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年前,天下尚是圣天王朝统治之时,出了一个以学识和剑术闻名天下的人物,据说他“年少之时,尝于春夜,披发垂腰,衣淡黄衫,倚楼吹笛,闻者艳之”,或曰“纵横捭阖,无所不能谈,天下大势,尽在其手”。这样一个如金石若秋水的人物,怎能不令人心驰神往?可惜关于他未曾在正史上留下只字片语,有的只是供后人揣测的种种逸事传说罢了。
楚梦归年轻时与当时的太子相识并结为莫逆,后来太子登基,也就是后来的澹武帝,邀他入阁,被他以草野之身,不惯礼仪为由断然拒绝,然而澹武帝还是十分惜才,依然时时垂询政事于他。至澹武帝崩,临终托孤,要他辅政安邦,楚梦归也确实不负圣望,圣天王朝经澹武帝再由他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盛富强。可惜好景不长,后来的几代皇帝都是阿斗扶亦扶不起,反而时时猜忌楚梦归,将他一贬再贬,此时爱妻的死,更令他万念俱灰,于是某夜世人惊闻楚府起火,楚梦归从此杳然不知所踪。
当时很多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看破红尘,隐遁山林,奇怪的是一代名臣,正史却无记载半分,仿佛他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一般。
楚梦归失踪后,圣天王朝果如他所料,数十年即灭亡,国土一分为二,就是现在的北廷和南朝。偌大一个曾经拥有万千繁华的帝国一夕之间土崩瓦解,长埋历史,一代风流人物也随之灰飞湮灭,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虽然有关于他的一切似乎已被人为的销毁,而我家却还竟然留有他的传记,那一本薄薄的手抄体被压在层层书籍之下,泛黄的纸面似乎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被弃如敝履,压在不知名角落的书,却还是让我翻了出来。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知道有这个人物的存在,然而慕容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呢?我不由朝他望过去,只见慕容望着那刻文久久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转过头,朝那几排吸引了我注意力的书架走去,即使经过了数百年,那上面依旧纤尘不染,好象主人从来就没离开过。心底突然泛起一股淡淡莫名的悲伤,也不知是为了楚梦归那曾经的风流而今却湮没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是为了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到头来却弄得梦归江湖,独过余生的寂寞?
视线落在其中一格上,叠叠书籍之间夹放着一个卷轴,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它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让我大吃一惊,“这……这是……”
那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男子,手持羽扇,含笑而立,面如冠玉,白衣飘扬,堪堪站在那里便占尽了天下的风流,书卷的儒雅从他身上渗透出来,又有一种谈笑间强虏灰飞湮灭的气势,两者明明相克却又奇异地在这男子身上相融。然而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是他的眼睛。明澈若清泉,又深邃如寒潭,让人似乎一眼便能望尽,却又似看也看不够,飞花落尽是惊鸿,我的脑海突然浮现的惟有这句话而已。好熟悉的眼神,似乎在哪里看过呢?
再看落款,“梦归江湖,何日是良辰;云思静水,此时为佳期。”我喃喃地念出声。梦归,梦归,不正是暗含了楚梦归的名字么?那么云思也是人名了?想来是作此画之人,究竟是谁,竟能得楚梦归如此珍视,连避居此处都要随身携着它。
蓦地,我耳旁响起慕容的声音:“他和你很像。”我斜睨着他,倒要看看他如何把一个光风霁月般的出尘人物和貌不惊人的我扯在一块。
慕容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来到洞外。“你看。”他指着那个寒潭。我莫名所以,微一俯身,只见那镜面般的水照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容颜。
端正的五官,虽说不上丑陋,但也不能称之为好看,惟有平凡二字,然而我却被那双眼眸怔住了。似笑非笑,乍嗔还喜,不正活生生是画中人的那双眼眸?顾盼之间,竟像有万千流风飞云藏匿其中,再一看却又化作孤崖沧海,任雷霆震天,亦未曾撼动分毫,引人情不自禁地愈望愈深,竟一分也移不开视线了。
在我兀自走神的时候,下巴被抬了起来,望进慕容那微笑着隐藏莫名情感的双眸。“你现在知道为何我会为你而失神了?”慕容的眼神和话语让我想起初遇时他说的那些让我奇怪而不悦的话,脸上不由热气直冒,下意识地想撇开视线,下巴却被握住而未能如愿。
