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说:“这位女士,那可得看看你所知资料是否详尽。”
“我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零年间是衣露申岛黎子中先生的私人秘书,我住在岛上别墅向北的客房里,那窗外向着泳池,有一列杜格拉斯蓝杉树。”
她形容得一点不错。
如心立刻决定,“五百就五百吧,女士你尊姓大名?”
“我姓麦,叫麦见珍。”
“我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那麦女士却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提起衣露申岛,你又是谁?”
“我是新岛主周如心。”
“黎子中呢?”她大感意外,“他怎么了?”
“麦女士,我们见了面再谈吧。”
“他是否已经故世?”
“是。”
“不然,他不会把衣露申岛出让,”麦女士停一停说,“周小姐,我愿到府上来,我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到。”
如心把许宅地址告诉她。
之后,电话再也没响过。
“好像只得麦见珍女士一个人有消息。”
“应该不止一人。”
“有些已经去世,有些像费南达斯他们是波多黎各人,已回家乡,有些未看到报纸,有些已不问世事。”
“这么说来,我们已算幸运。”
如心笑笑,“我们专等麦女士吧。”
“她好像相当计较酬劳。”
“也许经济情况不大好。”
“见了面便知分晓。”
准三时,麦女士到了。
门一开,如心看到一位小老太太,干枯瘦小,穿着过时但却洗熨得还整洁的套装,老式手袋,旧皮鞋。
她有一张很小很小的面孔,因为皱纹的缘故,看上去似一只胡桃。
如心不肯待慢,连忙招呼。
麦女士也不客气,吩咐下来:“给我一杯咖啡,稍浓,加两匙牛乳。”
然后上下打量周如心:“你买下了衣露申岛?”
如心不置可否,唯唯诺诺。
“先把酬劳给我。”
如心立刻数钞票给她。
麦女士松口气,堕入沉思,过一刻她说:“黎子中,当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这是她的开场白。
如心不知她要说到几时去,温言道:“麦女士,这样吧,我问,你答,好不好?”
麦女士颔首,“你嫌我唠叨。”
“不,我怕你说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问吧。”
“麦女士,你在岛上有六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有见过黎先生的女伴?”
麦女士一愣,凄然而笑,嘴角那丝苦涩,丝毫没有因为三十年过去了而减退。
半晌她反问:“你是指苗红吧。”
啊,苗红,如心跳起来。
红,R,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红是她的名字。
如心说:“麦女士,我想让你辨认一件东西。”
她把那只指环拿出来。
麦女士只看了一眼,“这是苗红的饰物,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如心叹口气。
麦女士问:“他们俩终于结了婚,是吗?”
“不,他们没有。”
麦见珍一愣,“什么?可是,鲜花香槟已运至岛上,一切已准备就绪,帖子也都发出去,结婚启事刊登在报章上,他们终究没有结婚?”
“没有,黎先生独身终老。”
麦见珍颤巍巍站起来,“他人呢?”
“他已去世。”
麦见珍的声音颤抖,“苗红呢?”
“我们相信她也已不在人世。”
麦女士又跌坐在沙发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张照片,“请看。”
如心猛地想起,岛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几乎想立刻返转去寻找。
当下小许也趋近来看,只见照片中有三个人,黎子中坐当中,他穿一件白衬衫,卷着袖子,已无比潇洒,他右边是当年的麦见珍,小面孔精致秀丽,可是黎子中左边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张小小黑白照片里的她那双目都予人宝光四射的感觉。
如心问:“这是苗红?”
“是。”
“他们是情侣?”
“是。”
如心放下照片,“你呢,你只是秘书?”
麦见珍抬起头,缓缓地说:“不,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
“此话怎说?”
“苗红欺骗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只是不理,他笑着说:‘见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
如心低头不语。
麦女士对黎子中的关心爱慕,已经表露无遗。
等半晌,麦见珍问:“你已没有问题了吗?”
“你为何离开衣露申岛?”
“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没意思,我辞了职。”
“以你看来,黎子中是个怎么样的人?”
“热情、慷慨、细心、对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修养与学识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与同情心。”
嗯,几乎十全十美。
“他有一个缺点,他太相信人。”
“依你看,苗红如何欺骗他?”
