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许多体质弱的女眷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便催促道:“还是快些吧,莫耽误了七妹妹的行程。”
璇玑嘴角掀起冷笑,低头向着自己的父母灵位行了叩拜之礼。
从主堂出来还未完,在纪家宗祠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地方,是嫁出去的女孩子一定要拜祭的。那地方本名叫厚德堂,但人们习惯俗称为娘娘堂,因为那里面供奉的,都是纪氏历代嫁入皇家的女儿们的牌位。
进门便是三个主牌位,供奉着三位曾经的皇后,两侧里按照品秩从高到低,以及在皇室中的地位分别摆满了那些为家族做出贡献的女子的牌位。在她们的身后,还有她们的生母牌位。
璇玑拜过娘娘堂出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匾额,三个漆金大字,“厚德堂”。
“地势坤,君子厚德载物。”纪煌遣开所有人,坐回书案后,对璇玑这么说。
这是纪家的族长第一次单独与璇玑谈话,也是唯一一次。
“厚德载物,这就是厚德堂名字的出处。咱们纪家根深叶茂,历百年而不衰,你知道为什么吗?”
璇玑不假思索地说:“因为纪家是后族。”
纪煌呵呵笑起来,神色可亲,全然不似外界传说中操控纪氏家族乃至大半个帝国的神秘族长。“你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古往今来后族何其多也,独不见长盛不衰如纪氏者,这是为什么?”
“这……”璇玑语塞,半晌,摇了摇头,羞惭道:“伯父,我不知道。”
“很好!”纪煌却十分高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圣人的教诲,人人会说,却不是人人能做到。你很好,无怪乎雒阳王说你将来贵不可及。须知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成就,不仅仅看他平日里有多上进努力,最关键,还要看这人的心胸气度,是不是能囊括那么大的天地。心怀广大者,必能登泰山而小天下,心中蝇营狗苟者,即便一时得势,终究手段气度都会制约其更进一步。这,便是纪氏和其他后族的区别。”
璇玑隐隐捕捉到纪煌话中的意思,却一时说不大清楚,老老实实摇头:“伯父,能再说明白些吗?”
纪煌微笑,“其实很简单,别的后族只图一时一代的荣华富贵,只图借皇家之势成就本家荣耀,可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莫说后族也不过是皇室之下一方臣民,纵是汉武陈皇后如何?如此尊贵之人,如此强势之家,最后不也落得长门买赋的下场?”
纪煌说到这里停下来,打量眼前这位新任齐王妃。
这番话,他至少对六七个晚辈说过,但真正能领略他话中真意的,却寥寥可数,眼前这个会不会有惊喜?纪煌也在观察。毕竟不似其他从小在纪家生长的女孩儿,耳濡目染都是如何成为皇室贵妇的教导,会不会将皇权看的那么不可侵犯也未可知。
璇玑揣摩着伯父的话,缓缓问道:“伯父的意思是说,并非纪氏借嫁出去的女儿为贵,乃是……咱们家要倾全族之力扶持宫中的娘娘们?”
纪煌咽下口中含的那口茶,微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滚下去,直到胃里,无比的舒服妥当。他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璇玑抬头看着伯父,等待他把纪家长盛百年不衰的秘密说出来。
“所谓厚德载物,厚德乃是万物之母体,便如皇后乃是历代帝王之母。咱们纪家长盛不衰,不是因为历代皇后都是咱们家的人,乃是因为历代皇帝都是纪家女子所生。”他说到这儿,语气略带讥讽:“自古帝王多薄幸,家里出一两个受宠的嫔妃容易,若要宠爱不衰,何其难也。人世间的亲情,唯有母子最亲不可分,也唯有舅家才是最可靠的。你不见有汉一代,无论吕氏田氏还是卫霍一族,都是以皇帝母舅的身份受到倚重和信任的,汉初之兴盛,汉末之衰微,与皇帝舅族的盛衰密不可分。这,便是咱们纪家的立足根本。”
璇玑愣了一会儿,直到纪煌端起茶杯来喝茶,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
如此简单,又如此深谋远虑。纪家长盛,并非因为不断把女儿送进宫中,而是竭力要保证每一个皇帝都是纪氏所出。
纪煌看出璇玑笑容里的意味,微微一哂:“纪家虽然是百年望族,但与别的世家决然不同,你只看厚德堂便知,谁家的宗祠还会有这样一个专为女儿设置的祠堂呢?里面不但供奉有功于纪氏昌盛的女儿们,连带她们的母亲,那些异姓外族的女人,也会有一席之地。这便是母以女贵。”他从书案下拿出一个东西来,放在璇玑面前,“这个……”
璇玑浑身一震,看着眼前崭新却粗糙的母亲牌位,不明其意。
