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还算好。”郁竹偷偷松了口气。
难道姑母只是向她打探之临的病情吗?
赵贵妃“嗯”了声,点点头。
“皇上已经答应太子和你的婚事!”她忽将一双锐利的目光瞥向郁竹的脸,“当然,你会是太子的正妃。而且,袁太师也不再坚持他的意思。皇上说了,若你同意,内廷即会择选吉日,他将亲自主持册封太子妃的典礼。”说着,她微微一笑,“郁竹,我倒是要向你道个喜了。”
郁竹静静地听着,到了这里,她仍是安静地注视赵贵妃。
这些天来,她早已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发生甚么事,她定要与之临在一起。所以当孙岭海进宫来看她,她便请他将南郡来的人遣回去,并带话给外公请求原谅。
“宫里的生活你能适应么?”孙岭海忧心忡忡,这样问她。
是的,太子若身子康复,皇上很可能还要为他指一位正妃,即便郁竹当了正妃,太子宫中也不可能只有一名妃子。若今后他登基当了皇上,后宫更要充盈无数的美人。
可是,既然之临为了她,历经艰难险阻,甚至连性命也可以不管不顾,那她为甚么还要执着于那点自由和自尊呢?的0b
“一切都听天由命罢。”她是这么回答自己师傅的。
虽然没有乍听之下欣喜若狂的感觉,但自己毕竟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之临了。想到这里,她终是盈盈地抿了唇角。至于太子妃、太子妃册封典礼,那真不是她在乎的。
她凝视着赵贵妃。
似乎――似乎有甚么地方不对劲――
在郁竹的记忆中,自己的姑母总是举止适当,风度宜人,但是,她今天的表情有些奇怪――嘴角露着笑容,一条描画精致的眉却是蹙着的。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赵贵妃又开了口。
“我今天找你来,其实了奉了皇上的旨意,一来听听你的意思,二来――是和你说清一件事。”
郁竹心中的阴影在迅速扩大。
“不知娘娘想说甚么?”她道。
赵贵妃却转过脸去,将目光投向窗外花圃里一丛茂盛的萱草。
“董太医已向皇上言明,太子身子根基极差,原该静静养病,可他为国事奔波劳累,整日烦恼忧虑,以至身子每况愈下,如今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他――活不过今年秋天。”
一支破空而来的无形利箭,瞬间穿透了郁竹的心脏;她弯下腰,用手捂住了胸口。窗外蒸腾得令人窒息的热浪涌进来,将她围了个结结实实、水泄不通。
她喘息着,慢慢抬起眼睛看着贵妃。
赵贵妃望着侄女,目露怜悯,脸上却是神色不动。
“你喝口茶提提神罢,皇上命我带的话还没说完呢!”说着,她端起茶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皇上说了,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原也不指望他活过十八岁,如今他不仅长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而且还出息得很,可见事在人为,凡事没有定数;你嫁了他,他心境愉快,再由太医好好调治,活到五六十岁也不是没影的事,此其一。其二,倘若太子不幸――没了,你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来――太子留下的这点血脉,皇上自然极其眷顾,好生调教,以后你定能母凭子贵,安享尊荣。其三,倘若太子没了,你又没能替他留下子息,皇上向你允诺,你可以永远住在隆福宫里,一应的吃穿用度将按宫里最最上等的来。其四――”她忽然转回目光轻道:“皇上命我今天定要问你句准话,你――到底嫁还是不嫁?”
赵贵妃目不转睛地看着侄女。女孩瞳色如墨,脸色却极苍白。她一双扶着膝盖的手,正微微地颤抖,拇指指甲被掐得雪白。可是,她的后背却挺直了。
过了一会――
郁竹轻轻答道:“我嫁!不管他活五十年,五年,还是五天,我都愿意嫁给她。”
赵贵妃挑了细眉,似是受了些震动,然而,她终究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她端起茶盅抿了口,道:
“那天董太医替太子诊脉后,立即向皇上禀明了实情――太子的病已回天乏力,那时我和惠妃都在一边。唉,太子临危,允王又去了西疆战场――听说也是战局不利,皇上忧心忡忡,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才几天的工夫就白了不少头发。惠妃便提了这个主意,按照民间冲喜的说法,让你嫁给太子――宫中有了喜事,说不定万事逢凶化吉。她又主动提出来找你。皇上毕竟是圣明之人,知道若是惠妃来找你,说不定隐去太子去日无多的实情,而只将喜事告之;你一个小丫头,高兴之下稀里糊涂谢了恩――亲事虽然成了,但纸包不住火,那时倒显得我堂堂皇家对你使了甚么诓骗手段。所以,他来紫极宫找我商议,并命我转告于你――你若不答应亲事,他绝不怪罪,你自行回转赵府即可;你若应了,那皇上也保你一辈子富贵无极。”
说到这里,赵贵妃低头喝茶,又道:“我已将皇上的意思对你言明。郁竹,嫁人是终身大事,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要意气用事!”