麦见珍很简单地回答:“苗红另外有爱人。”
如心不语。
隔一会儿,麦见珍又不耐烦地问:“没有问题了吗?”
如心说:“我已经问完。”
麦见珍松口气,“那么,我可以把我的事从头说一说了。”
“不,”如心连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暂时只想听那么多。”
那麦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来送客。
麦女士只得寂寥地走到大门口。
小许好心地问:“要不要家人来接你?”
麦女士凄然答:“我孑然一人,我无家人。”
她走了。
小许问如心:“为什么不让她把故事说一说?”
如心笑笑,“这一说,三天三夜都不够,况且,麦女士并不知道事情的关键,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后才发生,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黎子中的爱慕者,她对苗红非常有偏见。”
可是已经甚有收获,他们自麦见珍口中,知道当年衣露申岛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红。
“去查查死亡注册处有无苗红的记录。”
“我们立刻到罗布臣广场政府生死注册处去。”
他们像着了迷似地赶出去。
旧档案并没有注销,可是查不到苗红这个人。
小许说:“可能她在别省逝世。”
如心抬起头来,“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讯并不公开。”
“如心,你指什么?”
“她在岛上去世,火化,这件事不为人知,没有记录。”
小许浑身汗毛竖起,“如心,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假设?”
“你如见过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会有此想法。”
“他长相诡异?”
“不,他有王者之风,说话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惯例,在岛上,我相信他会为所欲为。”
小许这次小心翼翼地推测,“照你看,苗红是否死于自然?”
如心吓得变色,“许仲智,你的假设更加大胆惊人!”
“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为何不送到医院救治?如心,我想,我们应该通知警方。”
如心沉吟半晌,“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仍是一件悬案。”
“我是岛主,岛上的事我自有主张。”
小许不语,难怪黎子中会选中周如心做继承人,看来二人的确气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许问:“你对黎子中有极大好感吧?”
“是,”如心直认不讳,“他连衣露申岛都赠予我,我自然应有所回报。”
小许不再置评。
“我将乘水上飞机返回岛上,如有消息,请速与我联络。”
小许立刻去订飞机。
“许仲智,我不会白白用你的时间精力。”
小许转过头来,终于说:“那不是钱的问题。”
如心一怔。
小许忽然叹口气,继续与飞机公司联络。
那天晚上,如心独自回到岛上。
八点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银紫色晚霞布满整个天际,那颜色艳丽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谁说的,人若经过田野,而对紫色视若无睹,上帝会动怒。
如今有谁对天际这片紫色毫无感觉,也应受到责罚的吧。
如心返回室内,把书房所有的抽屉柜格打开来寻找照片、书信以及日记。
可是她一无所获。
五间房间都空空如也。
如心唤来马古丽。
“屋内没有照片吗?”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都没见过任何照片,黎先生没把它们摆出来。”
如心失望了。
看样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销毁,要不,已把它们搬往别处。
马古丽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着,橘红色太阳终于落下海中。
黎子中并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给周如心继承。
书桌共有六格抽屉,全是空的。
台子上仍然是那叠纸,那束笔。
当年在岛上发生的事,可以想象,一定有好几个版本,何不把它们都写出来。
如心轻轻摊开纸笔。
忽然她耳畔听到细碎的乐声。
那是一首轻快的老调,名叫天堂里的陌生人,这是指周如心她吗?
她脱口问:“谁,谁放音乐?”
马古丽推门进来,“小姐,唤人?”
“谁在播放音乐?”
“没有人,并无乐声呀,小姐,你听错了。”
如心再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她抬起头,啊,疑心生了幻觉。
“小姐,”马古丽说,“你累奇*书*电&子^书了,休息吧。”
可是接着又有电话进来。
“如心,我是仲智,听着,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说她也曾在衣露申岛工作过。”
“为什么都是女士?”
“也许女士们较为细心,看到报上启事。”
“有无约她见面?”
“有,到她家中详谈。”
“我明天一早出来。”
“她住在维多利亚。”
“那更好,你在该处码头等我,明早九时见。”
“一言为定,对,你在宅子里找到什么没有?”
