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竹不动。
他扬扬眉,“放心,不会‘嗖’地放支箭出来。总之,按本王说的做,你不会后悔。”
郁竹想了想,后退五步,左转,打开抽屉。
抽屉里,一把短剑精光闪烁。
郁竹伸进手去,短剑半尺来长,一掌可握,分量不轻不重,竟十分贴手。绿油油的剑鞘,金丝缠绕的剑柄,不用拔出,便知剑是把好剑。她住在拈花寺时,身边未带武器。如今在外行走,这剑也确实能派用场。于是,她将剑收进衣袖,道:“谢谢王爷!”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过些天还给你。”
允王收回目光。片刻之后,冷冷的声音自床里飘出来。
“不用客气!你家被抄了满门,有这么锋利的剑在手,了断起来也容易些!”
郁竹不接口,转身离开。
允王抱着膝盖,眼睛怔怔盯着郁竹消失的地方,目光有些茫然。过了很久,他缓缓靠回锦垫,闭上眼睛仰起了脸。二十岁的贵公子,正值青春年华,然而世事的艰险与沙场的磨砺,已将一层薄薄的寒霜,罩在这张秀美绝伦的脸上。
手搭在床角一根细线上,一拽。
张帷无声出现在房门口。
“王爷,要去抓她回来么?”
允王摇摇头,道:
“派人紧紧盯着她,不要让她发现。”
张帷应一声,转身走出。不一会,他又回转屋中。
“王爷,她可能已察觉您并未受伤,或是以为只受了轻伤。如此一来,平王和赵养性定会知晓,这可如何是好?”
允王靠着锦垫,皱着眉。
“事起突然,掩饰工夫做得并不严密,总有风声会透出去!倘若咱们遮遮瞒瞒,倒叫两派人生疑心,还是大大方方说开了好!再者,本来坐山观虎斗是最好的,可是这两派势均力敌,如此下去,这事儿恐怕和横云山庄一样,不了了之,所以,还得给他们加点力道。”
“王爷的意思――”
允王合上眼睛,懒懒道:
“等两派人自以为知晓内情求上门来,本王瞧哪边顺眼,就给哪边煽风点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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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天。
东越都城永州已淹没在重重花海中。虽然边境战事不明,朝中局势晦暗,但持续的晴天丽日、艳丽芳菲,还是将人们心中的阴郁驱除了不少。
“这花开得繁密,和咱们的梅花相比,倒是别有一番气势。”
允王府里,身着便服的晏晋兴致勃勃,将那几株正开得花团锦簇的花树观赏了半日。然后,他坐在树下早已备妥的椅子里。王府内侍将茶端上,允王垂手立在一边。
“梅花枝干嶙峋俊逸,似乎种在花圃作盆景观赏为佳;这几株树自异国而来,听来使说,若得适宜天时地利,花开得远比梅花盛大。”允王微微笑道:“至今春观之,花势果然十分美妙。儿臣打算再去讨要几株,将这条道两边全部种上。过得一年半载,再请父皇过来观赏。”
晏晋呵呵笑道:“梅花胜在风骨,这花胜在花势,各有胜擅,各有妙处。”他仰起脸来,望着这一树开得密密匝匝的花朵,舒展了眉头,一扫连日来积聚在眉间的阴霾。
春风拂过,绯红的花重重叠叠,悉悉索索,将那日头都遮蔽了。晏晋缓缓皱眉,道:
“朕听说,这花单名一个“樱”字,樱者,阴也,故朝中许多大臣颇有忌惮,不敢在家中种植。朕以为,牵强附会的东西倒也不用理会,只是这异邦之物,生生移到东越来,怕会生出异气,带来不吉之相,譬如那火炮,去年运抵永州后,朝中竟没出一件吉事!”说到这里,皇帝脸上已笼了层沧桑凄凉的阴影,令其刹那间就老了几岁。
允王立在一边不语。今日一早,晏晋便服驾临王府,说道是赏花品茗。果然,他满面春风,由儿子和一大群侍从陪着,在园中转悠了半日,乐呵呵说的是春花秋月,敏感字眼不曾吐出半个。然而,半日后,他遣开了侍从,只叫儿子陪着在树下歇息。
允王知晓父皇意图,这大半年里,太子病故,西疆谋反,朝臣里通敌国,连平王亦牵扯在内,这一连串的打击,令父皇经受不住,偏宫中也无知心之人,只得借着赏花之名,出宫而来,向自己絮絮诉说心事。
允王沉吟,轻轻道:“父皇,儿臣以为,火炮纯属战场利器,并非肇事元凶。故去太子英明,千方百计引进火炮,为的是壮我东越军威,而那别有用心之人,见其威力巨大便伺机捣乱,故此朝中祸事频出。儿臣认为,眼下最要紧之事,一是抓住元凶,止住祸端,并还二皇兄清白;二是尽快将火炮修好,前线无将帅已两月之久,儿臣需及早赶回;有如此利器在手,儿臣相信,铲除西疆逆贼,指日可待。”
晏晋默默望了儿子半晌,终道:“你有这样的心思,好,很好,朕甚宽慰。有些人为一己私利,不念手足之情,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借机大肆打击异己,欲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殊不知,反倒将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暴露出来!”说到这里,皇帝神色激动起来,咳嗽不止。
允王双手捧起茶盅,恭恭敬敬递给父亲。
“父皇请保重身体,儿臣永远在您身边。”
晏晋接过茶盅,啜饮一口,渐渐恢复了九五之尊的本色。他恨恨道:
“与西疆交战以来,我朝竟受内外夹击,先有丰乐楼,既而横云山庄,现在居然是皇城,那日若非提早警觉安排了替身,险些被他们得逞!西疆人可恶,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更可恶!对这些人,一旦证据确凿,朕定要灭他九族,绝不姑息!”
