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一间酒楼,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若是偶尔有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出入其间,也不会受到什么怀疑罢?
几杯酒下肚,郁竹便觉得浑身燥热,额际、背心似乎微微冒出汗来。她走到窗旁,推开两扇半掩的窗户。
正午时分,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中天,一群灰雀啾啾地飞掠过一大片覆着青瓦的屋顶。那千万重的屋宇鳞次栉比,在阳光中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天边。熙熙攘攘的熙春大街上,车轮粼粼,两旁的店铺挨得密密实实,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戴着襦巾的士人,推着板车的农民,担着货摊的货郎往来穿梭。
永州,是座繁华而充满生机的城市。同时,这样的城市又如星罗一样遍布东越各地。
东越,是神州最繁荣富庶的国家。
一个让人艳羡的东越,终于――引来的居心叵测者的觊觎。
廿余年前,当时的西疆国王赭时倾慕东越之大国泱泱,亲自率使团跋山涉水来到永州觐见东越皇帝,晏晋率百官迎接并款待了赭时。其间赭时献上牛、羊、马、驼万余匹,并自请将西疆归为东越属郡,为示诚意,他还将与自己同来的女儿献给了晏晋。彼时晏晋皇后新丧,他见公主容貌绝世,性情柔顺,便欣然答应了赭时的请求,并将公主纳入后宫。从此,西疆就成了东越的附庸国,西疆国王称东越皇帝为“天皇帝”,并年年纳贡,而东越亦回赠缯彩布帛无数。
然而三年过后,西疆突然发生政变。某晚,赭时的王弟萨桑率亲兵闯入宫中,将毫无防备的赭时、其心腹侍卫以及一大群后妃王子尽数杀死,然后自立为王。消息传到永州,当时朝廷之中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萨桑弑兄夺位,其罪当诛,作为西疆的保护国,东越应该出兵攻打萨桑另立新王;另一派则认为,为西疆这等贫瘠小国损失兵马毫无意义,力主保持中立,冷眼旁观。晏晋思虑再三,采纳了后者意见。不久之后,东越最重要的属郡――南郡发生兵变,晏晋出兵镇压,忙得焦头烂额之余,更将西疆之事抛诸脑后了。
半年之后,南郡既定,这时萨桑突然派时节来朝,献上表章,书中言辞谦恭,仍称晏晋为“天皇帝”,并请求恢复两国本已中断的通商。晏晋应允。其后萨桑依旧年年纳贡,并常派使节来朝向晏晋问安;他还派出大量士人来永州学习东越的先进文化。两国的关系一度十分密切。
西疆的国势也由此蒸蒸日上,逐渐成为神州的强国之一。
但是这两年,西疆的贡物日少,来朝使节的态度渐渐傲慢,非但如此,西疆的小股军队开始越过边境骚扰东越民居,甚至还发生了屠杀东越村民的严重事件。东越忍无可忍,派出使节责问萨桑,而萨桑的回答是彼事乃逃兵所为,与己无干,况且这些逃兵已受到责罚,还请“天皇帝”谅解。
这些都是孙岭海在教授郁竹功课时所说。他还道:
“那西疆明明是在试探我们,可我们总是隐忍,一味地退让,唉――息事宁人的态度换来的不过是短暂的宁静。我们二十年的绥靖养大了一只老虎,如今这只老虎要开始反噬了。”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它从何处下口。”郁竹喃喃道。她长吐一口气,师傅并未在信中透露更多线索,自己也难以查实什么。若在酒楼里四处乱走,问东问西,恐怕会招来某些事端。这次出门,自己至少搞清了几件事:一、丰乐楼确实存在;二、其铺面气派着实不小;三、它去年才开业。而这些,总要自己亲眼所见了,才能告诉师傅。
郁竹凝神想了想,朝外面高声道:“小二,结账!”
伙计立即进了阁,笑道:
“公子用完了?您还满意么?”
郁竹点点头,“很好,一共多少银子?”
