一个一个找,终于把他给找到了。她此时就蹲在楚灵均的面前,外间苍白的阳光通过山口勉强照亮了这一方近乎封闭的地方,他面容憔悴,一身狼藉地叹气:“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出去。”
楚灵均白眼一翻:“你救我出去还不如给我找点儿伤药,实在找不到给我两口饭吃也行。”
紫枢挑眉:“他们没给你饭吃?”
“三天一顿猪食,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饭了……”他还没说完就咳嗽起来,然后伤口开始往外渗血。紫枢看那已经变黑的绷带,伸出手指挑开看了看,有的已经化脓了,伤口肿着看起来格外狰狞,他能这么挺到现在真不容易。
“我去给你找点儿药,还有吃的。”
“我开玩笑的。”楚灵均苦笑。
紫枢眼神一暗:“这个玩笑开不得。”
楚灵均看着紫枢顺着斜斜的甬道爬出去不见了,又闭上了眼睛。他的体力本来不多,这么说了会儿话已经是累得不行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被一阵刺痛惊醒,紫枢正在清洗他的伤口,烈酒泼在上头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疼疼疼!!”
有力气叫出来就是好事,紫枢松了口气,用绷带一圈一圈地把伤口包扎好,又拿出一个竹筒,打开来居然是鸡丝粥,香气扑鼻。楚灵均不由得开始流口水。
“你从哪儿弄来的?”
紫枢坐在一旁:“一间全是药的院子里。”
他一边喝粥一边想,是肖药儿,然后顿了顿:“……粥也是?”
“嗯。”
“不会喝死老子吗?!那个老家伙什么不放点儿毒啊!”
紫枢斜他一眼,可惜他看不见:“他自己吃的总不会出什么问题。”
“你……你你!”楚灵均被紫枢吓到了,“你就不会隐蔽行事吗?!”这完全是在老虎嘴巴里抢东西,怎么做到的!!“没受伤?!”
“你现在担心你自己比较合适。”紫枢打开他的手,把先前用过的东西踢到墙角。“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好好养伤,然后我带你出去。”
“哦……”楚灵均喝完粥舔了舔嘴角,紫枢把筒拿过来,押着他躺下。
月光透过小小的缝隙落进来,这间小室里只有一线明亮,其他地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里,两人都没说话,紫枢听着楚灵均规律的呼吸声,靠着冰冷粗粝的山壁打盹儿,睡不怎么着。她今天去偷这些东西差点儿被发现,该说恶人谷里的人都不算是脓包,借着这地利也合该把六大门派的人赶出去。也不知藏剑山庄的损失如何,叶英应该并未将最有前途的弟子派来。
“紫枢,你醒着没?”
“……什么?”
“是他叫你来的么?”楚灵均的声音低低的,透着疲惫和倦怠。
“嗯。”
“没良心的小子。”楚灵均骂了一声,“他就不怕回头叶英扒我的皮?”
紫枢笑了一声:“我是一个人来的,这些都瞒着他。他早就回藏剑山庄了,阿晴求我来的时候我在南海。”
“那你来?”真是千里迢迢。
“当然来。他是我弟弟,你是我的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他能写信给我,也是走投无路了。”紫枢从怀里把信取出来,“要我念给你听吗?”
“不用。”
“为何?”
“我怕……听了就忍不住去找他。”
“哦?”紫枢觉得自己好像被瞒了什么事。
“紫枢,对不起。”楚灵均一辈子没欠人情,唯一欠的就是紫枢。他对不起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以德报怨。
她听了又是一声轻笑:“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只要别对不起阿晴就行。他把你看得很重。”
“你知道?”
“知道。那小子什么事能藏得住?”
楚灵均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不会再对不起他了……”他惹不起但躲得起。
紫枢嗅到一丝不和谐,心底疑惑但是没问,她只说:“这是你们的事。你赶紧养好伤,争取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待得越久就越危险,离开的可能性就越低,她不能把两个人的命放在这儿赌。
“知道。”
八十九
紫枢每日出去为他偷药偷食,来回虽惊险但无碍。她清楚这谷里未必就没人发现她,心底的不安随时日渐久而逐渐扩大,这样糟糕的直觉让她寝食难安。楚灵均的情况渐渐好了起来,终于有一天,紫枢说:“明日就走吧。”
“怎么个走法?”
