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泰双颊皆赤,目眦尽裂,手持着火器一动不动地瞄准这边。
当日在繁秩宫,她已见识过火器的厉害。若顾昭泰突然发难,她根本来不及躲避,别更提那位四皇子殿下了。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晏之原,后者凝身不动,一双目光却是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甚么。
心念电转间,她眉头一皱,已想定了一个法子。
她忽地飞起一脚,对准身侧某处狠狠踹去。
“啊――”
大厅里蓦然响起一声痛呼。
“扑通!”
众人本已惶惶然,闻声更是心惊肉跳;屏息观瞧,原来是那翩然而立的四皇子殿下,竟脸面朝上,直挺挺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旁边一道紫色身影攸地闪过,只听有人叱道:
“你们还不快上!”
声音清脆、沉稳又果断,正是郁竹所发。
离此不远的张帷反应却也极快,稍顿片刻,便飞身扑向犹愣在那里的顾昭泰,将其“砰”地撞倒在地。
那柄火器自顾昭泰手中飞了出去。
晏之原双手撑地,在众侍卫的帮助下咬牙拧眉地坐起来――坐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气咻咻地直瞪郁竹;郁竹的目光却落在顾昭泰身上;见顾昭泰已然被制,她抹抹微微出汗的额头,松了口气。
原来,郁竹当机立断,猛然出脚撂倒了晏之原,引开了顾昭泰的注意,自己亦往一旁躲开。火器下由此出现了暂时的空当,从而使张帷一举擒获了猝不及防的顾昭泰。当然,这一举动是有相当的危险性的。但是除此之外,郁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大厅里场面混乱起来。晏之原暗中布下的军士开始抓捕顾昭泰的手下。假皇上的随行之人却是真正的大臣与宫眷,他们纷纷走来关心晏之原的状况。
晏之原由侍卫扶着一跳一跳地走了几步路,嘴里“滋滋”地抽气不已,极度的痛苦布满那张俊脸。郁竹在旁看着,回想起刚才为追求出其不意的效果及务必成功的结果,因而在脚中注了全力――
可别是踢伤了他的腿骨?
念于此,她心下微觉歉然。
她突地想起为了这个抓捕计划,今天不知有多少不知情的百姓在大炮轰鸣声中心悸胆寒,遭人踩踏碾压,甚至会有人葬身于丰乐楼的废墟之中;四皇子他作为此计划主事之人,吃点小小的皮肉之苦,也不算过分。
她又释然。
她反复地转念头,却不知自己浑身上下已给晏之原杀人般的眼光来回剐了千万次。
厅里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她独自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瞧。然而,当目光偶尔落到一处墙角,她大惊失色。
跪伏在地上的新雪,正低头慢慢拾起那柄恰巧落在她面前的火器。那两个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侍卫已不见了人影。
“新雪――”郁竹失声惊叫,但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吵嚷声中;她想过去,但面前来回走动的人实在太多。
新雪已捡到了火器。她目光发直,胳膊慢慢抬起,火器所指方向,正是晏之原!
晏之原颤抖了一下;他扭过来看了看,手从侍卫肩上抽回,身体站直。
众人显然意识到了局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纷纷安静下来。
“新雪,你不能这样!”这回,郁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新雪却置若罔闻,只将一双胳膊凝在空中。
“新雪――”
晏之原开了口。
“我早和你说过,这东西容易走火,不能随便拿,快给我!”
他伸出手去。
新雪一动不动。
“小雪雪――”晏之原的唇边忽然漾开了笑意,声音低软地仿佛梦呓,“听话!快把它给我!嗯?”
