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十分高兴,立即做出接水的姿势。天市将水缓缓倒出来,给他的手淋水。
阳光在那一刻分外明媚,将飞溅的水花映得闪闪发亮。天市有些目眩,又有些不真实的感觉。难道这一天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好了。别倒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天市回神,讪讪地收了水罐。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终于问。
“天市。”
“天市?”他细细咀嚼,露出一丝微笑,“有意思,谁起的,真大气。”
这是他第一次夸赞她,天市抿着嘴微笑。
“你会插花吗?”突兀地又这么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犹疑地点了点头。那人笑起来:“很好,你来帮我。”
每一句话都那么不容置疑。天市不服气地想,却不由自主顺从他,说什么都点头去做。
那人将天市引进亭子,天市看清楚竹篮中横七竖八的菊花,忍不住笑起来。“剪刀呢?这花枝还得修。”话一出口,天市就后悔了。连发钗都不能近身的人,怎么会放心把剪刀给她。“没有也不要紧,用指甲可以掐。”她连忙补救。
一把剪刀放在她面前,那人轻声说:“一把剪刀有什么要紧,紫岳太小心了,你别介意。”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天市在他的注视下静静地插花,不知怎么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来,引得他深深看了她好几眼。
“你读过书?”
“认过几年字。我爹是村里公学的先生。”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还没许人家?”
如果是别人问,一定会惹得天市变脸。只是这话出自他口,她却只是红着脸微微摇了摇头。
“有心仪的人吗?”
好吧,即使是他问,这也过分了。天市淡淡地说:“您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便沉默了。直到天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突然说道:“你跟我吧。”
二 摄政王
殷红的酒倾泻出来,倒入青玉酒樽。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酒樽递到面前,天市不由自主地接过去。
“茱萸酒?”她问,猛然想起来,明日就是重阳。
“你喝过?”他的眼睛带笑,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件很有趣的事儿。
天市有些羞涩,飞快地摇了摇头,“倒是老人家们用茱萸酿醋泡生姜吃,酿酒太糟蹋了。”
“泡生姜?”他想笑,看了看天市难为情的神色,终于忍住。“茱萸是辟邪翁,泡姜倒也说得通。尝尝这酒,肯定比醋好喝。”
天市噗嗤一声笑了,低头看手中的酒樽。
很奇怪,那玉酒樽被雕成了古人用的样子,天市只在每年立春的祭祀时看见当礼器用过,那也不过是用青铜铸的,远没有手中这个好看。她将酒樽举起来,让阳光的光线穿透青玉,樽中殷红的酒在光线中变幻成琥珀般剔透,映着她的眼睛,如梦如幻。
天市知道,他在一旁专注看着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肤色白皙,琥珀色的光线落在额头和脸庞上,光影奇妙的将她侧面的轮廓雕琢得有些不似真实,以至于令旁观的那人陷入短暂的眩晕中。
“好辣!”那酒看着美丽,喝起来却又辣又涩,天市干咳连连,伸着舌头吸气,见他终于忍俊不禁,呵呵笑出声来。天市有些恼羞成怒。“见人出丑便如此得意,实非君子!”
“是是是,我不是君子,有美相伴,巧笑倩兮,谁要做什么君子。”他呵呵笑着,却到底厚道地转身不再盯着她看,而是走到亭子边上向悬崖外面张望。笑声便渐渐散去。
天市悄悄走到他身后,脚下是一路来时经过的葱郁山林,然而此时站在高处向下望去,心境自然大不一样。只觉远山叠翠,浩荡无边,竟是撼人心魄的壮丽。而一切的人,事,那些村庄,宅院都被掩盖起来,只剩下淡淡的雾霭在脚下盘旋伸展,无比闲适惬意。
她只觉胸中似乎有一种想要发泄的冲动,便摇头晃脑地吟诵起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文章锦句来:“真是春和景明郁郁青青,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他扭过头来斜睨着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明明都是重阳了,还春和景明呢?”
天市脸上一红,赶紧改口:“不对不对,应该是这个。”她清了清嗓子,将酒樽高高举起朝向远方:“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怎么样,这个对了吧?”