紫枢长叹了口气:“两条路。要么拼一把往昆仑走,危险但用时少,要么从后谷出去,安全些,但是这么一来回长安需要的时间就是往昆仑的几倍了。若是从前,我会选前者,而现在,我倾向于后者。”
楚灵均摇了摇头:“我失踪了一个多月,如果再在路上耗那么久,恐怕回去之后更难看了。”
“可以,不过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倒是无牵无挂,只是你。”
“舍命陪君子。不过话说在前头,要是真的没办法了,我会选择弃你自保。”紫枢很严肃地道。
楚灵均挑起嘴角:“虽然我就想这么告诉你,可是你抢着先说出来可是很伤我的心。”
“伤心不可怕,活着就行。”紫枢说罢起身,“我再去确认一遍。”
“小心。”
恶人谷守卫分四拨,三个时辰换一次班。早间的一次是在卯辰之交,那会儿是人最缺少警惕的时候,换下来的想睡,换上去的未清醒,晨雾袅袅也正好隐蔽,紫枢便打算趁这个时候带楚灵均出去。
寅时初刻,紫枢和楚灵均两人从地牢溜出来,守卫全都被紫枢迷晕了,从石山上滑下去,她带走他弯弯曲曲地避开打盹儿的守卫,慢慢地往谷口移。虽是夏天,夜间温度还是很低,楚灵均的衣服不多,这会儿冻得嘴唇发青。紫枢不得已打晕了数个守卫,每个人身上扒拉下一点儿东西给他裹上,楚灵均擦擦鼻涕,戴了手套的手拿好武器猫着腰继续跟着紫枢走。
还算是顺利,可以看到谷口的时候才卯正。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蹲下来,不敢生火又没多少御寒的东西,两个人缩在一起发抖。楚灵均断断续续地低声说:“我十多岁的时候突厥还猖獗着,在关外跟他们打了好几年仗。突厥蛮子打仗真是把好手,有回我们就在雪里埋伏着,都快冻成疙瘩了,可算是揪到了他们的头头。这几年进京戍卫远离战场,现在已经受不了这样的苦了。”
“闭嘴吧,省点儿力气,存点儿体力,我不打算背你出去。”
楚灵均呵了呵手,吐出一片雾气:“我也不好意思让你背。”
紫枢不答,抬头看了看天色,忧心忡忡,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请会发生。紫枢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坏的,所以当恶人谷的新谷主王遗风拿着笛子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紫枢其实是不太惊讶的。她提剑回身护住了楚灵均,同这个英朗的男人对峙。楚灵均在她背后暗骂,这运气是太好还是太差!
王遗风看起来文质彬彬,他长身玉立,道:“姑娘以身犯险王某佩服,然而你身后这人王某不能放了。某不愿伤姑娘性命,只要姑娘留下这位将军,王某便保姑娘全身而退。”
她就知道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但是:“我在此处盘桓近十天,怎能空手而归?我也是受人所托,谷主既愿放过我,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他笑了笑:“恕王某得众兄弟所托得这谷主虚名,但名在身责在身,便是虚名亦得护这恶人谷周全。”
楚灵均头疼地戳了戳紫枢:“你还是走吧,我死了无所谓,你死了就完了。”
紫枢将他推后几步:“莫说废话。”
其实紫枢没有一点儿能胜过王遗风的把握,可是她得拼一拼。楚灵均是朝廷的人,他们不会杀他,更不会放了他。这次如果救不出他,那么便再无机会了。“谷主赐教吧。”
王遗风眉梢微动,紫枢已经冲了上去。她赌不起,输不起。世间武功,唯快不破。既然只好如此了,她便只能拼一拼了。
楚灵均只看到飞起一片雪,两个人就被裹在这片飞溅的雪中,看不清招式,连人影都是时隐时现,只能听到一直不断的铮铮之声。而围在周围的恶人们此刻也已经冲了上来,楚灵均深吸一口气,压低了身体,开始收拾这些人。紫枢在拼命为他创造机会,他便不要浪费赶紧往谷口冲吧。说什么自保,到头来……唉。
楚灵均武功很好,又上过战场,经验丰富,但养尊处优了些年体力不如从前了,此番又受了伤,面对这样的车轮战他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映着火把的光,楚灵均奋力往谷口杀去。因着自己周围也是嘈杂的声音,他听不见紫枢那边如何了,又不能回头,心里焦躁不堪。唯一庆幸的是王遗风承诺不杀紫枢,叛入恶人谷之前他还是颇有威名,说话必定算话,其实危险的只有他一个人。但是紫枢若是拼得过了,也难保会有什么后果。
