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察觉到泉樱的改变,那是一种全然与自己教导方针不同的变化。
泉樱的天资聪颖,修文习武进展均速,幼时承教于恩师膝前,陆游教导她礼仪与
应对,所学诸般技艺,都是希望她守礼、知进退,成为一名不辱龙族之名的伟大族主。
这样的教导方针,泉樱很快就学得少年老成,像是一个小大人般,一切行为皆有
礼可据,活脱便是一个美丽的小淑女,但师徒之间却少了几分亲匿,便像是冰洞里化
不开的寒冰,多了一层无法突破的透明隔阂。
陆游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这便是白鹿洞的正统教育,连带自己在内,都是
这套体系教育出来,泉樱会这样的优秀,也就代表著自己的教育方式没错。
然而,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当看到徒儿的微笑里,有著几分胆怯,正在期盼著
自己的回应,他忽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些什么?
“这次你去日本,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些什么?愿不愿意说出来?”
“可是……日本已经……”想不透师父为何有此一问,泉樱侧过头,猜著师父的
用意。
“土地虽然沉没,但还是有留存下来的东西……无妨,所有你曾经历过的一切,
师父都想听听看,你就放心地说出来吧!”
泉樱顿时醒悟,师父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应了自己的要求。不是想探听一众年
轻后辈的武学进度,也不是想知道宿敌天草四郎的结果,仅是单纯想听她叙述日本之
行的经过而已。
不再犹豫,泉樱并没有问起,当日在北门天关,为何师父扔下自己不顾,独自离
去,只是微笑地在冰洞里坐下,说著日本之行的所遇所见。
尽管洞窟里头的温度极低,冻人心魄,但泉樱却感到一丝暖意。回想起来,只怕
过去在这里从未这般暖过,自己总是一个人盘坐冰上,或是聆听师父的教诲,或是冥
想静思,从不曾这样与师父对话,有说有笑。
在说到与夫君兰斯洛的情缘时,师父似乎不置可否,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但多
少有一些感慨,毕竟,如果连师父都是这等态度,自己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长辈,愿
意祝福自己的选择与姻缘。
“……所以,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在回升龙山之前,我希望来谒见师父您。”
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泉樱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像一个出阁未久、回到娘家,与
老父说话的女儿,这样的感觉颇为新奇,整体气氛的感觉也很好,可是,最终是得面
对一些刺痛人心的东西。
“你……不动手吗?”
“为什么要动手?”
“是吗?在你眼中,我难道不是个盲从正义,为了一己信念,不把任何人放在眼
里的可憎老头吗?这样的糟老头子,难道不值得反抗?”
冰壁之后传来声音,“我把重伤的你抛在北门天关,让你独自面对生死险关,你
对我没有怨恨吗?”
这件事,泉樱曾经想过很多次,在这一刻之前,她甚至不肯定自己会怎样回答,
直到现在。
“我曾经不满过,甚至……恨过,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很想问师父您,我是您的
徒弟,也从不曾对师父有过不敬,为何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您弃我而去呢?”
泉樱吸了一口气,道:“不过,刚刚和师父您说完话之后,我忽然觉得心平气和。
白鹿洞的教导,是以儒学为宗,可是在您心中,应该是以法学为骨,儒学为体吧?
藉著磨练、生死斗争,来增长弟子的能力,您是走过九州大战时期而成就的人才,
所以,是希望弟子拥有和您相同的经验,进而成长到您这样的武学境界吧?”
“你经过了北门天关这场历练,无论是武道、精神,都有成长,这正合乎我当初
的期望。九州大战后,人间界的新世代已经没有真正人才,这都是因为太过和平、欠
缺足够的生死磨练之故。”
陆游道:“既然入我门墙,又怎能和那些庸俗之辈一般水准,我期望弟子有更超
越我的成就,所以就绝不让你们逃避磨练的机会,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想像你五
师兄那样,用实力来讨回公道,那就尽管放手过来。”
一如预期,泉樱听到了这些她早有心理准备的话。
根据她的了解,好像多数男性武者都有这样的观念,用生死存亡来当淘汰,如果
不是能够生存下来的适者,那么恩义与情分就不存在。在斗争频仍的乱世,将情感托
付给实力不足的人,只会让自己屡屡承受失去的痛楚。
不过,这些人为什么就从来不替被考验的一方想想呢?自己能够通过考验,自那
样的险境下生还,武功大进,这是最好的情形,但只要一个闪失,自己死在北门天关,
那时,对于师父来说,自己这条命又算是什么呢?一个造就失败而被抛弃的低劣品吗?
日后在教导其他门人时提出的失败例子吗?