眼见慕容的脸一寸寸靠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了我的脸,咫尺的距离让热气喷在脸上,周围的温度似乎顿时上升了好几度。“慕容……”呐呐地出声,我有点不知所措,“唔……!”未竟之语被封在了口中。
舌头如灵蛇般含住我的唇吸吮着,由浅而深,直至双唇肿痛,又放轻了力道,轻轻啄着,我感到呼吸困难,唇也不自觉地张开了一些,却让那舌头趁机窜了进去。舌尖扫过齿龈,勾住里面的舌头,强迫它随着搅动,那从未有过的震撼感觉引来我微微的颤栗,只能浑身乏力地任他摆布。
良久,两人分开。我浑身瘫软地被他抱在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只手拨开我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一下一下地顺着。此时我满脸通红,窘迫无比,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慕容说什么我都充耳不闻,全当听不见地把头埋在他怀里。
低低的笑声从头上传来:“惊鸿……惊鸿……”那声音低低柔柔的,蕴涵着感情,仿佛催眠般让人的心酥麻下来。“如果我们一直这样该有多好……”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们这种平静而无人打扰的生活,便回了一句:“是啊,像楚梦归一样隐居在此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慕容轻笑不语。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他那句话的意思。回想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年少青涩,往事如风,不过皆付一笑而已。
我倚在他怀里,拿起那画细细端详。“看这落款,分明暗合人名,梦归是楚梦归,云思又是谁呢?”“他就是圣天王朝的景宗澹武。”慕容略显低沉的声音悠悠传来。“景宗未登基前的名讳便是云思,慕容云思。”我刚想问他为什么对楚梦归的事情那么清楚,脑海中却突然电光火石般一闪。“慕容云思……慕容……莫非……?”我不置信地望向他,不会吧?
慕容缓缓地点点头。“没错,我正是景宗的嫡系子孙。”自入江湖以来奇遇连连,吃惊到了极点我反而冷静下来,然而乍听慕容的话,仍不由好奇心大起地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江湖上只闻擎天门势力庞大,与冥月教并称于世,连朝廷也得让其三分,却从未听说其中还有这层隐秘。
“当年,”慕容抬头望向天际,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娓娓道来。“王朝灭亡以后,皇族皆尽死于那场叛乱的大火里,只有七皇子,也就是后来擎天门的门主因为忠仆的替代而逃了出来,躲过当时两方人马的重重追杀和包围,却终究被逼至江边。就在他欲投江自尽也不愿落入敌手之时,突然出现一个人,将他带出险境并教给他一身高强的武功。此后那七皇子行走江湖,便创立了擎天门。”事隔多年,我仍可以想见当年的情景是怎生的惊心动魄。曾经堂皇靡丽的宫殿在火光中一寸寸化为灰烬,而那些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凄惨和绝望仿佛就在眼前。
“你说救了七皇子的会是谁?”我问。慕容一笑,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也许就是楚梦归,然而这么多年了,父亲那一辈便已无人提起,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我点点头,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想那楚梦归念在当年与澹武帝的交情上,就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亦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子孙连惟一的血脉也保不住。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皇族皆尽死于大火,那么那些宫女太监呢?”我突然问。“当然也一齐葬在了那火场里。”慕容轻笑,似笑我的天真。我垂首不语。那些皇族,并非人人都是骄奢淫逸的,然而只因生在帝王之家,竟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而那些宫人又何其无辜,竟要与那宫阙一同化为灰烬。一个皇位的尊荣,究竟要用多少鲜血换来的?
“在想什么?”我摇摇头,“我只是同情他们。那些皇族或说是要斩草除根,但宫女太监又何辜!”慕容握着我的手,语气淡淡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必然的结果。”
我不喜欢他那淡然的语气,好似又回到了当初初遇他时的模样,从未将天下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只在乎自己的目的,手段为何并不在意。
这也许是成大事者所必须具备的,但在我听来却很不舒服。一将功成万骨枯。功成的人自然可以说得如此豪迈,却又怎见身后白骨成山,尸横遍野?