“今日的事情我已经知道。”纪煌用一种宽容的口吻说,“你是个孝顺孩子,这我很欣慰。我一直认为,世间至善之事,便是孝,百善孝为先嘛。虽然你母亲德行有亏为本族所弃,但是你能为她争得厚待便是孝。只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宗祠是根本重地,这牌位并不会因为你今日地位迥然就能堂而皇之供入祖庙的。但今日之事我并不打算追究,因为在我看来,你迟早是会进厚德堂的。”
纪煌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才不紧不慢地说:“母凭女贵,你若有功于纪氏,你母亲自然会受到应有的礼遇。”
这番谈话之后第二日,璇玑便与齐王一同上路了。
“在想什么?”齐王凑过来抱住妻子。
这是第一次,齐王没有纵马飞驰,而是陪着璇玑乘车。
宽大的车厢仿佛一个小型房间,日常所需应有尽有。齐王是个极会享受的人,又喜欢新奇,自然不会放过两人私下独处的任何机会,于是这一路旖旎将原本想象中枯燥疲惫的路途变得香艳无比。
就好像此时,璇玑窝在齐王怀里,在马车行驶的晃动中昏昏欲睡,却被他不安分的手扰得不得安宁,“你让我睡会儿。”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舒适归舒适,却十足疲倦,个中缘由齐王自然明白,嘿嘿笑了一下,将手从她小衣下伸进去,揉着她的胸,在她耳边轻笑:“你睡,我不打扰你。就这么抱着你就好。”
哪里还睡得着,璇玑脑中还在想着纪煌之前那番话。
这一路都在想。
纪煌的意思十分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并不能由人所决定,要看天命,璇玑深信这一点。否则纪家女子何其多,这么多年也不过三位皇后而已。不过细细算下来,本朝七帝,除了开国之君太祖皇帝和当今这位皇帝之外,的确都是纪氏女所生。
生一个儿子,让他成为下一任皇帝。这似乎并不是遥不可及的。
一年前还只是楚乡城里一个教书匠女儿的纪璇玑此刻心中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一种此前从来不敢想,甚至不敢梦的前景,已然隐约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益阳,”她勾着齐王的脖子,轻轻问:“你会成为太子吗?”
齐王似乎对这样的问题有些意外,他想了一下,老实说:“不会。”但旋即,他又自信地笑起来:“但是我会是下一个皇帝。”
番外 钗头凤 三
等待齐王夫妇是皇帝的家宴,这不但让京城里关注皇室动态的达官显贵们有些意外,就连齐王自己也受宠若惊。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家宴设在了虚无场。
~文‘皇帝酷爱李白文章,他将自己的御书房取名为恍惚巣,将自己的寝宫取名为虚无场,便是取自李白《大鹏赋》中“以恍忽为巢,以虚无为场”的句子。
~人‘璇玑一听这名字就忍不住笑,“原来父皇竟是个世外神仙呢。”
~书‘齐王轻哼,“你别急着笑。父皇的规矩,凡人不能进虚无场,能进去的,都是神仙。”
~屋‘“神仙?”
“比如衣服,就不能穿宫装朝服,要穿那种飘曳不凡的,此外,名字也要改。”
“名字也改?改成什么?”
齐王看了璇玑一眼,支支吾吾:“你的还好,不用改,本就是道家的名字。”
“那你呢?”璇玑不放过他,追问。
齐王神色尴尬,含混说了两个字儿,璇玑没听清,问:“什么?”
齐王只得告诉她:“不行。”
璇玑正对着镜子描眉,手没把稳,扑哧一笑,黛墨在脸上划过一条青痕,璇玑也顾不上了,笑得前仰后合,“不行?你什么不行?真的不行么?”
齐王板着脸憋了半天,见她眉毛飞出去的那条青痕随着笑脸飞扬起来,又滑稽又可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紧紧箍住:“别笑啦,脸都花了。”
璇玑笑得眼泪都飚了出来,扒着他的肩膀,浑身发颤,齐王想要帮她擦掉那条痕迹始终不能成功,索性扔掉手中帕子,低头吻住她。
璇玑的笑声被他吞掉了。
这个吻来得异常火热,等到终于结束时,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齐王在她耳边小声说:“白日宣淫,不合礼法。”
璇玑有些喘不上气来,勾着他的脖子,声音腻得连自己都认不得了:“你又什么时候守过礼法?”
“问的好。”齐王索性将璇玑打横抱起,送到床上去。帘幕落下,遮挡住无限春光。一个留着垂髫鬓发的小侍女无意间从窗外经过,惊讶地看着帘拢深垂的大床,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嬉笑亲昵之声,突然有所醒悟,捂着滚烫的脸转身就跑。
齐王好内远礼的名声,也就由此远播了出去。
直到进宫的车驾已经在京城齐王府的门口等候了,新婚的两人还赖在屋里不肯出来。贴身伺候的内侍徐公公焦急地在门外踱来踱去,又不敢敲门,只得苦守。
屋内,仍旧一派春意无边。
“大道不行,则浮槎于海……”璇玑躺在齐王的怀里,一边任他给自己画眉,一边嘴里面嘀咕着。“父皇是在夸你呢,说你是大道……”
“明明是说我该老老实实找个破船到海上躲着钓鳖去,不要掺和宫中朝中那些争斗罢了。”齐王轻声哼哼,“这次父皇把我找回来,说不定是因为南边的事儿。”
“南边……你是说南越?”
