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他们是让我们来玩泥巴的?”凯丝也觉出了不对,掸了掸座位上足有一毫米厚的灰尘,“铸造两个字怎么听也不像是和土有关系呀!”
我一拍凯丝的肩膀,满脸深沉的期望,“凯丝,你这就外行了吧,甭管现实怎么残酷,咱跟着组织走,准没错!”
凯丝认真地点了点头,“和风,我的觉悟还有待提高,真心感谢你不厌其烦的谆谆教导。”
我一颔首,“都是建设祖国的大好青年,莫要客气,莫要客气。”
一早就来了的汪安安在旁边直吐了两口气,一副吞了脏东西的样子,将我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一遍,十万分清高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铸造老师来得快,依着我这暴脾气,绝对要掀起不小的风波,凯丝按着我的手,叮嘱我要听得淡定要冷静。
可听老师讲了半天也是迷迷糊糊没明白,我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始,所有的男生倒都聚去一边筛土了。还是凯丝机灵,一把抓住我挑了两个小板凳和较轻的铝合金砂箱。事实证明,这是两桩极富有前瞻性的准备工作。
一个班在筛好的红土外坐了一个圈,待老师做好示范,立刻抢着铲子挖土。我没轮上,直接用手捧来两把,埋一个最简单的铸件在地上,往砂箱里一个劲填砂子,凯丝便拿着铁锤一个劲地砸实土。
就这样填土夯实,若是取铸件时落土失败,还要推倒从头再来。忙了一整天,真真正正是灰头土脸地回宿舍,毫不夸张的说,洗把脸水都能滤出半碗砂。
如此艰难地循环往复,第四天更是关键中的关键,老师提前照应要认真做模,下午就要完成浇筑。可一大早,凯丝竟然没爬起来,我给她一量体温,三十九度五,这么高的温度,实习是绝对去不了了。
大任落于我一人之肩,正感到重担当头恐难完成,对着镜子高喊“长风破浪会有时”时,学生会一个电话把我给找了过去。
我穿着迷彩服,在济济一堂的文艺部里蜗居一角,真不想让美女干事们看到我这满身尘土的副部长。
偏偏部长大人不放过我,开了话筒让大家的视线齐刷刷转向我这一边,“这次的校庆晚会需要四个主持,团委那边的意思是两个学生两个老师交错搭配,这样显得和谐友爱。”
我连忙点头,“组织说了算,领导说了算,我们一定要符合社会主义社会和谐友爱的主旋律呀!”
部长坐到我身边,语重心长起来,“沈副部的话不错,关键是,这两位学生主持从哪儿来。男主持我们初定是校广播台的播音部部长,可这女的吗……”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部长,女主持一定要在他们经管或是设计学院找,想当年都是学文科的女生,温柔大方,翩翩佳人,关键长得漂亮,男生们爱看!”
部长摇摇头,“可团委那边说了,咱们是工科学校,要体现咱们工科女生的特色。”
我耷拉下脑袋,“工科女生的特色……那就只剩下矮胖黑了。”
旁边一溜小干事都噗嗤笑起来。
部长被我噎了一下,缓了缓方说,“沈副部,其实我看你就挺好的,当年你刚来我可就听过大名,绝对是大家公认的机械材料第一系花!”
“拉倒吧,两个学院总共就五十九个女生,还抵不上经管两个尼姑班的人数,就这瞎了眼的非官方排名您还信?”我哈哈笑着,可看着他那绿豆眼,越笑越觉得背脊发凉。
到底是部长,不论我如何巧舌如簧,他自始至终岿然不动,最后直接帮我拍板,“答不答应也没办法,名单我都交团委了,这两天就喊你过去念词呢!”
“……”那你还浪费我时间,找我来假民主真霸权?
“沈副部,你千万要自信,虽然你比那些设计学院的女生差一点,但放眼材料能动建筑……你还是占上风的,惊艳什么的我们就不多想了,最起码不丢人呀,放宽心吧。”
“……”他……这是在夸我吗? ?
☆、第九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9)下
? 一个会耽误了我大半个上午,凯丝发来催命短信询问进程时,我才刚刚赶到工程实践中心。
一看大家的砂型都做得差不多了,而我的还静静躺在未知名的哪个犄角旮旯,这颗心就拔凉拔凉的。
中午大家都去吃饭,我还忙着一个人铲土夯实。夯土最重要的一个技巧便是,边用手将土搅至一处,边用铁锤用力夯实。铁锤厚重笨实,我一手握着几难控制,不知怎么没协调好,一锤子砸上了手背。剧痛伴随着冰凉蔓延,我拿出来仔仔细细看着,一边吹气,一边疼得乱哼哼。
“你怎么还在这儿?”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少卿的脸很快从门后出现,见我一脸眼泪汪汪的样子狐疑地蹲了下来,“沈同学,你怎么不去吃饭?”