郁竹站在他侧旁,清楚地看见其右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了拳,且在颤抖不已――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恼怒。
一滴眼泪,忽然掉出新雪的眼眶。
然后,成串的泪珠簌簌而出,刹那间布满了她的脸庞。
新雪忽然大声抽泣起来。
呜咽声中,新雪弯起胳膊,掉转火器――
对准了自己。
郁竹尚未从诧异中反应过来,只听“砰”地一声,火器骤然而发。
鲜血自新雪的胸口奔涌而出,溅落一地。她往后慢慢倒去。
郁竹一跃上前。
新雪已经躺倒在地,头歪在一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依旧美丽的脸庞上,晶莹的泪珠和鲜红的血珠混在了一起,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一人亦蹲了下来。
郁竹抬起头,那人正是晏之原。他定定地看着新雪的尸身,脸上不见任何喜忧,只是稍稍皱着眉头,似是若有所思。
晏之原也抬起头。
四目相对。
郁竹只觉胸口有种说不出的烦恶。她猛然起身,也不说话,便径直往楼梯口走。
“郁竹――郁竹――”
背后似乎有人在呼唤她。
她隐约知道是谁,却不愿回头。
下了楼梯,出了涌金门,她觉得有甚么东西落在脸上,湿湿的,极冷;抬头一望,黝黑的天空中竟有雪粉悠悠地飘扬。
冬夜的寒风刮过,她抱了抱胳膊,这才想起今早走得太急,自己的斗篷居然忘在了马车上。
肩上忽觉一阵温暖,脖颈处触着了柔软顺滑的皮毛。她回过头。
晏之原已跟了下来。他将自己的白狐裘披在郁竹的身上。
“天气这么冷,还下雪,外面人又乱,我送你回去罢。”晏之原从随从手里接过一顶油纸伞,撑开,在两人头顶罩定。
郁竹摇摇头,刚想说出拒绝的话,忽听那边“嗖“地一声,然后半空里“劈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她仰起脸。天空中已被染成了五颜六色。
“烟花可以安抚人心,让人暂时忘却危险和困苦。”
晏之原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同样仰着脸,淡淡道:“所以我叫他们把带来的烟花放完。”
淅沥雪珠从伞檐不断地跌落下来。
郁竹不答。漫天的烟花与细密的雪珠混在一起,交织成一幅绚丽的夜景图。
街面的人果然停止了尖叫呼喊,纷纷驻足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绚烂烟火。
一群人自街那边匆匆走来。
初时郁竹并未在意;但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了上来。
她极目望去。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雪珠儿开始结成大团的如棉絮般的雪片。
鹅毛大雪笼罩了大地。
那群人越来越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披着狐青裘、身量颀长瘦削的人。
一支烟火“嗖”地飞向天,在空中爆裂成一朵巨大的瑰丽牡丹。半条街道都给耀目的亮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郁竹忽然认出了来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竹枝词 第二篇:天命 第二十九章
章节字数:10178 更新时间:07…10…10 19:56
年前开始的这场大雪,陆陆续续地下到年后才告结束;不过人们为了年节的事忙得昏天黑地,倒也不很在乎外面的雪下得如何纷飞。直到人们可以坐下来定心地观赏雪后初晴之景时,这年已过了大半了。
正月十五,皇宫之中。
冬日的阳光照得花圃里银白一片。厚厚的积雪压着深绿的松枝,灌木丛下残留着一两片爆竹烟火的碎屑,似有若无地向经过之人传递着节日的一点喜庆气氛。通往各宫的大小道路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雪迹。
郁竹无心欣赏这冬日雪景。她低头走在通往隆福宫的路上,面容平静,行动从容,但一颗心早在这十来天里兜兜转转不知上下了多少次。
她叹口气。
十来天前在涌金门前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天――
当郁竹惊觉街角走来之人竟是之临时,也不再顾及甚么,立即迎着纷飞的大雪飞奔过去。她实在欣喜之极,待奔到晏之临面前时,嘴角眉梢已挂满笑意;但晏之临并没有以笑意回应她,而是凝视她片刻,转过身淡淡道:“我们走罢。”
他没去和晏之原打招呼,便拉着郁竹往回走。将郁竹扶上马车后,他却不跟上,而是回首朝涌金门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迈上车来。
马车缓缓而动。郁竹透过车窗,下意识地望了望涌金门。高大的门楼下,一人撑伞独立;忽然,那人俯下身去,似从地上捡拾起甚么物事。马车驶过的一瞬间,她看得清楚,那是原本披在她身上的白狐裘。
想必刚才跑得太快,以致狐裘从自己身上掉落下来――
自己居然也未察觉――
马车越驶越快,灯火闪烁的涌金门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雪中。
郁竹默默收回目光,坐正身体,却发现对面坐着的晏之临正盯着她看。
她的心“扑通”一跳。在与之临相处的两年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该向他郑重地解释点甚么。
