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瞟了眼她所指的那个方向。
确实有个女人正和卡列宁在说话,靠得很近,显出两人非同一般的关系。她三十多岁,顶一头在安娜看来丑得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假发,和时髦的贝特西公爵夫人相比,她的衣饰趋于保守,脸容带着一种仿佛天使般圣洁的端庄。
这个女人应该合乎卡列宁的审美观。
安娜立刻就注意到卡列宁对着她时流露出的那种熟稔自然的状态,于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贝特西公爵夫人贴着她的耳朵提醒,“小心她,安娜!”
安娜还没搞清楚这个女人这会儿主动和自己拉近乎的意图,所以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安娜,你和阿历克赛,真就这么分开了吗?”贝特西公爵夫人话题一转,开始问起这个。
安娜一愣。想了下,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称呼伏伦斯基为阿历克赛,也就是说,和他关系非常亲近。知道伏伦斯基在彼得堡有个堂姐。可能,她就是那位贝特西公爵夫人了。
“您真好奇的话,自己去向他问个清楚,不就知道了吗?”
“老实说,我认为索罗金娜小姐完全比不上你。你们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眼看,你也可以成功离婚——卡列宁应该会答应的,是吧?一旦你离婚了,你们就可以像正常夫妻那样在一起,现在就这样放弃的话,多可惜啊——”
她啧啧地摇头,仿佛真的感到异常痛心。
安娜冷笑了下。大概有点明白公爵夫人的意图了。
当初好像就是她使劲撮合安娜和伏伦斯基的,后来安娜遭遇冷落,她立刻躲闪不及。现在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来凑一脚。
搅屎棍,损人不利己,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懒得理会,安娜掉头要走的时候,“贝特西,你在干什么呢!”边上忽然又插进来一个声音。
“米哈伊尔伯爵夫人!”
贝特西公爵夫人立刻笑着招呼,“没什么,我和安娜在谈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呢!”
“哦——”
新加入的公爵夫人看了眼安娜。
“是在说伏伦斯基伯爵吧?”公爵夫人立刻聪明地猜了出来,“说起来,好久没在彼得堡见到伏伦斯基了。今晚这样的场合,他都没能出现,实在是令我失望无比。不过,真论起失望,现场恐怕谁也比不过卡列宁夫人,对吧?”
她的一双眼睛盯着安娜,唇角露出一丝带了明显恶意的讥嘲笑容。
贝特西公爵夫人仿佛被这句玩笑给吓住了,低呼一声后,用手中的扇轻轻地敲了敲米哈伊尔伯爵夫人的肩,表示自己对她说出这话的不满。跟着,她又亲亲热热地冲着安娜伸出手,做出想挽住她胳膊的动作,“走吧,我们不要跟她说话了——”
她的手挽了个空,因为安娜的胳膊已经被来自她身后的一双男人的手扶住。那个人轻轻带了带,安娜就身不由己地朝那个人的方向退了两步。
安娜抬起脸,发现卡列宁居然过来了。
他微微低头,注视着她。
“安娜,大使夫人在到处找你,问到了我的头上,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带着微微的责备,但再听,又好像有点宠溺,尤其是,配合他现在握住她胳膊的这个动作,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安娜一时还没回过味,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贝特西公爵夫人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交代,接着,看向刚才出言讽刺的那个女人。
“米哈伊尔伯爵夫人,我和安娜先失陪了,祝您今晚过得愉快——不过,我想您一定会很愉快,更不会失望,查巴耶夫来了,他就在那里。”
他看向一个正在大口喝着白兰地,高声喧哗大笑的秃顶男人。
这个人就是查巴耶夫,卡列宁政敌斯特列莫夫的跟从者,时常被推出来和卡列宁唱反调。至于他和米哈伊尔伯爵夫人相好的事,其实遮瞒得很好,彼得堡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
米哈伊尔伯爵夫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边上的贝特西公爵夫人也面露尴尬,左顾右盼,假意有人在找自己,转头急忙走开。
安娜终于有点明白这里头的复杂人际关系了。
跟着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轻声道了句谢。
他并没应答,和对面走来的人招呼致意,最后来到一个人较少的角落,忽然停下脚步。
“安娜,你应该也知道,对于你和贝特西公爵夫人的往来,我一直持保留态度。”
他转过身,压低声望着她,用一种忍耐的语气说道,“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刚回到这里,竟然就又和她走到一起。当初她在你和伏伦斯基……”
仿佛意识到现在说这个不妥,他又戛然而止了,但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他这是在教训自己?