伙计算了帐,收了银子,服侍郁竹起身。他又探头瞧了瞧敞口的白釉方形酒樽,吐了吐舌头,道:“公子的酒量真不错,这二两酒全喝光不说,您的脸色动还未动呢。”
郁竹微微一笑,飘然出阁。伙计拎着她采买的东西跟在后面。
外面仍是人声鼎沸,满堂的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嚷成一片。
郁竹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也未在意,正想举步,就觉后背给人猛地一推,然后腰间一紧,幸好她身负武艺,反应较常人快,立即出手抓住了旁边的木栏,否则,只怕当场就要咕噜噜滚下楼梯去。
一个人从她身边急速跑下去。那人“噔噔”地跑下最后一阶,突然转过身来,仰起脸冲郁竹眦牙一乐,还使劲地挥起手来,那只高高扬起的手正紧攥着个锦袋。
郁竹一摸腰间,那里自是空空如也。她才要下楼追赶,只见楼下那人猛地一抡胳膊,那锦袋飞了出去,正落在酒楼门口。那里一人忽地窜出,拾起锦袋就跑了出去。
可气楼梯口那人也不逃窜,居然还冲着郁竹做了个鬼脸,再慢吞吞地转身。
郁竹身材纤弱,举止斯文,衣饰华贵,又是孤身一人,那两人一见便断定是大有油水可捞的有钱少爷,所以已经在一旁窥测了多时。刚才,他们便乘郁竹不备,伺机下了手。
这人料想郁竹不敢追赶,又想起那个沉甸甸的锦袋,心中正洋洋自得。忽然身后穿来一声惊呼,他骇然回头,只见二楼楼梯口,那个小伙计瞪大了眼一动不动,旁边的一面墙壁上,两扇窗户兀自晃动不已。
郁竹此刻已到了店外。
刚才在楼梯口,她见自己的钱袋就要被人劫走,而楼下之人非但不躲不逃,反而挑衅不已,明明是欺她孱弱。她虽然温柔沉静,但此时也动了真怒,正想跃下,忽见身边不远处一扇窗正开着。
那扇窗的下面该是正门罢?
她猛地一按扶栏,身子顿时腾空而起,“嗖”地越窗而出,身后小伙计的惊呼声则响成一片。
酒楼正门口人来人往,大家听见响动,纷纷抬起头来。
郁竹自半空急坠而下,忽见正下方站着个人也抬着头看她。她正想着如何避开,一人突地从旁急抢而出,将那人拉开,又朝空中踢出一脚,口中喝道:
“何方来的小子,竟敢惊扰我家主人!”
郁竹急忙旋腰避开。然而这一避之下,身子失了重心,双脚着地之后,身体猛地后仰。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还没等她站起来,就有四五个汉子将她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喝道:
“好小子,有点子功夫就敢四处撒野?”这人边骂边来扭她胳膊。
郁竹急忙跃起,一掌挥出。
几个人战成一团。
郁竹越打越心惊。这些人看似平平常常,武功却着实了得,自己被他们围在中间,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擒住。
不远处,那个一脚踢向郁竹的年轻人安静地站在主人身后。他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他瞪眼瞧了圈内左右腾挪的郁竹半晌,忽然沉声喝道:
“统统给我住手!不要打了!”
郁竹恰好一掌递出,对面那汉子却不再应战,身形一闪,跳出了战圈。其余人亦是如此。眨眼之间,围在她身边的人已走得一个不剩。
情势陡变,郁竹却也不及细想;她立在原地细细喘息,胸中一颗心咚咚地几乎要跳出来。好容易定住了心神,她又见一人负着双手,慢慢踱过来。那人年纪甚轻,身穿红彩织金锦衣,腰配麟纹白玉,头戴青金漆纱冠,二指宽的锦带自冠而下,在颌下收紧挽结。正午的阳光下,这人一身装束华彩烁烁,煞是引人瞩目。
四目相对,那人朝她扯了扯纤薄的唇角,也不作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在她脸上滴溜溜地转。
郁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这人――居然是自己认识的。
英俊少年挑起一道眉毛,瞧瞧她,又仰起脸瞧瞧半空中的那两扇大张的窗户,神色颇为古怪。
“赵――公子,你究竟在做什么?”过得一刻,少年发了话。
这少年便是四皇子晏之原了。
郁竹正想着如何回话,忽见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里,一年轻汉子正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往这边瞧得起劲。打量那装束,分明就是那丰乐楼里劫财之人。
她不再理会晏之原,身子一扭,便朝那边的人群而去。
那汉子反应倒快,见郁竹发觉了他,脖子一缩,转身就跑。
郁竹紧追不舍。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
郁竹身形灵动,不过几十步便追到了那汉子的后面。她伸手疾抓过去,不过才到半路时,那手便轻轻一翻,猛地拍向汉子身边之人的肩膀。
“喂!”