他却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没有说话。
天市意外,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闪过,“你……”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觉自己的想法太匪夷所思,刚开了个头,就问不下去了。
那人却没有留意天市的犹豫,忽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豪气勃发,拍着栏杆吟唱起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庖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唱至兴起,手舞足蹈,拉着天市一起胡乱跳舞。
天市起初吓了一跳,缩手缩脚由他拽着乱跳,渐渐摸出了窍门,仿佛心有灵犀般,顺着他的动作或旋或转,衣袂翩飞,发丝飞扬,不知不觉间心醉神迷,早将种种心思礼法抛到了脑后,平生第一次全然不用挂心凡尘的俗世的种种杂务,就在这个连名字身份都不清楚的人掌握下,一颗心狂乱地飞跃过某个一直以来束缚她的界限,让她忍不住想要再放肆些,再不羁些。
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亭子外斑斓的群山一遍一遍飞快从眼前掠过,脚下停不了,天市觉得自己就快要飞出去了。她忍不住尖声叫起来,“拉住我,拉住我,我要飞了,我要飞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把她拽回来锁在胸前,一边火上浇油地安抚:“别担心,你要飞出去就是仙子,是嫦娥。”
天市快哭了,她头晕目眩,完全站立不住,软软瘫在他的怀里,眼前的那张脸不停飞速晃动,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可还觉得自己在不停地翻转着。“谁要做嫦娥谁做,反正我不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似乎沉默了片刻,天市心中不安,睁眼,见他正奇怪地盯着自己,“都这个样子了,你那脑袋瓜子里面还在想什么呢。”
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襟,想摇头,可是只要脑袋一晃就天旋地转,只好死死闭着眼睛,完全豁出去了:“什么都不想,我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我才不要当神仙喝风饮露呢,我还没吃够好吃的呢,我还要穿很漂亮的衣服,我不要做神仙。”
她一边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一边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靠在了他的怀中,完全放任,心无杂念。所以当他的声音变得低哑时,那种带着缶一样质感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她敲晕了。
他说:“说的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这之后,他的嘴只用来做了一件事。
天市之后很久想起来,都体验到得那一刻的眩晕。
他吻上她。果断,有力,不容置疑,就像他采摘那些菊花一样。
天市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就是之前被他剪下来抱在怀中的菊花。他的手像摘除杂叶一样拂过她的身体,连带着将她心里还存留的些微不确定都坚定地扫除了。
从那以后,每一次吻她,天市都死死闭着眼。以至于那种眩晕的感觉成了她至死也难以忘记的深刻体验。
而此时,他浅尝辄止之后,看到她变本加厉地依偎过来,终于忍不住毒舌的本质了,“你到底是要让我吃了你,还是要让我在这里就收了你?”
天市突然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目光还混沌着,就已经猛地要推开他。可惜,这个举动换来头皮一阵剧痛,天市哀嚎了一声:“哎哟!”
“慢点,慢点。”他叹了口气,把她再次拉近,好让自己缠绕在她头发中的手解脱出来。“这么莽撞,你究竟是不是姑娘啊?”
天市瞪他一眼,郁闷地决定还是不要回应的好。她觉得活了这么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糗过,真不像姑娘所为,既不矜持,也不端庄,就更别提什么娴雅贞静了。这一路上来,她不停想让自己看上去不太离谱的努力,却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一点不剩。
怨毒地再次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天市一愣,还没来得及脸红,就察觉出了不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身后不知什么地方。
天市回头,看见刚才那个身着黑色袍服的年轻人抱着一件衣服过来,走到他的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微微点了点头,朝天市看过来。
天市等着他开口,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那年轻人手中那件绣着朱雀图纹的罩衫给他披在身上。
天市心头猛然一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天市明白了,缓缓起身,在罩衫的外面束上锦带,不等天市有所反应,已经大步向外面走去。
天市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恭送,但是她没有动。震惊还没有褪去,她脑中一片空白。
“天市姑娘……”那个年轻人,天市记得他似乎叫紫岳。“天市姑娘,请随我来。”
天市眨了眨眼,仿佛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告诉我,爷,爷究竟是什么人?”
紫岳惊讶地合不拢嘴,也不知是因为她的无知还是她的大胆。在她目光坚定不移地催逼下,他说:“他是咱们的摄政王呀。”
三 惊心
天市被带到一处厢房。
直到进去坐下了,脑子还有点混混沌沌,紫岳似乎在耳边说着什么,她完全没有心思去听。
那个人的名号太吓人了,天市承认自己是被吓傻了。
摄政王!