多大的火气啊,居然等不及离开,在这里就开始指责了。
她也不想解释什么了。刚才对他替自己解围的那点感激立刻烟消云散。
“那么你认为我和谁往来会比较符合你的心意?”她反问,瞥了眼不远处那个正紧紧盯着这边的一个女人,“那位头上插了彩色羽毛的李吉卡夫人?”
☆、Chapter 19
卡列宁的脸色更加难看。迅速看了下左右后,背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把安娜挡在了身后人的视线盲区里。
“安娜,不要扯上别的和这完全无关的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另外,我想你也不想再遇到象刚才那样的不愉快。离招待会结束还有一会儿,为了避免再次出现意外,接下来,请你不要离开我的身侧,也不要和过来搭讪的男人太过随意,明白了吗?”
安娜皱眉。
“卡列宁,我也无意和你在这里起纷争。但你刚才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卡列宁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老样子,“只是提醒一下而已。就目前你我处境来说,谨慎些总没错。”
“你觉得,我是饥渴到了是个男人就打算扑上去的地步?”
她压低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他定定地望着她,仿佛骇异于刚才听到的从她嘴里出来的那句话。
“你在说什么,安娜?”终于,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安娜冷冷地看着他,“你心里就是这个意思。我替你说出来了而已。”
他眯了眯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安娜微微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峙着。
从看不清他两个细微表情的旁人视觉来看,卡列宁现在仿佛正和他的夫人在里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片刻后,他终于动了动身体,挪开视线看向边上的人——其实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妥协身体语言,只是他自己并没觉察而已。
他用一种僵硬的语调说道:“算了,我们还是不必……”
他本来是想说,他们还是不必为这些事而闹不愉快了。毕竟,只要好好地过了今晚,接下来一切就又恢复原样。
但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忽然,大厅的另头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大声地喊叫起来。
“哦上帝啊!卢卡斯先生!卢卡斯先生,您怎么了?”
在这种高官名流会聚的地方,突然出现这样的异声,实在非同寻常,全场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卡列宁猛地回头,看见那头已经围了密密一圈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们惊疑不定地议论着,面带惊恐之色,纷纷聚拢过去要看究竟。他撇下安娜跑过去后,分开人群,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吃了一惊。
美方使团的商会会长卢卡斯先生倒在了地上,脸色通红,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嘴角微微歪斜,不断有泡沫涌出,他的边上,是个已经掉落打碎的玻璃杯。
卢卡斯是美国着名的实业家,拥有庞大的造船厂和铁路事业,热衷慈善,凭着名望,他被推举为此次赴俄代表团的商会会长。
“上帝啊!我发誓,刚才我正和他谈着上次去参加博览会的事,他看起来也兴高采烈,一切都好好的,忽然就嚷了声头痛,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一头栽倒在地!加米诺夫也看见了!”
季普洛夫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定下心神,反复地向边上人解释着当时的情况。
亚历山大王储蹲到昏迷的卢卡斯先生边上,用手探到他的鼻子下试了试呼吸,“快召御医!”他高声嚷了起来,跟着,威尔逊先生也趴了下来,焦急地大声喊他的名。
“不该让他来的!出发前,他就说自己时常感到头晕目眩。我劝他不要过来,但他认为这次机会难得,坚持要随团过来——”
部长自责不已。
御医很快就赶了过来。
查巴鲁耶夫是资深医生,在宫廷奉职二十年,也是彼得堡大学医学院的客座教授。他赶到后,立刻驱散边上围观的人,蹲下去检查了下卢卡斯,见他脸色发红,眼白充血,神色立刻变得异常凝重。他迅速脱下自己外衣,微微垫高病人的头,松开了他的衣领,接着俯下去,仔细听了下病人的胸腔,从携带的医药箱里取出一根皮管,扩开病人的嘴,用纱布清除他嘴里的泡沫后,把皮管插入喉咙,接着,在女人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他开始吸皮管。
他面不改色地从病人的喉咙里吸出数口堵塞气管的泡沫液状物,吐到宫廷侍者慌忙端来的盆子里后,漱了漱自己的口,然后,叫人立刻去取冰袋。
“怎么样!”
