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了眨眼,脸颊一线热,以为是眼泪,摸着却是空,还好还好。
我从不知道埋怨他这么久,从三年光阴到如今,我想做坦然洒脱的人,所以对于失落怨恨都要小心翼翼藏着掩着,那些受伤像酒曲渐渐发酵,膨胀开来,变成只有我熟知的负担,我从不让自己觉得委屈,这就是最大的委屈。
“小福。”
我猛然一惊,回头瞪着他,他却兴致斐然,“别紧张,我是姓穆的那个混球,也会有要放弃阿福这个没心肝姑娘唤唤小福这个傻丫头的时候,明日出去之后混球去买个狼牙棒,给小福姑娘出积怨已久的那口气,怎么样?”
每次他放低声线,声音都让我想起高山峡水,他没有像三年前一样说要教训我,已经是太好了。
我放低声音,“姓穆的混球有没有觉得阿福和小福一直很任性?”
“不,刚刚好。”
我看见他耳垂上的水滴落地。
骆生曾说男子最可怕的力量是情话,我想穆怀春若愿意说一句情话,必然比一切都可怕,他的话语会在舌尖温热后吐出,虽然时时刻刻都显得满不在乎,却正是不烫不冷。
他将我拉下,蹲在我面前,眼神往路尽一移,突然沉声道:“有事和你说,这几天看来,婴宁和舜息关系匪浅,一时半会儿中她们不会把惊香还来,我想问问你,想尽快走还是……”
“我不喜欢一个美人遍地的地方。”
他古怪的笑了一下,“恩,那今日午后你带小豆子出去,暂且别回来,在永福客栈里等我,我取回惊香就来带你们走,能找到出去的好理由吗?”
“她可巴不得我早滚蛋。”我觉得这甩人的计划绝好,末了清嗓道:“刚才那些话小福姑娘还记得,你出去要给她买狼牙棒,她要揍你来出气。”
他拍拍直襟走了,“我是让小福姑娘找她儿子出气,如果她下的了狠心。”
骆生说小女子永远算计不过大男人,此乃名句。
没有什么比离开婴宁那更顺利的,我和小豆子出门时,本是常开的院门被轻巧带上,一路找到永福客栈,客栈老板是个大胡子,一见我立刻上前探问我是否姓骆,穆怀春早在此定了天字房,我坐在可谓富丽堂皇的屋内有些诧异。
小豆子卷着蝉丝被笑道:“真好真好,爹现在好舍得,一定发财了。”
我对忽如其来的阔绰十分之不安,这种赐予就像是夫君进了窑子,心有愧而带胭脂送于夫人,又像是与夫人道别离,赠予最后的一滚夜明珠。这个感觉在夜深阑珊后更加强烈。
小豆子也有了坏预感,“娘,我身上有盘缠够我们买马回浔阳。”
我假装听不见,“啊?哦。”
“别怕,爹要是再走了还有我呢。”
竹木筷从指尖落到脚畔,我咽了咽白饭,却像在咽一口鱼骨,其实我本就算计着会回去一次,一路都想趁着半夜天暗去偷婴宁那支梳篦,但走前还是莫名对小豆子说:“我去把你爹偷回来。”
小豆子说他从未听我说过如此气吞山河的话。
此时婴宁的院子重楼紧锁,但是花枝攀了墙,所以我顺利攀藤条进了深院,此时花树之外没有游妓们蹁跹的身影,仔细凝听,她们都聚在更深处,重楼玉宇,笙箫为伴。
很庆幸我无需找穆怀春,他已坐在池边巨大的青石上,左腿屈起,单手持牛角杯,脸上有轻笑,而婴宁正应景应歌跳反弹琵琶,一颦一笑学的都是敦煌飞天的仪姿,四周花叶偏偏刁钻,交错着挡住我大半片视线。
看见梳篦已不在婴宁发髻上,我便忍一口气去了她屋内,上至房梁下至榻底,终究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再回桃花池边,乐声也歇了,婴宁说:“姑娘们今日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女人们叽叽喳喳,用琵琶半遮面,散了。
我躲进一间空屋,透过镂空窗棂隔着池水正见穆怀春的背影,婴宁跪坐在他面前,衣裙占据了大半个画面,她将琵琶平放在身前,紧着弦道:“一直心不在焉,你在想谁?自家的女儿这么夜却还不回,做爹爹的不怕她跟着哪家俊少爷走了?”