我就差没一把鼻涕甩他西装上,把红通通的手搁在他眼下,哽咽着,“下午要浇筑,我砂型还没做好,倒先把手砸坏了。”
他一蹙眉头,眸子转动,将我这胖手仔仔细细看了看。继而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我的心一下子碎了,真不带这么狠心的!
可他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走了回来,只穿着一件衬衫,挽上了袖口。蹲回我身边,将我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手里。
温热,柔软,白皙,触感细腻……而我的手,胖而短小,满是红土,就这样被他包裹在修长骨感的手指中。
他没看我,长长的睫毛遮盖着眼睛,挺直的鼻峰一路下延,抿紧的嘴唇微微发白。扭动,轻揉,摩挲,专注地照顾我的手。
我就这样魂飞魄散地愣在原地,坐着小板凳,呆呆地望着这个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松了开来,看向我时,笑得有些不自然,很僵硬的提了提嘴角,我不知道他眼中的光为何闪烁不定。
“看看有没有好点。”
我立刻点了点头,“好了。”
他嗤的笑了,“你都没动动。”
“可我知道好了,”我竟然闹起了别扭,又握上铁锤砸起土,“不疼了。”
顾少卿却将一旁的小板凳端过来自己坐了,抢过我手里的铁锤,熟练而高效地夯土砸实。
“别在我面前逞强,”他许久后才说了这么一句,看向我时又是那样冷冷的目光,“我是你的老师。”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很严厉地讽刺了一句,“是啊,老师,你们老师最了不起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很快的又继续开工,只是不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就那么一个人埋头砸土,长长的睫毛晃啊晃啊。
——直挠着我的心。
翻过这半边的砂箱时,我帮忙清理着铸件上的红土,顾少卿竟然推了我一把,我刚要发火,他便抬头看我。
“这种活本就不是你们女生做的。”他去拿装黄沙的圆桶,抓了一把,在这面上薄薄撒了一层,“我来帮你做,你就坐一边看着。”
我怀疑自己的脑子真的被驴踢了,就是要和他抬杠,“我们班还有一汪安安呢,您怎么不帮她做?”
“她的手没受伤。”
“可她也是女生!”我瞪着他。
“可她不是沈和风。”
这一刻,我的心狠狠一颤。
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眼睛分外的亮,好看的唇不厚不薄,微微张着,露出洁白的牙。
这一句话,我并不太懂,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依然不懂。同情、悸动或是别的什么,我想不出,也害怕得到证实。
顾少卿亦是这样看着我,片刻后,他做了退让,“去拿个筛子筛土。”见我不动,换做权威的声音,“沈同学,去拿筛子。”
我立刻站起来,将那单人床大小的筛子艰难搬起,这男人,是故意来折磨我的?
顾少卿却又一次笑了,“傻瓜,不是那个大的,你找找看有没有小点的,筛网很细很密的那一种。”
早点说嘛,我在教室里转悠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他口中的筛子,刚要递给他,他又说,“抓把土过来,在这铸件上洒一层。”
我照样做了,只是不解,“这是要干嘛?”
“让铸件表面更光滑。”
“您懂得真多。”
他顿了顿,方才低声嘀咕了一句,“也有不懂的。”
我只是又抓了一把土,再密密筛上一层土。他喊了好几回停,我都没有理睬,直到他意识到不对劲,按着我的胳膊,将我的身子提起来。
“怎么哭了?”他明明眉心蹙得紧紧,嘴角却带着慌张的笑,“我不过是怪你太倔强,又不是存心要批评你。”
我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擦脸,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告诉他,我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爸爸妈妈有工作,白天很少在家,我一个人太无聊,拿着爸爸的刮胡刀玩,不小心就割破了手,血流了好多好多,怎么擦也擦不完。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等他们回来时,没等我说话,就又开始唠唠叨叨吵吵闹闹。我就一个人窝在床角傻傻地听,再傻傻地看着指尖已经变成暗色的血块。
顾少卿很久都没说话,自己铲土自己夯实,等扎完了通气眼,方才停下来看我,甚至长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觉得我对你,比你父母对你还好,由此触到了你敏感的神经,伤害到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顾老师,您说话有必要这么直吗?”我低着头排土,“你不懂。”
顾少卿重复着,“我是不懂。”
顾少卿成功将铸件从红土中取出时,我简直要鼓掌庆贺,这样完美而高效地完成任务,简直是平日里不敢想象的一件事。
顾少卿拍拍双手,笑脸盈盈地望向我,“够交差了吗?”