恶人们将他围了个圈,楚灵均体力消耗甚巨,握刀的手都有些颤抖。他背后又被砍了一下,疼得他抽气,回身一刀劈开了一个人,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腥味激得他有些想吐。妈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咬咬牙继续劈砍,楚灵均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啊!——”身后的人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楚灵均感受到强大的剑气像风暴一样席卷而来,其中的杀气让他都滞了一滞,然后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呼吸被勒得一紧。随后冰凉的风灌进他的嘴巴里,差点儿晕过去。
紫枢飞身疾掠,爆发潜藏已久的原初剑气像是割稻子一样击退了潮水般涌过来的恶人,带着他硬闯了出去。那速度让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知道很快很快。疾风将冰凉的液体带到自己脸上,撞得疼。
当他的脸已经僵得毫无知觉的时候,这场“飞行”终于结束了,并且降落得很痛苦,从半空直直地坠下,与雪原亲密接触了一番。楚灵均重重地咳嗽着,他的伤口基本都裂开了,在往外渗血。这会儿出血可不是开玩笑的,止不住就得死。他爬起来,发现紫枢也在吐血,并且,她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血泪。
“紫枢!紫枢你怎么了!”他忙不迭地把她扶起来。
“找个地方躲起来。”紫枢掐着他的手厉声喝道。
楚灵均抬头一看,万丈雪原,他到哪里去找地方?好在紫枢轻得跟不存在一样,所以他将她背在背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
“止血!”
他头也没回:“天还没亮,风大,一会儿就吹没了。”他以为她是怕恶人们追来。
紫枢咬牙切齿地说:“你会没命的!”
“管不了这么多了!”楚灵均知道绝对不能停下来,否则恶人追兵一来他们根本逃不了,只能不断地走,不断地走。紫枢缓过劲,又开始抱着他飞掠,最后总是会坠下来吐血,这会儿楚灵均就重新背着她走。从朝阳初现到夕阳西下一直交替,到后来两人都再也走不动了才停。
“这、这下应该……不会被追上了吧?”寻到一个冰洞,楚灵均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紫枢伏在他背上,低声嗯了一声。
这里居然有人住!虎皮的毯子和一些御寒的东西和药物放在洞的深处,八成是采药人的一处据点,楚灵均差点儿热泪盈眶,这下有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自归家
九十
楚灵均把所有能用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将紫枢放在毯子上让她坐好便脱了衣服将那些药物往自个儿身上抹,大都是止血的,正是他需要的!死不了了死不了了,楚灵均高兴得浑身都暖和起来。等他高兴完了再回头,天呐……
“紫枢!”她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的两条血痕颜色比先前更深了。“喂喂,醒醒啊!紫枢!喂!”楚灵均拿她完全没办法,是人还好办,可问题是她不是,连呼吸都没有的剑魂他怎么判断她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唯一的认知只是,很糟。实在没办法了,他把她用毯子裹起来抱着,背对着洞口为她挡着风,睡觉。恢复体力赶紧从这儿出去才是第一要务!
谁知……楚灵均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睁开依旧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在紫枢的背上。
感觉到背后的动静,紫枢稍微偏了头:“可算醒了。”
“我们怎么……?”
“恶人谷运送物资回谷的人大概是收到我们逃跑的消息了,刚才遇上一拨,你发烧,我只能带着你跑了。”
“……”楚灵均觉得无比的窝囊,他居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不是沦落,你受了我的剑气,连王遗风都受不住,何况你这个伤员。积累百年的杀伐之气这世间可没人挡得下。”
“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楚灵均嘟囔,脑子晕得要命,看什么都是好几个重影,“你受得住么?”
“勉强。”刚说完脚下就一个趔趄差点儿把他丢出去。
楚灵均按着她的肩膀:“紫枢,你真的没事?”
她把他重新背好,说:“就是眼睛有点儿看不清东西。”楚灵均心里咯噔一下。“注意提醒我前面有什么。”又是一跃,飞身千里。
这一路格外漫长好像又格外短暂,大约是因为他生病发烧所以没什么时间概念,等他清醒一点儿他们已经在龙门了。请大夫替他看了病,紫枢买了辆马车,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