郁竹想了想,站起身,轻轻跪倒在赵贵妃面前。
“郁竹多谢皇上和娘娘的好意!”她道,“请娘娘向皇上禀明,太子殿下既将玉如意递到郁竹手中,那郁竹也不能辜负他的心意!郁竹发誓,无论将来发生甚么事,郁竹永远守着他服侍他,终身不悔。”
她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目光坚定而明亮。
赵贵妃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终于,赵贵妃点点头,道:“你回去罢!回去之后不要和太子多说甚么,免他生疑。我们会去安排一切。”
郁竹伏下身子,朝赵贵妃重重磕了三个头。
她辞了娘娘,拖着脚步,勉力回到隆福宫,才进门,几个瞧见她的宫女立即上来道:
“姑娘可算回来了,殿下在房里等你呢。”
郁竹一惊,这才觉察自己在紫极宫与娘娘一番长谈,这会太阳都下山了。她匆匆赶往寝殿,果然,之临半倚在床头,焦灼的目光正不停地往门口投来。翠澜端着一只托盘,站在床边。
看见郁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晏之临的目光蓦地定住,坐直了身体。郁竹赶紧上前,端过翠澜托盘里的药盅。
翠澜出去了。
郁竹强自压下心中的苦痛,冲晏之临盈盈一笑,开始喂他吃药。
晏之临默默吃完了药,等郁竹将药盅放好,他突然倾过身子将郁竹搂住了。
“刚才一觉醒来不见你的人,我真以为你又抛下我回南郡去啦!”
郁竹亦紧紧抱着他,心想,老天爷,求你可怜我们,不要把我俩分开。若他的命已是天数,那么也拘了我的命去;我俩一同去阴曹地府,总好过阴阳两隔。”
十天后。
郁竹领着宫女,顶着腾腾的暑气,回到隆福宫。午后时分,太阳高挂,然庭院深寂,小径浓荫遮蔽,与方才紫阳殿堂皇郑重的气象截然不同。她翘首望了眼晴空丽日,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天起,她与之临间,便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假山后传来,不一会,三人转出山角。为首之人,二十上下,面皮白净,正是常随在董太医身边的太监小林子。他垂着脑袋,嘴角耷拉,好像颇为烦恼忧愁。
郁竹站在了原地。
小林子却也瞧见了她。他赶紧过来,嘴里支吾了一会,才向她躬身问好,却又没等她问话,便匆匆离去了。
郁竹望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一紧,弃了宫女,转身便跑。
奔进屋里,拂开竹帘,室内清静杳然,晏之临好端端靠着床头,闻声侧过脸来。郁竹长长松了口气。
她走到床边,顺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又问他睡得可好,是否服过药。可是过了好半天,晏之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瞅着她。
然后,晏之临开口轻道:
“郁竹,我真是对不住你。”这一句,却是答非所问。
郁竹一怔,放下手来,却见晏之临的脸色极是异样。
她的心开始噗通乱跳,不过她还是稍稍定住了心神,勉强一笑,轻道:
“之临,你说甚么呢?”
晏之临的唇边,却也浮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二年来,我也没让你过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还要你来照料我这个将死之人。”
郁竹的脑袋轰隆一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他全知道了么?
晏之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点点头,道:
“是的,小林子经不住我的一顿喝问,吐了实情。父皇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他注视着她,眼中却全无责备之意,“本来你可以回南郡去,现在却为我滞留宫中――虽然是我强留下你;可是你若下了要离开的决心,谁又能拦得住你?唉――”他长长叹道,“你的心肠总是这么软。”
他将目光缓缓移往帐顶,好一会,又道:
“甚么云湖,甚么云州,统统都是妄想。郁竹,你回家去罢,不用管我,甘泉宫里我说的话不作数了。”
“家?”
郁竹茫然一会,也将目光投向帐顶。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小林子没来得及告诉你么,今天上午我在紫阳宫受了皇上的册封,现在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晏之临倒吸一口气,双手撑着床面,猛然坐起。
“你疯了么?”