“是。南越新君即位,近来在两国边界多有挑衅,依照父皇的脾气,我估计这次是要让我去征讨南越了。”
璇玑惊呼一声,坐起来:“你要去打仗?”
“别动。”齐王懊恼地看着璇玑的眼角,“瞧瞧,又画乱了。”
“别管那个了……”璇玑挡开他的手,“你要打仗?”
这样的关心还是让齐王十分受用的,他微微一笑,扳着璇玑的脸不让她乱动,“别动……我有个主意。”说着他下床趿着鞋去翻出了一支细毫一盒胭脂,“来,看我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此时等在门外的除了徐公公,还有冯氏姐妹,都是齐王指派来贴身伺候璇玑的,见这情形又是叹息又是欣慰,只得私下里彼此安慰,至少夫妻和睦鹣鲽情深,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待到璇玑出来,所有人都略吃了一惊,徐公公欲言又止,冯氏姐妹花则要识趣得多,连连笑赞:“定然是咱们王爷的手笔,旁人再想不出这么新奇的点子来。”
齐王为璇玑选了一件飘曳如仙的素色裙子,配上仙娥鬟,身上全无别的装饰,只在臂间挽了条同色的披帛,走起路来摇摇荡荡,迎风飞升,俨然嫦娥一般。最大的亮色却在眼部。就着画飞的眉线,齐王益阳索性沾着胭脂在她的眼角描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向外延伸,插入鬓角,又别出心裁地在鬓上饰了一片精雕镂空的金叶子,青丝金线,眉飞色舞,看上去竟然妖娆妩媚不似凡人。
“像只妖精。”略带嫉妒的评论钻入璇玑的耳朵,她转身就走,假装没有听见。
这家宴果然办得如同蟠桃宴一般,各路神仙粉墨登场,也不论尊卑,也不排位次,神仙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笑,化装成仙婢的宫女们穿行其间,送上茶点水果。
璇玑从未见过这么新鲜的场面,很不得多长两只眼睛,才能把在场的人看个遍。齐王益阳带着她,在虚无场中游逛,不时指给她看,那敞怀赤脚的是襄阳郡王,旁边头戴莲花冠的是宜阳公主,至于那个打扮成天蓬元帅模样的……
“我认得,”璇玑捂着嘴闷闷地笑,“那不是雒阳王吗?”
齐王呵呵笑起来,站在她身前挡住别人的目光,飞快在她额间亲了一下。璇玑吃吃笑着,身子向后仰,靠在莲花池的栏杆上仰视她的夫君。
他向来是个喜欢新鲜花样的人,就着给她画蝴蝶的胭脂,索性在自己的额间画了只眼睛,装起了二郎神来,为此专门配了件黑色箭袖窄袍,淡金色的束袖腰带,越发衬出了宽肩细腰挺拔的身姿;又将头发高高绾起戴上紫金冠,俨然一个剑眉朗目英挺俊秀的薄唇郎君,连徐公公他们看见,也连连道:“十足杨二郎的模样。”
英俊的二郎神自然是今日这家宴的主角,即便刻意避着些闲人,到底还是让一个打扮成三清圣母的太妃给拽走了。
于是落了单的璇玑,就这么不小心听见了别人的非议。
她心中明白,哪里就真有神仙般逍遥的事?纵使他们是神仙眷侣,只怕这京城也不是天上的玉京仙境。
虽然他刻意回避这样的话题,可是他即将去打仗的消息还是令璇玑心里面扎了根刺一样,一旦有了机会便会在胸膛里疯长,搅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躲到莲花池畔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抚着胸努力透气。
“你不舒服吗?”有人在身边问,璇玑连忙直起身,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材高大全身玄色宽袍的中年人,璇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通体莹碧的青龙仗,心中一动,盈盈拜道:“广寒宫仙人嫦娥拜见洪钧老祖。”
传说中生于太元之前,肉身长存不灭,每逢天地初开就会开劫度人的上古圣神洪钧老祖,似乎就拄着一支青龙仗。
那人一怔,哈哈大笑,“果然是个聪明丫头。”
璇玑抬起头,眼畔那只蝴蝶映着天光闪烁了一下,冷不防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这只蝴蝶……”他似乎着迷,伸手抚过她的眼角,那么自然不容置疑,以至于璇玑根本没有想到过要避开这陌生男人的接触。“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耶非耶,是耶非耶?”他喃喃地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璇玑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妥,略微后退了一步,离开他的碰触。
他也猛然回神,仔仔细细上下打璇玑,目光肆无忌惮,毫不遮掩,仿佛是在打量自己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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