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再耽搁,告辞而去。
屋外夜凉如水,一弯冷月高悬于深遂暗空,镰刀般发出冷冷寒光,微风拂过方知背心早已这冷汗湿透,四周花香仍层层暗涌,将我团团围缚。那夜,让我如置身无边无际的黑暗牢笼。有蛙声,远远近近的,为我齐唱挽歌。
有彻骨寒意自心底升起。
脚下露水深重,身后人影莞莞,我回去北三所,轻手轻脚推开大门,借着一地月光向住处走去。我不敢多耗烛火,摸黑移至床边,突然手中触及一方形冰凉物体,微怔之下,明白是母亲给我的那青玉镇纸。我伸出左手食指轻轻触摸,确认仍是那八个篆刻字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不由心中浮想联翩… … 良久方才丢开手去,移进帐中睡下。
第二日中午荣咢儿过来时,我正坐在井边满满一堆姚黄巍紫的衣物之中,一面听莲蓬唱歌一面洗衣。她带来一小篮酒水食物,从宫人手中拿了,免了我行礼又叫我起身随她二人进屋。
咢儿令三四随丛宫人守在院中帮莲蓬干活。
她这天着一身雪色薄纱,将满头青丝层层盘起,上面不着任何饰物,因了天热,她进屋后自行解开两粒领领扣,隐隐露出贴身葱绿肚兜,葱绿肚兜上方,拿丝线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粉色桃花。
正是夏日炎炎,她却冰)' IL 玉骨,浑身清凉无汗,手中执着的一把丝织苏绣团扇,也不过只略略做个样儿,并不见真正扇风驱热。她亲手为我倒杯水酒,摆好各式小茶果子。
妹妹,咢儿轻叹道:我早该来看妹妹,左思右想,却又怕被皇上知道… … 妹妹,你知道我是从来不会许逆皇上旨意的。
我一笑不言,她纤手一挥,做个请的手势,轻轻笑道:这酒是妹妹给取名的胭脂醉,姐姐今天特意带来,咱们姐妹一起聊聊如何?
我不动声色,说道:多谢娘娘美意。胭脂醉又岂是奴碑能吃的?姐姐若不想惹皇上生气,还是不要劝妹妹吃这酒罢。
咢儿一怔,点头道:也罢。如此咱们姐妹便不吃这酒。听说此处奴才们作怪常常不给妹妹饱饭吃,姐姐特意带了些小茶果子过来,虽没有妹妹自己做的香甜,倒也勉强能够充饥。
我仍不动声色地笑:多谢娘娘。娘娘带来的小茶果子,果然都是奴碑平日爱吃的,今日晚饭可能没有着落,奴碑一定留着与莲蓬慢慢享用。
咢儿脸色一白,随即点头,强笑道:如此… … 也好。
我笑道:荣妃娘娘,您今日肯拂圣意过来瞧奴碑,想来是有什么事情要问奴碎?
咢儿点头道:不错,我想问你,我腹中孩子明明不是你下的毒手,为何你要去皇上面前自认有罪?
我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娘娘,奴碑只是不想皇上与太后娘娘母子,囚您小产之事反目。
咢儿脸色又白,叹道:妹妹倒有这份心?但你又何必… … 太后娘娘如此对我难道不该让皇上知道实情么?
娘娘!我长叹口气:只因奴碑知道,太后娘娘并未害过娘娘腹中皇子。娘娘倒让皇上知道什么实情?