他狠狠地瞪着她。
“他们逼迫你了么?”
郁竹亦望着他,摇了摇头,道: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晏之临胸膛起伏着,又咳嗽起来。
“这么大的事,却没人告诉我;可见他们的心里,还是有鬼的。郁竹,你怎么能答应他们呢?”
郁竹替他轻轻抚背,微笑道:
“我问你,倘若我的头痛症越发严重,大夫判我半年寿命,你会不会厌弃我呢?”
晏之临目光猝然一亮,似有了悟。他摇摇头。
郁竹点点头,眸光十分柔和。
“那么,我也不会。”
晏之临凝望她,沉默良久,倾身过来搂住她。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垂下了眼帘喃喃道:
“可是,郁竹,你今年才十八岁。”
两个月后。
八月的一天,晏晋带着五六位后妃,来隆福宫探望休养多日却病况日下的太子。晏之临已无法下地,只能躺在床上向父皇问好。他睡了半日,精神尚好,与父皇谈了多时,却隐有交代后事的味道。几位随同前来的后妃撑不住,都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晏之临望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郁竹,道:
“郁竹,你过来给父皇跪下,好么?”
郁竹微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还是依言过来,跪了下去。
众人亦是面面相觑。
晏之临道:
“父皇,儿臣若是不治而去,求您让她回赵府去。”
郁竹心头大震,抬头看向晏之临。晏之临却只看着自己的父亲。
晏晋看了眼郁竹,皱眉道:
“她是你的王妃,如何能随便出宫?”
一旁的惠妃亦道:
“她与你名分已定,如今虽未诞下子嗣,也是皇家的人――”
晏之临微阖上眼,道:
“我俩并未圆房,她现在仍是清白洁净的女孩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无数道揣测、猜疑的目光落到郁竹身上。
郁竹微微发起抖来。
晏之临道:
“父皇莫要怪她!是我身子不好――我俩没有夫妻缘分――所以,请父皇下旨撤去她的王妃名衔,放她出宫去。她既然还是姑娘家,自然回赵府便可。”
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直着脖子死死盯住了父亲。淡如白纸的脸颊泛起一层红光,盖着被子的胸口亦微微起伏。
屋中突然沉寂。众后妃不敢出一声大气,只看着皇上如何发话。
晏晋先是不悦,良久,他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好罢,希望你母后不会责怪我。”
晏之临如释重负,冲父亲微微一笑,道:
“父皇如此宽厚仁慈,母后泉下有知,必定含笑称许。父皇向来一言九鼎,儿臣很是放心。”说着,他从被下伸出一只手,轻触郁竹的臂膀。
“郁竹,给父皇磕个头罢。以后,倘若我不在了,他仍会好好顾惜于你。”
郁竹侧首去看晏之临。后者亦正凝视她。如丝的目光,混着爱恋、怜惜以及淡淡的欣慰,将她的心缠绕得又麻又痛。
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好的,我愿意领受你的这份心意。
纵然没了名分,也许阴阳相隔,可是,无论我飘落何方,我的心里,只你一人而已。从甘泉宫那刻开始,直至遥远的未来,你,永远是我的丈夫。
窗外,夏日的玫瑰浓丽鲜艳,一只翠色小鸟箭一般掠过长空,飞向远方。
郁竹朝着晏晋,重重地叩下了头。
晏之临的唇边扯出一抹微微的笑意;然后,他疲乏地阖上了眼。
这是晏之临最后一次当众流利连贯地说话。随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昏睡。在太医们匆匆而沉重的脚步声中,内廷开始派人置办上好的棺木,隆福宫里一片愁云惨雾,叹息与抽泣充斥宫中每个角落。
郁竹足不出户,整日在床头看护。晏之临难得清醒一刻,她便小心翼翼地喂其吃药,或者趴着床头与他细语,偶有经过房门的宫女看见这一幕,总会不由自主地松口气,觉得也许上天也不忍心生生拆散这对情深意重的年轻人罢。
然而,晏之临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郁竹的话也越来越少,她默默地散步、看书、做事,或者独自坐在院中发呆。晏晋答应了皇儿的请求,但没有立即下旨撤她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未与晏之临行过真正的大婚之礼,因而仍是长发垂肩的女孩儿装束,隆福宫里的太监宫女仍称她为“赵姑娘”。
时光推移,一晃眼间,就进入了九月。蔚蓝的天空渐渐深远,庭院里的风也不再燥热。
这天傍晚,晏之临突然醒过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