允王一双黑眸映着绯红的樱花,道:
“父皇所言极是!”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满石径。园中另有一棵大柳树,长长柳枝携着青翠的嫩芽,垂进树下一口碧绿的池塘。花草郁郁葱葱,围着池塘长了一圈,上面缀满鹅黄的花朵。允王穿着绣金的青袍,袍角随风而动;脸容绯红俊俏,倒与那樱花不相上下(注)。
晏晋打量着儿子,脸色更是和缓起来。他笑了笑,道:
“这些天在家里休息可好?用的下人也还合意么?”
允王道:
“回禀父皇,父皇赐下的内侍,照料儿臣的饮食起居很是经心,府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晏晋笑着摇头,道:
“便是平头百姓,也知家里没个女人不行!这偌大一座王府,没个王妃替你打理,如何说得过去!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可曾看上哪家姑娘?你与朕言明,朕也好提亲去!”
…
允王微微一怔,望了眼笑眯眯正看着自己的父皇,随即略略低头,道:
“禀父皇,自回永州来,儿臣尚未有闲暇考虑此事。”
晏晋道:“东越数得上的名门大户,大多在永州居住。那些丫头逢年过节要进宫谒见各宫嫔妃,想必你都见过的。”他托起茶盅,揭开碗盖,“从中总能选出一两个来罢!”
允王早已回过神来,阳光下眼珠晶亮璀璨,回答更是干脆利落;
“模样好的,脾气不一定好;脾气好的,模样不一定好,故此长久以来,儿臣一直犹豫不决。”
晏晋一笑,道:“朕还没见哪个嫁进皇家的女人,脾气大得反过天去!你也想得太多!何况,那些丫头里,难道挑不出一个相貌出类拔萃的?嗯――”他笑意稍敛,缓缓将目光放在儿子脸上,“你自己可有中意人选?不妨说与父皇听听!”
四目相对。极度犹疑的表情,慢慢挂上允王的脸。
沉默半晌,他开口道:
“父皇――
晏晋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重重道:
“生为天家人,做事便不能由着性子来!”
茶盅断然搁回桌面。
两人默然。允王垂下眼帘,晏晋凝视儿子的目光却渐渐严厉。忽然,他轻叹道:
“太子便是犯了这条大忌,为了那赵家丫头,令我朝颜面扫地,而自己,也不曾有甚好结局。”
允王脸色微微一变。
晏晋目光始终未离允王。
“除正妃需出自相当之门户外,你尽可随心所欲纳姬妾,朕不来管你!但是,有些女子永远碰不得,有些事情,也永远做不得!”
春风穿过重重樱花,淡淡香气扑鼻而来。花叶摇曳,投下一地斑驳阴影。
允王攸地抬起眼睛,父子两人目光相碰。他忽然撩起袍角,跪倒在父亲面前。
“儿臣当年确实对赵郁竹动过心。但是,自她去隆福宫服侍皇兄后,儿臣便逐渐淡忘了她,如今与她毫无瓜葛。儿臣方才想说的是,去年率军征战边疆以来,极感西疆祸患之深远;此害不除,我朝永无宁日。因此,儿臣发下誓愿,逆贼一日不除,儿臣一日不归!”他仰起了脸,花影在额上飞舞,“儿臣句句肺腑之言,请父皇明察!”
笑意缓缓落于晏晋脸上,他做手势让儿子起身。
“你既有如此想法,朕甚欣慰!可是成家与立业,自古以来相辅相成,并非自相矛盾!逆贼要除,你亦需及早成家,朕等着抱孙子哪!”
允王起身弹过袍上尘土,道:
“他日平定西疆班师回朝之际,儿臣定听凭父皇指婚!”