咢儿闻言,脸色越来越白… … 突然语气一厉,问道:你知道些什么?我叹道:奴碑也不知道太多,不过恰巧知道,娘娘其实并未怀孕。咢儿目中滚过万丈惊涛。
我又道:汉代赵飞燕合德姐妹不知道磨香能引起不育,为保持身段,常年贴身佩戴爵香丸,后任汉成帝如何专宠,两人最终无法生育而引为憾事。娘娘对皇上痴心一片,却不知为何会学飞燕姐妹?而奴碑却不能眼睁睁见皇上母子反目而不阻拦… … 情急之下,只有自己承担全部罪名。
咢儿陡地长身而起,突然一个琅跄,几欲站立不稳。我忙过去轻轻扶住,我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娘娘放心,此事只有奴碑一人知道。
她扭头,眼中已浮上层雨雾,她? 征怔看我,与我双目对视… … 良久,终于落下泪来。
妹妹,她流泪道:我自然知道你没有我假孕的证据,你出此下策,不过是想以此孝敬皇上与太后娘娘,可你若知道替太后以前如何狠毒地对待… … 对付别人处在我的位置,你一样会这么做。
我点头,叹道:奴碑确实不知。奴碑只不过劝娘娘一句,希望娘娘设局前,想想她毕竟是您心上人的生母。以前种种,娘娘也设身处地为她想想罢。你― 咢儿疑道:妹妹好像知道什么?
见我迷惑摇头,她复笑道:寸白皇上知道,姐姐也该走了。酒水,+ 。 ; ' ,妹妹自己慢慢吃罢,姐姐此去,只怕有段时日不能过来。妹妹自己多多保重。我嘴角微扬,点头道:好。
莲蓬洗完衣服进来,看见一桌吃食,端的是无比兴奋。
我淡淡的坐着,轻轻笑道:不要动,也许荣妃娘娘等会儿就会过来拿走。莲蓬目中一愕,继而诧笑道:怎么会,荣主子一向与小姐交好,又怎么可能那样吝音?
第七十四章重病之中不得闲
我笑而不答,挥笔在白色墙壁上默默题写李太白《 蜀道难》 长诗一首,及至写完,却仍不见咢几回来。
莫非是我看错了她?我心下狐疑,迟疑正要睡下,突然门外人声喧扰。一片明亮光影之中,终于隐隐约约传来咢儿的声音― 她独自冲进屋中,看见满满一桌酒食仍在,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她神情轻快地向我笑道:妹妹怎么一口不吃?
我笑道:今日送饭的见荣妃娘娘驾到,以为奴碑有了您这么个靠山,晚饭自然送得多些,竟吃得特别的饱。娘娘美食,奴碑倒想放至明日品尝。那可由不得你。咢儿说。
她笑面如花,柔声道:我回去才想起,小茶果子中竟放了许多的糖,妹妹不贪甜,想必这些小点心不对妹妹口味。因此想着过来拿走,倒免得招妹妹骂我。
我笑道:奴碑岂敢?不过听娘娘此说,奴碑方知它确实不对奴碑口味。娘娘费心,竟肯亲来一趟,奴碑虽未吃着,心中却已觉极甜极美的。
咢儿闻言,眼波骤然一深。
我看着她,心中万千感慨,却又无从说起。
便这样静静地对望一刻,还是咢儿先避开了我的眼光,她扬声命宫人进了屋子,手脚麻利地将酒食收拾得干千净净,一点不留。她又看了我几眼,交待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儿,给我留下一些灯笼烛火,方在嘴角含了无比轻松而美丽的微笑,飘然离开。
隔墙莲蓬闻见动静过来,诧道:小姐,荣主子怎么还真不给您吃?我淡淡一笑,说道:她若真给我吃,倒寒了我对她往日的心。
莲蓬一脸茫然。
我冷笑一声,正色道:刚才我不叫你吃,是知道那些酒食中藏有剧毒,你若用银针一试,那银针定会通体乌黑。
说至此处,我长叹口气,又道:幸而她改变主意,否则咱们下步如何走,我还须另行斟酌。
莲蓬大惊失色。
红色宫灯之中烛火跳跃,我看见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中,嘴张成一个大大的圆圈。
此后,果然没人再来看我。
冷宫不知世间岁月,只见月圆月缺已有四回,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头顶偶有成群大雁哀鸣着向南飞去。