“在赶往宫中的路上,我恰巧得了一个消息,说是今天的迎神赛会有人作歹,可能威胁到皇上的安全。于是我赶往涌金门通知四皇子,可没曾想遇到很多事,以致耽搁到现在。”郁竹讷讷道。
晏之临望她许久,道:“那只是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郁竹讶然道:“原来你也知晓。”
之临点点头,微微苦笑,“安置在熙春大街的那两门大炮,是我亲自主持与疏勒国使节交涉后订购的;此事隐秘,疏勒国又远在万里之遥,也是我写信说服西岭郡王,请他乘上京谒见皇上之际顺道运回永州的。”
之临又道:“我在宫中久候你不至,又听你家家丁如此说,就以为你去丰乐楼了。我先赶往丰乐楼附近二皇弟那里,又听说你其实在涌金门,便赶了来。还好,你果然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
之临三言两语,就概括了他大半天的行程。可是,等她那天晚上回府后,才从孙岭海口中得知,之临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不惜阻扰原定的计划,导致整个炮轰丰乐楼的行动往后延了大半个时辰。
那天统领京畿衙门负责丰乐楼诸般事宜、与涌金门的四皇子晏之原遥相呼应的人,正是二皇子晏之安;而从旁协助他的,是三皇子晏之清。晏之清对红衣大炮这等新兵器十分好奇,加之与晏之原素来交恶,所以二话不说就跟了晏之安来。正当一切准备就绪,军士就要点燃大炮引线时,永王晏之临突然赶来,说郁竹极有可能还在丰乐楼中。此话一出,晏之安、赵养性、孙岭海等皆惊。孙岭海立即请命去丰乐楼暗查,但终未找到郁竹的踪迹。晏之清早已迫不及待,先怪赵郁竹多事,然后逼着赵养性表态是欲以国事为重还是以女儿为重,赵养性头上青筋直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晏之安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炮口正对准自己表妹,其立场也没有表明得太明确。但是,那天的晏之临一反往日的温和淡然,严令军士在找到郁竹前,绝不准点燃引线。
今日的晏之临,已不再是那个终日困于隆福宫的轮椅少年。他在皇帝面前说话份量日重,在朝廷中的声望和地位也与日俱增。因此,晏之清尽管暴跳如雷,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拗这位大皇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连孙岭海也觉得,若再拖延下去,对方很可能有所察觉并采取对策;朝廷酝酿月余的这个计划,也许将功败垂成。
郁竹却是杳无音信。
事情简直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正在这时,一个赵府家丁突然跑了进来,大叫在涌金门见着了大小姐。原来,那个送郁竹进宫的侍卫,突然想起小姐离开时依稀说起要去涌金门一趟。一个家丁快马加鞭赶到涌金门,果然在门楼上发现了郁竹,狂喜之下,也没上前和小姐打招呼,立刻狂奔至此禀报。结果,平时做事四平八稳的赵养性,上前就给那倒霉的家丁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王爷得此消息,二话不说,又赶去了涌金门。”孙岭海道。
想到这里,走在宫中的郁竹又大大叹了口气。
之临费恁大的周折,在涌金门前找到了她。可是,她在做甚么?
和别人共撑一伞,站在那里,闲适地观看烟火;身上,还披着别人的衣裳。
事情怎会是这样?她懊恼地摸摸脸。
那天,她很想和他郑重地解释,可是,他双目微闭,脸色苍白,唇色发青,看上去是那样劳累。她只有默默上前替他掖掖衣裳,让他好好靠在软垫上。他的手指尖,是那么冰凉。
她一直握住他的手指。
也许――根本不用费神解释甚么;他们之间,并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的。
他将她直接送到赵府后回了宫。
接下来,大家都忙起了过年的事。正月里,郁竹去宫里给贵妃娘娘和其他娘娘拜年请安,还应邀去张家李家拜访;晏之临更是忙碌。身为皇长子的他,随在父皇身边,祭天,祭拜祖陵,还和其他皇子在园子里轮番招待朝臣和各国使节。
所以,整个正月里,他们再没见过面,自然也没说过话。
脚下的路,开始狭窄起来。走过这段鹅卵石漫成的甬道,就到隆福宫了。
忽然,前面灌木丛哗哗响起来。一团雪球骨碌碌地从花圃里一直滚到道路中间,把郁竹吓了一跳。
她弯下腰去细看时,雪球慢慢竖了起来。
原来是只肥呼呼、肉滚滚的长毛兔!
郁竹一笑,这不是养在隆福宫的兔子么,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她正要上前,忽听背后穿来一阵“咯咯”的清脆笑声,然后有人道:
“看你往哪里跑?”
一阵轻风刮过,一人已越过郁竹,到前面俯身抓住兔子的一对长耳。
那人慢慢提起兔子,抱在怀中,然后站直了身子,正与郁竹打了个照面。
银妆素裹的天地中,立了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她身材纤秀,肌肤明艳,眸子清亮,着一身白色素绢襦裙,腰系银红绢带,墨玉似的长发垂到胸前,用长长的银红丝带轻轻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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