泉樱不认为师父对自己全然冷血无情,只是,他已经习惯把“大义”放在师徒情
分上,为了要培育出优秀的弟子,不可以用私情溺爱,唯有狠心把幼狮推下山崖,才
有茁壮咆哮的一日。
他并不在意弟子如何看待自己,也不在乎师徒会否反目成仇,一个师父应该在意
弟子的成就,更多于师徒情分。只要弟子成才,即使最后叛出师门,那也无所谓,事
实上,立志要打倒师父的弟子,往往更能够激励本身的天份与斗志,得到强大的进步
动力。
想到这里,泉樱忽然有一丝明悟。
“师父,五师兄之所以叛出白鹿洞……是不是……是不是……”
怀疑而颤抖的声音,并非是因为理智上的不确定,仅是情感上不愿意承认而已,
可是,这份小小的挣扎,却很快地失去意义。
“不错,虽然他不身属我白鹿洞,但是煜儿如今武功犹胜于我,风之大陆能出此
强人,为人师表也足堪安慰。”
没有说得很明白,但语气中的自豪之情,却已经表现得很清楚。
过去忍不住好奇心,在白鹿洞中翻看五师兄李煜的诗词文稿,推想他的为人性情
时,泉樱一直觉得很奇怪,在与李煜实际见过面后,这个困惑更是扩大到无以附加。
以个性来看,五师兄当日对师门的忠诚,对师父与师兄们的敬爱,恐怕比自己远
有过之。论天资,他是连师父也自认不及的剑中天才,又是王侯之身,前途不可限量,
日后定能将白鹿洞武学发扬到一个新境界,是应该被保留器重的人才。
以白鹿洞在艾尔铁诺的权势与地位,根本无须再讨好王室,泉樱怎样都无法理解,
公瑾二师兄为何要依从艾尔铁诺之命,灭了唐国,令得五师兄险死还生,就此叛出师
门,成了白鹿洞的心腹大患。
除了这些,泉樱更想不通,既然已经互为死敌,在五师兄征战江湖,多次重伤逃
亡时,白鹿洞为什么不趁机铲除这头号大敌?甚至,传说五师兄曾经与师父一战,惨
败呕血而走,若师父当时下重手格杀,现在的情形将完全不同。
如今却看得很清楚了,整件事情,都是师父为五师兄所安排的“磨练”过程。结
果上似乎令师门满意,但这种手段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认同了。
“公瑾是弟子中唯一能理解我想法的人,忠实地执行我交付的工作,就只有在这
件事上,他把责任全部揽上身,若非如此,煜儿的怒气将直指白鹿洞,对煜儿和对白
鹿洞本身都是好事。”
好在哪里呢?泉樱知道自己是无法与师父同一步调了,尽管亲如父女,但也常常
有不能同路的时候。
“我在经过北门天关遗址时,曾听某人提起,三贤者曾经有过密约,在九州大战
后一段时间,要让人间界再次陷入动乱,在乱世中培育出足以抵挡魔族重来的优秀人
才。”
泉樱摇头,微笑道:“我本来想向师父查证此事,但似乎没有这必要。虽然我想
为那些被牵扯入乱世的人说些什么,不过您大概听不进去,所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您。”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如果我当初的病一直没有治好,不能习武,始终只是一个弱女子,那么,这样
的我,仍然是您的弟子吗?”
难以理解的问题,让陆游的声音过了半晌,才从冰壁之后传来。
“……尽管这不合我对弟子的期望,不过,如果这是你必然的人生,那么,你仍
然是我的徒儿,你可以托庇于白鹿洞,只要我还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
“这样子就够了。您是我的师父,对于您的教导方针,我虽然不赞同,但也不能
提出任何批评,谢谢师父你的宽容。”
泉樱向冰壁躬身拜倒,之后起身,微笑道:“您在北门天关撒手而去时,是否已
预计我会有回到这冰洞与您拔剑相向的一天呢?可是,世事无绝对,我今次回到白鹿
洞,就是想告诉您,我对您没有怨恨,想来……这或许是对您最好的反抗。”
第二部我意天下第十一卷第三章灭绝神功
艾尔铁诺历五六八年八月艾尔铁诺麦第奇总堡
自从艾尔铁诺东线爆发战事,石家部队入侵雷因斯,麦第奇家的动向就很受到注
意。
不可免的,在占领了花家旧领地,又对雷因斯用兵后,石家的兵力分散,在中都
的实力相对薄弱,如果麦第奇家要趁机做些什么,是大有可能成功的,即使发动政变,
将石家总堡扑灭,分兵于雷因斯的石家,根本无法迅速回援,只会陷入被麦第奇家、
雷因斯东西夹击的窘境。
把握时势,麦第奇家将取得天下,众多幕僚人员大著胆子,向家主进谏,务必要
把握天时之利,但旭烈兀最近似乎是打定了主意,窝在总堡里头当个颓废的败家子,
整天不是举办以他一人为听众的豪华音乐会,就是开着跑车外出,四下游荡。
“家主,请您顺应天时吧,只要把握时机,麦第奇家就能成就大业,请您回应百
姓的期望,讨伐石家吧!”