我抽回自己的手,默默无语地朝洞内走去。这也许注定了我和他的观念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一天。
洞内的灯火奇异地经久不熄,我走向那些书架,一行行地随意浏览过去,借以平息自己心中的翻涌。那些纸条上用蝇楷写着“武功心法”、“阴阳五行”、“帝王之术”等等,每一门都分得极细。“帝王之术”分“御人”、“治世”、“鉴相”,想必是楚梦归辅政多年的心得。而武功却是最多的,“天山心经”,“销魂剑法”,“绵阳掌”……都是江湖失传已久,而世人又梦寐以求所不可得的珍宝,如若这些秘籍流传于外,不知又会掀起何等的风波?我暗叹,便连翻一翻的兴致也没有了。
眼角却突然瞄到一个书名,口中不由低念出声。“垂雪集。”拿起来摊开一看,字迹与石壁上所刻一样,只是狂放之气收敛了很多,添了几分圆活遒媚。里面所载都是一些诗词歌赋,想必是楚梦归闲暇所作。开页写道:“沉思四十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寥寥几字,淡淡的神伤便倾泻而出。诗或飞扬豁达,词或沉郁幽怨,让我爱不释手,一刻也舍不得放下。
“哈湫!”一声把我从遐思里拉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虽然干了大半,但因为受寒已久,寒气早已入渗,只不过刚才有慕容的真气在体内维持着,而自己先与慕容赌气,后又沉浸在这书里,竟一直没有感觉。
一件外衣披上我的肩头,转头一看,慕容已在我身后,不知静静地站了多久。我咬了咬下唇,像小孩子一样和他赌着气,故意瞥过头不去看他。身体却被圈住,慕容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那热气喷在脸颊,让我再也不能忽视他。“惊鸿啊惊鸿,你看似温和随意,其实却倔强得很,像你这种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叹息似的声音悠悠道。
“我只是不想你如此的轻视人命。”我幽幽道,微弱的声音哽在喉头,几不可闻。自己真的很倔强么,记得轻盈也这么说过我。我也想淡然处之,然而一些事情却是不能不坚持的,不然便连做人的原则也失去了。“江湖上的纷争,朝廷内的权势,从来都是污秽黑暗的,在那里生存的人,不是算计人便是被算计,上位者更是如此,他们怎么会将区区的人命放在眼里?”
我不语。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所以从来都不想踏入江湖或庙堂,那天地的广袤才是我所向往的。怎知世事并不尽如人所料,自己还是遇上了慕容……“你将来也会成为上位者的……”我闷闷地,并不去想认识慕容之前他是怎样的,只希望日后不要看见他也变成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圈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慕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追问着要一个答案,或许正如他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的一生总是需要面对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16
我把那卷“垂雪集”捧在手中,须臾也舍不得放下。慕容笑起来:“若是别人来到这里,定然是向那些书直奔而去。这里面的书随便一本拿出去,都是一生也难以见到的惊世之宝,你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反而对常人不屑一顾的诗集视若珍宝,真是不识货之极。”
我斜睨着他:“那么我们的少门主居然一本也不感兴趣,岂非更有异于人?”慕容大笑,“非也,非也,那些武功心法我早已烂熟于心,至于帝王之术,我又学来何用?”
早已学过?我狐疑,“这些书都是楚梦归在此四十年间一一写就,你如何早已看过?”慕容笑着摇摇头,“惊鸿,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楚梦归还能凭空想象出这些各派失传的武功不成,当然是他于偶然间发现,在此一一默下的。”我恍然,既然楚梦归当年能发现这些秘籍,那么以擎天门的实力当然也能将它们一一收集,更勿论救了那七皇子的人很可能是楚梦归,他把其中一二授之也未尝不是不可能的。
“反正我就是很笨,连这个也猜不出来。”活该被你笑!恨恨地瞪他一眼,却被偷了个吻,霎时变成红脸。慕容覆上我的手,指尖穿过指缝,两人的手交缠在一起,我抬起头,慕容眼神深邃而温柔地望着我,笑意盈眸。“你不是笨,只是不谙人心罢了。这些失传的武功都是当年各门各派的不传之秘,非掌门不能翻阅。楚梦归能如此仔细地看到并熟记下来,其中用了什么手段又有几人知晓?”
我皱皱眉,“你把人心想得太险恶了。”慕容笑着抚平我的脸,“是你把人心想得太美好了。”神色突然认真起来,那温柔的眼眸注视着我,像一张网覆下,重重包围着,不容我逃避。“人心的险恶,你可以不必懂,世间的丑陋,也由我来替你挡。”承诺般的话语结束于一个深深缠绵的吻,我愣愣地半天回不了神,直至感觉呼吸快要停止,才涨红着脸挣开。
曾几何时,自己努力让它淡然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喜怒哀乐渐渐呈现,不再掩盖在那张冷漠疏离的笑脸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不是这里没有食物,要不然在此处隐居也是不错的事情。”为了不让慕容再有机可趁,我跳离了几步远,不看慕容那带笑的可恶嘴脸,转身朝那几张桌椅走去,那盅是用十分普通的青花瓷所制,与摆放它的其他家具相比显得粗糙而不起眼,很容易便让人忽略。然而我却对它粗中有细的构造和在灯火下散发淡淡柔和的光芒很是欣赏,在秦家书房那些年的经验告诉我,越是不起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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