“够了够了,一定还能得个最高分!多亏有你,顾老师,不然我和凯丝就真的玩完了。”我满心欢喜地在砂型表面来回摸匀黄沙,偷偷看他,“顾老师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如让凯丝以身相许吧。”
顾少卿摇着头,“这就免了吧。”
我长长的“哦”了一声,“顾老师有女朋友了?”
他立刻否认,“不,我没有。”又稍稍板下脸来看我,“沈同学,你就不能给老师一点面子?”
我忽然觉得异常轻松,“顾老师,没有女朋友又不是丢脸的事。”
顾少卿帮我阖上砂箱之后,带我这个路痴去找一楼的洗手间。在这四通八达的教学楼里七拐八拐,方才见到了黑白砖垒的洗手间。
外面一长排洗手池,都留着新鲜的红土,肥皂早已斑斑劣迹,脏得让人看了都腻味。顾少卿拧了水龙头,我便和他挤同一个用,他嫌我滑头,我嫌他碍事,闹了半天才洗好手。
刚准备走,他却又喊住了我,拽着我的胳膊,在我的不解中,沾湿了纸巾给我擦脸。
我猛然向后一退,虽说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往我这花容月貌上揩油呀。
顾少卿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自己看看镜子,自己成了大花脸还不知道呢。”
我一弯腰透过这颇为艺术的菱形镜照自己,立刻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是个大花脸嘛,许是刚刚哭的时候揉花的,原本白嫩嫩的皮肤一片红一片黑的。
顾少卿将我扶正了,给我仔仔细细地擦。那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吸一吐,平心静气。我却忍不住……加重了呼吸。
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静谧的走廊里唯有这个年轻的男子与我。阳光柔和,穿过他白皙的脸庞射进我的眼中。光芒跳跃下微黄的发尾,几近透明看得见细微绒毛的耳廓,连贯一气的下颔线,浅粉的唇,挺直的鼻,眼中熠熠的光,以及那深邃眸光中……如此渺小的我。
时间若是暂停在这一秒,倒也不错。?
☆、第十章 初夏有朗朗和风(10)
? 继铸造作业一举拿下史上最高的九十五分之后,我,沈和风,上铺,张凯丝,一连横着走路、畅通无忌了好几天。
张凯丝当时还拖着鼻涕,一手抱着整抽纸巾,一手极其富贵地搁我手背上,神采奕奕地向别班女生大肆标榜。
“别看我和和风瘦瘦小小的,做起事情来可真的不马虎,老师一看那成品眼睛都直了,拍着我俩的肩膀就赞美啊:‘两位同学哪,你们呆这个学校简直屈才了,就这水平直接进铸造车间,一个月八千不嫌多呀!’大笔一挥,就给了九十五。”
隔壁班焊接的俩女生眼睛都直了,“哟,真行哪,下周我们也实习,喊你们过去帮忙怎么样,等哪天你们焊接实习,我们也过去帮忙!”
凯丝立刻黑了脸,我讪讪笑着,借口凯丝要去挂水,起脚就带她溜了。
凯丝知道作业是白斩鸡帮忙完成的,而她心中的那个预言也被描绘地越发真实,常常一回宿舍就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今天白斩鸡又看我了,或是今天白斩鸡又想我了。
我只当是没听见,却懒得再和她抬杠,也不再叽里呱啦阐述我对白斩鸡的痛恨之情。
周日那天,团委办公室的学生干部一大早便通知我去办公室拿主持稿,我正躺床上会晤周公呢,一听声音,魂都吓散了三分。
特狗腿地道了别,叼上一面包就往行政楼跑。正悲痛欲绝地感叹目的地是如此遥远,那银光闪闪的奥迪R8就出现了眼前。
可爱可敬的白斩鸡,总是要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甭管什么自尊不自尊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躺上那小跑,舒舒服服地赶往行政楼。
白斩鸡果然听到我内心的召唤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降了车窗,目光闲闲地往外一掠。
我装作是无意遇见,夸张地表现自己的惊讶,“咦,顾老师,真巧啊,总是遇见您。”
顾少卿亦是笑眼咪咪,“是挺巧的,上哪儿去?”
上钩了,我乐,“去行政楼呢,超级远,我都走得累死了。”
顾少卿特和蔼,“辛苦你了,我也正要去呢。”
美极了,我更乐,“是吗?简直太巧了,正好顺路哎。”
顾少卿连连点头,“确实顺路,不过……”空气自齿间传入,他自喉间发出略显沉闷的气息,“沈同学,咱们学校确实挺大的,我又刚来几天,不太认识路,能告诉我这行政楼具体在哪儿吗?”
“……”我有些弱弱地指了指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