我卷起床上凉席,想到自己与莲蓬只带有单薄衣衫,不禁暗暗发愁。张太监味口越来越大,收了我的银票,也常常不给我们饭吃。要干的活却越来越多。打络子、浆洗衣衫、绣丝巾、做鞋样… … 有时我们白天做不完,晚上又舍不得因此.点灯,只得摸黑赶工打络子。
当然常常不如他意,劈头盖脸的乱骂一通,命令重做― 当日便不要指望能有食物入口。
那几日连续下了几天秋雨,空气冷浏而湿润,洗好的衣物总也干不透,拿手摸去,仿佛暗恋某人的心情,潮湿而慌乱。张太监却绝不容情,仍当作我们没有干完活儿,仍恶骂一通,骂出世间最下作最难听言语… … 直至自己口干舌燥,方才冷笑离开。
莲蓬毕竟年幼,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终于没能忍住而俯面痛哭。我长叹口气,过去轻轻抚住她肩头。她慢慢收住泪,问道:小姐,你怎么倒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我微微笑道:跟这种人计较什么?我只怕是有人暗中指使他,逼着我自己受不了想办法出去。如若不然,现今他为刀姐,你我是鱼肉― 怎么只见他口头厉害,不见他象那日般对你我横加施暴?
我看着她,正色道:莲蓬,你倒不必跟看我受苦,我自有办法让你回同主子身边去。
莲蓬却慌忙跪下,说道:小姐,奴碑知错。奴碑再也不哭,请小姐仍留奴碑在您身边服侍罢。
我更疑心,面上却淡淡的,只是问她:小莲蓬,我自问并未对你做过什么大不得的事情,怎么你会… …
她满脸通红,只管低下头去双手绞弄裙带。见此情形,我又道:莲蓬,你是知道这宫中潜规的,如今你我朝夕相处,你必须完全得到我的信任,我才放心让你陪伴在身边。
莲蓬脸色更红,扭捏半日,方才细如蚊声地说:您曾救过… … 救过别人的性命,奴碑心存感激,便是为您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一怔,微诧道:莫非你也喜欢… … 喜欢他?!
莲蓬见问只是不答,长垂的头预却恨不能将头低至地上。
难道她也喜欢文浩?
我暗暗思忖,却未捕获往日她爱他的半丝痕迹。
第二日她突然发起高烧。脸颊赤红,额头滚烫。
我正在慌乱,又听门个院中传来张太监的叫声。
他跺脚,尖叫道:怎么没个人?人死哪里去了?
我忙迎去去,赔笑道:公公,另一个宫女生了重病,您能否帮着请个大夫来瞧瞧?
他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怪物一般,他冷笑道:你浑说什么,这宫里的规矩不知道么?奴才们生了病,谁还请大夫,不过拉去静安门旁夹道中,生死听天由命罢了。
我当然知道,可是… … 我又没有银子了,有什么办法让他去请大夫呢。他却将兰花手指指向我鼻尖,冷笑道:你少给响家偷懒!便是她死了,奇'…'书'…'网你也得按时做完响家交办的活儿!
他给我留下一堆红线并几车衣物,冷冷笑着出去。
莲蓬高烧不退,口中开始说胡话。
娘,她低低叫道:娘… … 我要回家。
我又急又心痛,用冰凉的井水浸湿毛巾教上她额头,她又开始叫冷,紧紧团住两层薄被,牙关不停作响。可我,却再也找不出半寸单丝给她取暖。北风起,天空云层厚重压顶,越来越阴沉,院中一地枯草迎风乱舞,偶有几根黄草被风吹到脸上,硬生生的,很疼。突然豆大雨点从天而落。我手忙脚乱地抢收众多衣物回屋,绳上晾着的、车中堆着的、盆中正洗的… … 及至收完,全身湿透滴水,如刚从水中捞出一般。风再起,一阵彻骨寒意龚来,我刚暗叫不好,已不由自主地赶着连打几个喷嚏。
赶忙擦干全身,却已晚矣。
我又冷又热,终于同莲蓬般染上风寒。
夜愈黑,雨愈急,夜.局霖霖,更无片刻停歇。我上床紧紧抱住莲蓬,与她相偎取暖… … 半夜被她梦吃吵醒,更觉唇干舌燥,浑身针才L 般疼痛。
水… … 莲蓬低唤道:我渴。我要喝水。
窗外仍然暴雨倾盆。
我挣扎着,勉强起身,向屋檐底下接进一小碗冷冷的.为水,先端喂她吃去大半碗,其余自己一口气吃下,再又沉沉睡去。正昏昏沉沉,突听耳边一男声尖声吼道:都反了么?一个两个的,全不干活,倒横上床上装死?!看咱家怎么收拾你们!