那人遽然回头,年轻、尚存稚气的脸上,大大的眼珠咕噜噜地转。
他便是在丰乐楼门口捡拾银袋、负责接应同伴之人了。
这两人方才在丰乐搂劫了郁竹银袋,在门外会齐才要离开,忽见郁竹与人斗得精彩热闹,就混在人群里闲闲观看,不料给郁竹发觉。
“东西还我!”郁竹轻叱。
那人蓦地转身,左手伸出,似要交出手中之物,可在顷刻之间,将头一低,猛地撞向郁竹胸口。
郁竹大惊,急忙侧身躲开,那人已擦身而过,眨眼之间,已逃出五尺之外。他还忙里偷闲,边跑边回头眺望。
可惜,他只顾计较郁竹是否追来,却忘了防备另一个人。
“抓住他。”
晏之原淡淡声音刚落,得了主人命令的众侍卫就一拥而上,轻轻易易地就将贼摁倒在地上。那贼双手前仆,左手中的银袋仍是紧紧攥着。他吃了满嘴的泥,好容易将脑袋仰起来,眼中所见的却是一双干净漂亮的鹿皮绣金靴;脑袋再仰起些,又见到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正俯身看他。
少年眼珠黝黑,唇角一展,冲他一笑。
那贼没来由地哆嗦了下。
接着,他就如杀猪般嚎叫起来,叫得整条大街之人都悚然而惊。
那双做工精致的绣金靴已重重地踏在他手腕之上,还狠狠地朝左右两边各碾了几下。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手骨的“啪啪”断裂声,痛彻心扉之余,连银袋掉出手掌也顾不得了。
晏之原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银袋,又瞧了瞧,转身朝正走过来的郁竹略晃了晃,嘴角抽动,道:“这是你的么?”
郁竹走过去,点点头。
银袋“笃”地落入她的手掌。
“谢谢。”
除此之外,她眼帘低垂,不发一言。
东越金吾将军赵家的大小姐,女扮男装,私自出游,混迹于市井酒楼,跳窗,打架,偏偏运气不好,又给眼前之人撞见――这个晏之原,分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此刻,缄默不言为上。
“哧――”
传入她耳朵的,是在晏之原喉中滚动的笑声。
“公子爷――公子爷――”
一个人大呼小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五、六个花花绿绿的盒子一齐递至郁竹面前。
“您的东西别忘啦!”
这自然是丰乐楼的小伙计了。
当郁竹努力拿住那个五彩缤纷的绢制大纸鸢时,一旁的晏之原已经“咯咯”笑出声来。
郁竹侧脸瞧他一眼,那人更是乐不可支,笑得连颌下的冠带都在簌簌而动。
“哈哈――赵郁竹――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像你这样有趣的人――哈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郁竹垂首后退几步,道:“郁竹告辞。”
晏之原随意挥了挥手,仍是笑个不停。
郁竹轻呼口气,转过身来,却见那被擒住的贼仍扑在地上,头颈下垂,脸色灰败,几乎埋到土里的手掌蜷成了一团。她暗叹口气,回头道:“公子,您打算将此人报官么?”
晏之原好容易缓过口气,挑了挑眉,耸耸肩,懒懒笑道:“关我甚么事,他又没偷我银子。”
郁竹腾出一只手,从掖回腰间的银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那贼的面前,又道:“回去找大夫瞧瞧,以后别再干这勾当啦!”
等那贼抬脸看时,郁竹早已飘然离去。
晏之原站在丰乐楼门口,仍是背着手。
他望着郁竹离去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渐退去,过了一会,淡淡道:“这个赵家的丫头倒颇厉害。”说完,他袍袖一甩,由众侍卫簇拥着,进了丰乐楼。
华美的丰乐楼伫立在熙熙攘攘的熙春大街上。酒客的放肆笑声和着歌女的婉转歌声交织成一曲让人沉醉的欢靡之乐。
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这里将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竹枝词 第二篇:天命 第八章
章节字数:3273 更新时间:07…10…04 14:04
说真的,郁竹对宫中印象并不好。满园的苍翠和婉转的鸟语掩不住楼宇间重重的寂寥。她虽然是爱静之人,可也受不住长时间的小心翼翼和屏息敛声。可是,半个月后她需得再次进宫,不过这次,倒不是延医诊脉了。
自打郁竹到过紫极宫后,贵妃娘娘忽然有了主意,自己兄弟赵养性家除郁竹之外,女孩儿不少,并且十来岁年纪者居多,将她们接进宫来,亲自加以督导,一来可解自己寂寞,二来,能出入于宫廷,对赵家来说,并非坏事。因此,娘娘与赵养性商量之后,命内侍逢每月的初一、十五将赵家小姐们轮流接进宫来。赵家大小姐郁竹既是赵家长女,又是郡主之女,娘娘期之殷殷,特别交待郁竹不论初一、十五都得入宫晋见。
十五这日,紫极宫陡然热闹起来。赵家四个女孩儿,大小姐郁竹、二小姐盛梅、三小姐雪薇、四小姐汶菊齐齐聚在这里。除郁竹外,余者皆活泼烂漫,在亲切和蔼的贵妃娘娘面前,初进宫的紧张心情渐渐消除后,便开始叽叽咯咯地围坐着说起话来。
娘娘逗引着女孩们说话,逐一观察。二姑娘盛梅明丽活泼,举止不俗,是可造之材;三姑娘和四姑娘容颜尚好,谈吐却一般;大姑娘郁竹――
她偷偷观察郁竹,心中满是疑惑。这丫头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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