如心十分惘怅,“什么都没有。”
“片言只字也无?”
“一张照片都不见。”
“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里住。”
怎能安心下来。
夜里,如心做梦了,她看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凭窗眺望,只见异乡之月如银盘般灿烂,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这等景色,简直可用风情万种四字来作形容。
她又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周如心,下来玩,周如心,下来玩。”
如心虽然年轻,但自小姿势一如大人,早睡早起,举止端庄,生活正常,从未试过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动。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境,可是她看到年轻的黎子中与苗红在楼下叫她。
他俩笑脸迎人,手拉手,如心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替他们高兴。
她高声问:“误会都冰释了吧?”
黎子中颔首,“我俩永不分离了。”
如心由衷地开心,“那多好。”
“如心,你下来,我们谈谈。”
如心刚欲下楼,蓦然惊醒。
闹钟震天地响,她连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马古丽跟她出海,在船上为她准备早餐,如心感慨这种特殊阶级的生活过惯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个普通人。
船到了,许仲智已站在码头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俩照着洪女士所给的地址找过去,原来是维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药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见客。
她解释:“孩子爸妈都上班去了,现在由我带这孩子。”
如心笑笑问:“是孙儿吧?”
“这是最小的一个,大的已经进大学了。”
如心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不客气,那广告是我大女儿看到的,她说,妈妈,桃花岛主找你呢,大女幼时去过那岛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岛。”
“那是什么年份?”
“请坐,让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刚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记得当时等钱用,便到岛上做佣人,负责打扫。”
如心应了一声,“岛上有些什么人?”
“有黎先生、苗小姐,还有一位姓麦的秘书小姐,以及其他三个仆人。”
“你在岛上,有无遇到怪异之事?”
“我只做了七个多月,岛上气氛很坏,黎先生与苗小姐说是正筹备婚礼,可是天天吵闹,黎先生时常大声斥骂,摔东西,我们都躲起来,吵过出来收拾,只见所有珍贵的摆设都打得稀巴烂,看不过主人家这样浪费,储够了钱应急,便辞工不干了。”
如心侧着头想,“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
洪女士摇摇头,“脾气那么粗暴……”
“苗小姐呢?”
“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样子,时常背人垂泪。”
呵,太奇怪了,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麦小姐呢?”
“麦小姐也不过是雇员,但是看得出她有野心,她喜欢黎先生,可是黎先生不在乎她。”
“你走的时候,苗小姐有无生病?”
“呵,被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苗小姐患哮喘,一紧张,呼吸便转不过来,要闻一种小瓶子药,每次黎先生刺激她,她便发病。”
“有没有医生到过岛上?”
“有,不过多数都是由船送苗小姐出去。”
“可是,我走的时候,苗小姐还是好好的。”
“她还到码头送我,是个美人,红颜薄命。”
如心不语。
与麦见珍的观点刚好相反,洪小霞肯定是黎子中辜负了苗红。
“苗小姐待下人十分宽厚,见到我大女,每每送她糖果玩具。”
如心好奇,“是什么玩意儿?”
“会眨眼的洋娃娃,还有一只打开有音乐的盒子。”
“你觉得她不快乐?”
“不需要很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啦。”
“你对苗小姐倒有好感?”
“当然啦,长得那么好看,又善心,却有病,对,后来他俩怎么了?”
如心遗憾地说:“两人都故世了。”
“咦,年纪应该不大。”
“是,他们没活至耄耋,真可惜。”
洪小霞也叹口气。
她的小孙儿非常乖,约八九个月大,已会认人,含着手指,睁大眼睛看人,但躲在祖母怀中觉得十分安全,故不怕人。
如心掏出一只红封包说:“给小孩买糖吃。”
洪女士也不拒绝,很大方地说:“谢谢。”
“啊对,”如心想起来,“岛上时时请客吗?”
“是,每月总有好几次宴会,都在游泳池边举行,自外头接了厨师与侍应进来准备……可是锦衣美食,也不能叫一个人快乐。”
她说得对。
她的晚年过得很好,也与财势无关。
如心告辞。
“看到没有,许仲智,快乐是一种心态,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有一念之差。”如心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