威尔逊焦急地追问。
查巴鲁耶夫从地上站了起来,摇了摇头。
“非常遗憾,先生,他应该是脑血管猝然破裂而引发的深度昏迷。就目前医学技术来说,这是个难题。冰袋取来后,放在他额头让他脑部降温。这就是目前我们能做的事。接下来,只能等待上帝的奇迹,看他能不能自己苏醒,如果醒来,我们还能对他的恢复提供一些帮助,如果醒不来……”
他停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查巴鲁耶夫,你没弄错吧?”
亚历山大王储嚷了起来,脸色也很难看。
也难怪他会这样。客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脸面实在有点挂不住。
“王储殿下,我已经尽力了,”医生说道,“这种疾病,靠的就是平时的预防。我想病人此前应该就有过不适的症状,但他自己并没留意。现在经过长途海上颠簸到达这里,原本身体状况就不大好了,加上饮酒的刺激,所以才会猝然发病。坦白说,他的情况很严重……即便侥幸能够醒来,也会落下后遗症。”
他摇了摇头,停了下来,一脸爱莫能助。
“哦上帝啊,太可怕了!”
边上的贵妇人们面露悯色,交头接耳。
“卢卡斯!卢卡斯!”
使团里的一个成员趴了下去,伸手摇着依旧昏迷的病人,试图将他晃醒。
“不要碰他!”
见他没反应,他正要加大力气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出声制止,回过头,愣了愣。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病人,神情严肃。
“请您不要摇晃他,这对他的苏醒没半点好处,只会加剧病情。”她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卡列宁夫人!”威尔逊叫了一声,表情有点惊讶。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惊讶地看着她。贵妇人更是对她背影指指点点。
查巴鲁耶夫看了眼安娜,露出赞许之色。“她说的对,不要碰他。剧烈摇晃只会让脑出血更加厉害。”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刚才那个人缩回了手,表情焦急万分。
查巴鲁耶夫摇了摇头。
“现在请来几个人,小心地抬起卢卡斯先生,请把他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等一下,医生!”安娜出声制止,“让我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帮助他尽快苏醒。”
“安娜——”
卡列宁终于回过神,叫了一声,试图阻拦她。
他知道她确实兴趣广泛,从前甚至还拿过他书房里有关农业机械方面的书去研读。但他可以肯定,她没接受过医学方面的训练,绝对应付不了现在的情况。
而现在,情况决不容许有任何的差池。
“安娜!”
他下了决心,立刻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查巴鲁耶夫都没办法了。这不是你的事!”
“他的情况很危险!晚一分钟醒,情况就危险一分。再拖下去,很有可能永远也醒不来。让我试试。”
她轻轻推开卡列宁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力气不大,但动作坚决。然后,她看向查巴鲁耶夫。“医生,您应该有注射用的针头吧?”
查巴鲁耶夫一怔,随即点头,“有的。”
安娜从医药箱里拿过一块纱布和一个没用过的初具现代注射器雏形的软管注射器,拔下针头,蹲到了病人的身边。
卢卡斯依旧昏迷不醒,牙关紧咬,嘴角又有新的泡沫开始流出来。
安娜把纱布垫到病人的牙齿之间,拿起他的一只手,执针刺向拇指距离指甲盖大约一公分的指尖处,等刺出血后,再换另个指头,依次把十个指头刺遍,然后放平。
全场静得连卢卡斯喉头发出的痰鸣声也清晰可闻。
片刻之后,病人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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