好吧,也许对定陶纪家来说,摄政王并非那么遥不可及如天人一般,因为天下人都知道,定陶纪家出了七位位皇后,三位皇妃,以及一位摄政王妃。他们是真正钟鸣鼎食的皇亲国戚。
也幸亏因为有了这样的家族,天市才能在见到摄政王身上那个朱雀的图案时有所警觉,也才能在紫岳口中吐出摄政王三个字的时候没有晕过去。
可是这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些皇后啊王妃啊都是出自定陶纪家,而她,确切地说,只能算是楚乡纪氏,早在五代之前就已经整族迁离定陶的一个旁支罢了。如果说她跟定陶纪家有什么关系的话,除了都姓纪之外,也就是如今随她爹流落定陶,依附于这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混口饭吃而已。
为什么不早告诉她那人的身份。为什么要等她遇见了,迷乱了,进退失据了,才猛然摔下这么个惊雷。天市觉得胸口又闷又堵,憋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有人推开门进来,天市直勾勾地瞧过去。
自然不是那个人,进来的是个穿着藕荷色衫子的小姑娘。
“纪姐姐,这是冯嬷嬷让送来的,她说让您就在这里休息。”小丫头口齿伶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机灵地打量天市,见她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有些害怕,于是又试探地叫她:“纪姐姐?纪姐姐?”
天市的眼神终于有了松动,在那小丫头身上扫了一下,想起来了:“我认得你。我来的时候你和另外一个小姑娘在船上玩儿呢。”
“姐姐记性真好。”小丫头的眼睛笑得像个月牙儿,“我叫含笑,跟我一块玩儿的那个叫金蕊,都是爷最喜欢花名。姐姐你叫什么?”
小姑娘唇边有两个笑窝,即使不说话也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果然不委屈了含笑的名字。见她如此可爱招人,饶是天市心乱如麻,也忍不住跟她多聊几句。“我叫天市。”见小姑娘露出迷惑的样子,便耐心解释:“天上的星星被分作了三垣,紫薇,太微,天市。我的名字就是第三个。”
小姑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瞪大了眼,羡慕地问:“这么威风啊,也是爷给你取的名字吗?”
天市苦笑:“爷连他自己是谁都来不及说呢,哪里有功夫操我这个心。”
“你不是跟爷说了挺久吗?怎么会来不及?”
天市脸轰地燥热起来,她跳着脚转过身去不让含笑看到自己的窘相,顾左右而言他:“咦,你拿得都是些什么?”
含笑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把朱漆盒子里的东西摆出来给天市看:“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饰物,还有些胭脂水粉。冯嬷嬷说,东西不多,让你先将就换洗了,明日找人来给你量过后再做新的。”说到这儿,含笑又盈盈笑着向天市施礼:“冯嬷嬷还说了,让我向你道喜呢。她说今日京里来人,怕是抽不开身,让我们好好陪你,明日一早就来向你道喜。”
“你们?”天市不解,“还有谁?金蕊吗?”
含笑捂着嘴笑:“不是不是,已经让人去找翠姐姐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含笑冲天市眨眨眼:“才说呢,就到了。”她跑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翠微。
“翠微!”天市不等她们开口,已经冲过来拉住她的手:“翠微,你可算来了。”
含笑体贴地等她们进去,替她们从外面把门关上,一蹦一跳地穿过中庭,来到一个独立小院儿门口,金蕊正在那儿等她。
“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吧,都等你呢。”
小院西边的厢房里,冯嬷嬷,徐爷爷,紫岳,已经另外两个和紫岳一色服饰的年轻人正在说话。金蕊和含笑不敢打断,进来后顺着墙角来到冯嬷嬷的身边,见她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眼睛都没往自己这边看,便不声不响地各自抓了把糖果找了个角落里坐下。
冯嬷嬷正在听紫岳报告:“她身上只带了这么一个发钗,我查过了,普通得很,就是在镇子里王铁匠的铺子里打的。已经派人去询问过了,王铁匠说是去年纪先生的女儿行笄时订的。”
冯嬷嬷把脸转向另外一个年轻人:“青山,你那边查的如何了?”
青山看上去比紫岳略瘦些,一样的英俊挺拔,只是发髻肤色上略带了些尘色,像是刚刚赶远路回来:“我去了一趟楚乡,纪家在那边的确有一支,不过这些年人丁凋落,加上那边连年灾荒,很多人都逃难走了。纪老秀才倒是很多人都知道,也知道他有个女儿,算起来今年十六,模样长相和这位差不多。”
冯嬷嬷点点头,又问第三个年轻人:“朱岭,那个教书先生,你知道些什么?”
朱岭肤色本就比别人要黑些,又总是冷着脸,含笑每次一看见他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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