属下们的劝进声都快要变成哀嚎了,旭烈兀却仍不为所动。这名相貌潇洒的金发
贵公子,以他独一无二的俊美表情,很畏惧似的说:“石家军队不在,但是高手仍然
存在,那个多尔衮看起来好像很可怕的样子,我才不要和那种蛮牛动手咧。”
这确实是可虑之处,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推托之词,因为在麦第奇家子弟的眼中,
这位胆大无畏的家主,从来不曾顾虑过什么,简直就是把“百无禁忌”当成玩乐准则,
哪边越是有危险,就越要往那边去闯,找寻刺激。
没有人知道旭烈兀心里在想什么,就连几位早已为他领袖魅力所征服的长老,都
只能对焦急的后辈子弟摇头叹气。
而在石家与雷因斯开战后不久,一个不知道由何处传出的谣言,开始在艾尔铁诺
蔓延。
九州大战后,位于人间界高手顶点的陆游,曾与雷因斯有过约定,为了让他永远
掌控人间界的霸权,每隔一段时间,要让人间界陷入动乱,趁机扫除所有对白鹿洞霸
权有碍的势力。
因为这个理由,白鹿洞当初辅佐曹家取代大石国,压制花字世家,之后坐视曹家
的腐败,如今,白鹿洞觉得曹家的艾尔铁诺王国开始碍眼,决定要辅佐雷因斯,毁灭
曹家了。
这个谣言至少有一半是事实,三贤者当初确实有密约,在人间界和平到一段时间
后,再次让人间界动乱起来,培育出可靠的高手。但后来卡达尔、皇太极先后逝世,
只有陆游独自执行这个密约的内容。
得知此事的,除了三贤者自身,便只有当时的雷因斯女王,以及西王母、龙族的
首脑。两千年来,这都是绝对机密,不知道为何会在最近被揭露出来。
更糟糕的是,这个机密的泄漏,更以扭曲的形式呈现,变成了一个最具杀伤力的
丑闻。
只要想到白鹿洞这些年来的作为,还有上次北门天关之战,陆游出手相助雷因斯
的事实,百姓就肯定了这谣言的真实性。
一如当初泉樱的反应,没有谁会喜欢被牵扯入阴谋之中,单单是听到这个丑闻,
就已经足够刺激人们的反感了,更何况一个谣言正是其他一百个谣言的开端,在连续
的口耳相传下,白鹿洞无疑是成为了诸恶之源,就好像什么天灾人祸都是因为白鹿洞
幕后影响。
白鹿洞方面连忙澄清灭火。在他们看来,这个谣言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以野火燎
原之势,蔓烧到整个风之大陆,摆明是有人在暗地里操作。特别是,随之衍生出的众
多传闻中,还有人传说,虽然周公瑾元帅奋力守护国土,但陆游的亲传弟子中,却有
一名女性与雷因斯的兰斯洛王私通,这一切都是经过陆游默许,正是白鹿洞想要脚踏
两条船的最佳证明。
陆游收了七名亲传弟子一事,世所共知,但却没多少人知道其中有女性,这个消
息的出处,实在很不寻常。
白鹿洞上下尽管忙着澄清谣言,但是和沸腾的批评声浪相比,他们的处境实在显
得很尴尬,偏生又不可能请陆游出关,为此事表示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越
演越烈。
怨气很快地就由民间传到官方,首当其冲的,就是现任皇帝曹寿陛下。尽管刻意
封锁了消息,但文武百官都看到了皇帝的盛怒,连续多次拍桌怒骂白鹿洞居心叵测,
意图谋反,而根据内侍们传出的消息,皇帝陛下每晚都在寝宫中恐惧颤抖,生怕白鹿
洞随时改变立场,自己皇位不保。
在这样的气氛中,白鹿洞与艾尔铁诺王朝的关系,紧绷到极点,连带所及,身为
陆游亲传弟子的周公瑾、旭烈兀,也被宫廷刻意疏远了关系,只见曹寿终日与石崇为
伴,仿佛只有这个精明干练的谋臣,才是唯一值得皇帝陛下信赖的支柱。
“谣言是蛊惑的源头,火种已经点燃了,接下来的火势,要往哪个方向烧呢?”
聆听着属下的报告,旭烈兀十指交叠,这么喃喃自语着。俊秀脸庞上出现一丝迷
惘,但是在熟悉他个性的长老们看来,这位家主只怕正在思考,是该闪避火头呢?还
是往火烧得最烈的地方跳?
“不管是往哪一边,可以运用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这种时候……如果哥哥也在,
那就太好了。”
毫没由来地,旭烈兀冒出了这一句,而看着身旁众人露出的迷惘表情,他微微一
笑,没有做任何解释。
※※※
得到小草的圣力治疗,有雪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