晏晋摇摇头,随即呵呵大笑。他重新端起茶盅,想了想,道:
“这大半年来,朕倒有桩心事。赵家丫头受过朕的正式册封,算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太子既亡,她便是未亡人,按本朝惯例,理应守寡终生,不得再行聘嫁。可是,太子临终前,求朕善待那丫头。依你看,朕如何是好?”
允王低下脸庞,静静道:
“可令其出家为尼,供其衣食无缺。”
晏晋点点头,再瞥一眼儿子,道:
“年轻姑娘守寡不易,朕打算额外开恩,若此次赵家获罪,朕便赐她三尺白绫自缢,再与太子合葬。一则,不违背太子的遗愿;二则,太子泉下有人服侍;三则,南安郡王也无话可说。你以为呢?”
允王抬起脸来,目光平视父亲,神色安然。
“父皇英明,儿臣深以为是!”
晏晋不接话,啜了茶后,将茶盅放回桌上,站起身道:
“朕要回宫了!明日你亲自去天牢提审那刺客;有些事情,还是你做着朕比较放心!还有――下次赵郁竹再来王府,你便扣住她送进宫里。你大皇兄孤零零一个人在那边,也该有个人去服侍他,且早去早好!”说完,他转身就走。
允王望着父亲的背影,神态忽地凝固。片刻之后,他又恢复过来,重重道了声“是”,随即跟了上去;只是那脑门的青筋,却是簌簌地跳个不停――在明亮的阳光下,甚是醒目。
本章完。
竹枝词 第三篇:战歌 第五章(4。19小修)
章节字数:10188 更新时间:08…04…30 12:29
飞雾蒙蒙的朱雀大街上,虽是白天,但路上行人稀少,天空中淅沥沥的雨丝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扑头盖脸地洒下来;不一会,脸颊、头发已蒙了层细细的水珠。郁竹浑不在意,也不知躲避,只一径前行。
她停下了脚步。面前,赵府巍然耸立。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回了家。
门廊下尚有二列士兵值守,郁竹的目光在士兵与石狮间逡巡,脑中开始思虑是否该潜入家中,探望二娘、盛梅她们安好与否。
正想得出神,突然――
肩膀被冷不防拍了一下。
郁竹大吃一惊,“唰”地回过头去。这一瞧之下,她却大喜过望,险些叫出声来,好在总算警觉地忍住了。
“孙叔叔――”她压低了声音,眸子闪闪发亮。
孙岭海冲她微微点头,转过身慢慢前行。郁竹会意,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过街角。
朱雀大街东面有家名叫“满苑春”的茶馆,门面不大,但因身处王孙朝臣聚居之地,店面摆设也颇考究。郁竹往日女扮男装出门时,也常来此地喝茶小憩。两人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寻了处僻静角落,点了壶茶,摈退了伙计。孙岭海乍见郁竹,心中亦喜,然此时坐下心中稍定,他忽地想起郁竹不听自己安排,居然孤身闯入城来,便是眉头一皱,就要训斥几句。可是眼见对面人眉梢尖长,眸子湛亮,他又叹了口气,想起这丫头实非柔顺女儿家,从小就喜欢自己拿主意。赵家大难当前,这些事暂且不提也罢。
郁竹顾不得问孙岭海其他,只道:“叔叔,我父亲可是受了允王牵累?”
孙岭海点点头,过得一会,却又摇头。
郁竹自然大惑不解。
孙岭海道:“事情很蹊跷,得从头说起――”
按东越习俗,直至下午时分,茶客才会一拨拨聚到茶馆来。此刻正是上午,满苑春里只有三两桌客人;伙计们乐得休息,早缩到后堂聊天去了。郁竹聚精会神,听孙岭海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你还记得那尊将丰乐楼轰塌的火炮么?”
郁竹一愣。
不等她回答,孙岭海继续道:“这尊大炮购自疏勒国,万里迢迢运回永州,在丰乐楼一役中初显威力。但是,朝中上下认为,大炮威力巨大,以至涂炭生灵无数,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怕神灵降罪本朝,于是纷纷上书要求毁弃火炮。主上思虑再三,决定采用折中方法,即将其封存于北营粮仓,着京畿衙门严密看守。前月允王从西疆战场回来,面见主上极力要求将大炮运往前线供作战使用。经过十多日商议,主上准奏。五日前,这尊火炮被拖入西苑校场进行试发;然而,它未能如丰乐楼前那般大显威力,而是彻底哑了声。经工匠检查发现,炮身、炮膛有数处被破坏的痕迹,可以说,这尊火炮如今无异一堆废铜烂铁,根本无法使用。”
郁竹忆起那日炮口下丰乐楼轰然倒塌的情景,自是大惊失色,
孙岭海又道:“火炮威力巨大,本朝人无不敬而远之;粮仓又由将军统领的京畿衙门重兵看守,按理说出问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