穆怀春笑了笑,聪明的没有接话,婴宁又说:“我知道你今夜要走,我都知道,还以为六年前的来往相随,会被今日洗刷的更加清晰,其实你我都之间都被你忘记。”她用那么孤独落寞的声音说着,“只有我还记得。”
穆怀春点了点头,“我必然会回来看你。”
婴宁苦笑两声,叫几个姑娘去取惊香来,她果然还是洒脱,看尽了人世间分离,大致觉得事已至此,无需强求了,便道:“天下之大,下次寻寻觅觅,只怕也难再见你,不如走前抱抱我。”
我觉得这实乃女人的伎俩,那些故事里是怎么描述的?无非是离别相拥,相拥时禁不住生离死别忘情一吻,若是死别也罢,我不计较,若是生离只怕大事不好,一时忘情,两人便滚进被褥,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枕到天明了。
婴宁不顾其它果然攀上他肩头,低声不知呢喃什么,从我这里视线只看见她在穆怀春肩上露出的半张脸,她眉眼微颤,脸上忽然挂上凶狠的笑,随后的举动,让我十分错愕,她从袖里极缓的抽出一把半臂长的铁锥,微微对月举起,对着穆怀春后颈就要刺。
得不到就想毁的心态我十分了解,但我一直不相信面对眷恋之时能真的下的去手,只能说婴宁若不是足够绝望便是够狠。
我不及推窗,惊叹着大喊了一声,桃花池水边突然出现艺妓,均拿着刀剑,其中以拿着惊香剑的女子为首,向穆怀春攻去,我顿悟,这已不是一个女人的泄愤,井然是预谋,从一开始,她们就算计着要有人丧命。
人影交错将穆怀春紧紧围在其间,然而下一秒艺妓们却如被落石溅起的水滴向八方弹开,穆怀春此时已将惊香握在手中,将剑身横在身前。
我松下一口气,扭头去看婴宁,她立在人前,嘴角有狠毒的弧线。
穆怀春收势垂剑,又坐下了身,撩起衣尾擦着剑上一线血,众人此时垂首,这才察觉每个人的手腕上都被惊香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我来这本来是为剑,也因为我那臭小鬼一意孤行答应你们,如今剑没有修理,还要这样,真是没有教养的丫头。”
他不紧不慢的说完又不紧不慢的起身,随后又道:“在我眼中没有男人与女人,只有该活和该死的,不过我家臭小鬼还在偷看,女人的鲜血还是不要让她眼见为好,”他抬起眼睑,一道白光从眸子上闪过,“让开。”
以我的经验,通常气氛闹到此时只有两种结果,斗或退,女人们不适宜刚烈,最终选择后者,我看着穆怀春迈过人群中的缺口步步往窗台来,眼神穿过窗棂,好似对我说:你当我是瞎子?
婴宁忽然袭来,穆怀春一个旋身用惊香指着她白皙的喉头,因为视线制约,我仅能看见她漂亮的左脸,那半张脸如冻结成镜的湖水。
我想起曾经骆生抓了一只花龟给我补身,我几乎以它为友,它被宰的那天,脑袋被丢出窗台,正滚在我面前,我盯着那颗血淋淋的球,闻着满堂鲜香,忽然觉得吃了它还是缅怀它是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以为婴宁和那时的我一样矛盾,毕竟爱还是恨比吃还是玩更纠结,但很显然,我错了,她是真的要舜息的命。
她冷着脸说:“你或许可以问问我为何要杀你?”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看穆怀春的架势大有事不关己之嫌,我想若是让婴宁知道眼前的不是舜息,她的情绪必然有几个转变,先是不相信,以为情郎借此脱身,随后在穆怀春一再加重的口气后相信了,认为我们欺瞒在先,最终恼羞成怒怒火冲天天人共愤,毫无情感拖累的大开杀戒。
因此,在此不适宜的时间下,我开窗跳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到后面情节复杂了,三洋写的慢了,有时候思绪很多,但是写着写着就好疲惫,累的一个字也掐不出来。
☆、七
浅春之夜,朗月低沉,灰蓝色的阴影满园皆是,我是站在穆怀春身后才能将眼前的婴宁看清,她伸手紧握惊香的剑锋,血从玉葱般的手指上漫出,珠帘般往下滴落。
我觉得这无非就是舜息与她的缱绻,与人无尤,所以到底结局如何我根本不在乎。
我说:“你真是矛盾,一会儿说着烟水源俄的相遇,一会儿却要下埋伏,我看不出哪一面的你是真的也看不出哪一面的你是假的,如果你决定杀一个人,就把额外的情绪都放下,就把他给你的一切先还来。”
我摆明就是要她把舜息赠予的梳篦扔过来,可惜美人儿不明白,并且我根本没什么说话的分量,于是她恶狠狠的说完“臭小鬼”便又打斗了起来,桃叶桃枝四处飞,穆怀春揽着我左右躲避,不久后我们逃出去了。
我觉得世上本就是爱恨相随,爱极了才会恨极了,因此一定是舜息做了何等过分的事才惹怒了心胸宽广的女人们。
闻言穆怀春却认为爱是爱,恨是恨,但凡觉得爱恨相随的人大多是屁股未长圆的小鬼,反正后面这句我不苟同。
至此,我心里终究多了件事,脑子里终日念着那支熠熠夺目的梳篦,不知怎的自己忽然变得贪心不足,以至于出城了还三回头,穆怀春唤了我几句,终于靠过来捏住我的下颚,扭向自己。
“我说了两遍的话,你都听见了?”我点头如捣蒜,他笑道:“很好很好,那就重复一遍。”用这种爹爹管教女儿的严厉方式,他总能把我心里七七八八的羽翼斩的乱七八糟。
他拍拍我的头,“你担心?”