紧接着,便感到有人拿着细木棒,在我们头上身上一下又一下重击。我忙强撑着起来,向那张太监赔笑道:我们确实感染风寒,还请公公高抬贵手… … 生病?他突然笑道:是否让咱家去替你两个请太医来瞧瞧?
我一征间,他已翻脸冷笑着说:娘娘想.氛名让哪位太医来替您请脉啊?大伙瞧瞧,她倒还当自个儿是主子娘娘!
他话音未落,身后两个太监已讨好地哄笑起来。
我双眼发涩,口中又干又苦,勉强撑着,环顾四周,突然看见桌上纸笔,我心中突然就拿下一个主意,决定一试。于是,我向张太监道:公公,你就算逼死我们,今日这活是无论如何做不完的,如果几位公公想额外赚些银子,我说不定倒有法子。
张太监尚未说话,身后一小太监抢先冷笑道:就凭你?
我.氛头道:各位公公知道,皇上素爱书画,而家父呢,原是个一画动天下之人。我早已继承家父衣钵,是懂一点画的。眼看新年将至,各主子娘娘们自是要为太后娘娘皇上准备新年贺礼,若我将各位小皇子皇女画在丝帛之上,作出幅(( 童子贺春图)) ― 凭各位公公或装裱成画献给哪个主子娘娘,或直接献作为刺绣底图,供主子娘娘新年时在皇上面前博个头彩― 到时还怕拿不到娘娘们的厚赏?
张太监犹疑片刻,终于答应。
下午丝帛、工具与颜料送来,我强撑着浓墨重彩地画下玉芙等几位小公主与德璃德麟两名皇子。皇子皇女们或站或坐,或说或笑,个个粉雕玉琢,憨态可构。我痴痴看着我的宝宝麟儿,突然觉得陌生,便与他有种天人相隔的遥远,仿佛我是天上一朵无主的流云,只有化泪成.局,才能接近他的人间。有泪滴落帛上,被我的手改成一丛色彩绚丽的牡丹,又在添上几朵祥云、一对翩翩起舞的洁白仙鹤、三两游戏花间的彩色蝴蝶、正美丽绽放的壹草… …
思索再三,我终忍不住在麟儿附近空白处补上一对小小麟麟,用工正篆书写下“童子贺春”四子,方觉大功告成。
那张性太监再来时,看见画作果然眼内放光,正欲抢夺,我已防他有此招,作势要将画浸入桌下一盆清水中毁去。我们几经交涉,他一心想着要那画儿,这次倒真斗不过我― 不得不去叫了一小太医过来与我二人号脉。等药来时,我自己先强撑着吃了,又亲见莲蓬热热地吃下那碗深褐色汤水,方才一头栽倒在床上
隔日莲蓬醒来,见我恨恨强撑守在身边,不禁大惊道:小姐,你怎么照顾起奴碑来?
我无力回答,只弱弱一笑。
她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显得心事重重。
这样过了两三日,我们才终于有了些气力,正自欢喜,不料同贵殡却又出事情。那日晚间,她突然挺着大肚子,面色苍白地独自出现在我们面前。深蓝色的天空中疏星.点点,月光如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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