我没问他所谓的担心指的什么,因为我如今发现,我所要担心的比不担心的要多得多,这世上就是不好的事永远比好的事多,因此跨上马时,我挑了句最忧心的,“你不会再逃跑了吧?”
他将我的手环在他腰上,“抓紧啊臭丫头。”
他的发髻是我梳的,没什么造诣,已经散了一些,垂在我脸上,我仰头看他削直的双肩,忽而觉得穆怀春比山还要高,有他在这里,原本被挡住的风景也不太重要。
“大叔,你说为什么女人此生偏偏要嫁人呢?”
我曾经也问过骆生,他说答案很简单:因为独自走路走的太远就会磨破脚掌,需要一掌搀扶,独自看到风景太旖旎,就需要倾诉,憋在心头会死掉,独自吃一桌丰盛的菜,需分享,一个人吃不完,但,即使他的通宵达旦的举例子,我也不能从他的黑眼圈里体会到分毫。
穆怀春感到我向后滑,便反手按在我背上,往身后压了压,且不怎么认真的敷衍我,“因为女人爱上了她嫁的人,小鬼是不会明白的。”
我盯着狭道两旁的白絮发呆,而后笑道:“小鬼我明白,小鬼我已经由内而外的熟透了。”
我想他根本还当我是个孩子,在他耳畔我和小豆子的话没有分别,都是胡闹的童言童语,所以话到这也就停住了。
此次走的是回头路,直达襄阳城,我当即想起蛮空派还在城中,倘若这是穆怀春的算计,那么找过眉君道人,下一个便是卫小川,在后面是骆生,我自然希望骆生与他的妹夫能平安处事,皆大欢喜,一笑泯恩仇什么的,但依骆生这三年对穆怀春的怨气来看,和平尚无定论,因此我算计着如何让穆怀春入了襄阳城就足不出户。
我前脚踏回襄阳,后脚就往马后栽,穆怀春伸手正刚好捞住我,他将手按在我的脸上,“这么冰,大概染了风寒。”
吹了一路的风,脸能不冰吗?我盯着他好看的鼻梁笑,刚笑完就真的染了风寒。
吃了两服浓药不见好,夜半我病情加重,咳的头晕目眩,几乎要断气,穆怀春套上长氅开门就要出去,甚至明知药铺已关,还是硬着头皮认真道:“我去买药。”
我问:“你是被我吵的睡不着吧?”
他点头。
“其实我也被我吵的睡不着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穆怀春说病了却还好精神的女人,在他所见所闻中我是头一个,我趴在他肩头,看着他在朦胧远灯衬托下细致的上唇,仔细想了想,他方才的确说的是女人。
华灯不休,城未眠,走了小片刻,穆怀春便坐在路边高椅上,朝小老板要了一壶浊酒一叠卤花生。
老板冲我扬起下巴,“背上那位要不要来点什么?”
我擦擦鼻涕,点头。
因为只是个木车推着的小摊,因此唯有一条扁长的榆木椅,左也是人,右也是人,我只能坐在穆怀春的单边腿上,捧着碗使劲吃,隔壁两位不时传来几句话,竟和苍崖门有些关联。
“听说是苍崖门归顺了伏羲教,这可是个大事件。”
我从瓷碗边沿偷偷看着那两人,心头七上八下,穆怀春侧过身挡住我的视线,“你给我好好养病,自己把眼睛耳朵关起来。”
他喜欢强我所难,先不论耳朵是不是能关的上,纵然五感都没了,我心里还是会担心骆生,我虽然早知他和伏羲教的事,却不相信我的哥哥会如此明目的归顺舜息,他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一截被三味真火烧成的筋骨,绝不轻易对人低头,可正因如此,我才对硬碰硬的事更加害怕。
我仰头对穆怀春说:“等我回到浔阳,会不会就没有家了。”
他将酒停在嘴角,短促一沉吟便对隔壁两人道:“敢问这种风言风语从何处听来的?”
二人指了指东头:“客栈里。”
那客栈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高处有个悬台,参差几男几女,各有所顾,吹拉奏乐却是为了配合为首那个女人,她披着一尺鳞光白布,从头顶垂至脚踝,像个破不开的白蛹,半空灯火不明,看不清他们的脸。
女说书人字里行间都是江湖事与人,无论是当今人还是老前辈都被她一一拈来,细细盘点,穆怀春摆头,说这等胡诌他肚子里也有一堆,除非脑袋空空如也才会相信她的话,被他稍稍一说,心里就有了极大的安慰,觉得骆生的事一定也是胡说八道的,我们正准备就此撤走,却听那说书女人道:“今次本是时间到了,我却忽然来了兴致,想多聊一人,聊一聊穆四少。”
我本不想这样趴在穆怀春背上,听别人说他的里外,可他却主动驻步了,仰头看他,他皱起眉。
那说书人道,穆四少本名穆怀,单字一个春,出江湖后自名穆怀春,他生在浔阳城穆府,出生头一日其亲母梦到有大仙踏七彩祥云送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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