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上他毫不迂回的说到这里,下面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无非就是:我知道她爱我,可我不爱她。
他垂下头,神情不明,只留着白皙的鼻尖,“我以为她会亲口和我说。”
我做老妪状叹了口长气,“她怎么会告诉你,她多年来东走西奔找舜息是为了给你报仇,她这种人不肯认输,更不会说对人低头的话,即使是你。”
他叹了口气,“可这世上总有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更没有可以追溯的缘由。”
其实若这些事让我来说,我觉得苏殷对婴宁的拒绝并不能用不爱女子来解释,有些男子爱男子,有些男子却只是恰巧爱上一个是男子的人罢了,苏殷属于后者,所以这才是最终的无奈。
我什么也没说,他却停不下来。
他说:“我师姐她是个太好的人,总是要保护我,等到无法保护的时候,就宁愿我被她毁了也不要我被他人毁掉,有时候我觉得外面的人可怕,有时觉得她可怕。”
我点点头,“人与人都不可怕,只是一旦碰上就都变了,她觉得你可怕,要去固执于一个男人,你觉得她可怕,要和你抢一个人,如果没有那个人,你们本可以一直相安无事,也许……”
我忽然想将舍利子给他,让他活下去,免了旁人一世伤心,可我想起我的大叔,却又忍下冲动,说到底,我是小人,为了私欲实在自私。
也许给了舍利,他也不会愿意颓然的活下去,他说:“劳烦你,去宅子里帮我倒一杯茶。”
看着他的身子如同沉海的红日般一直滑落,我大致想起一个桥段:垂死的人对另一个人说,帮我热一杯茶,随后在旁人转身的瞬间死去。
我与婴宁说起的时候,她正依在门扉边,意外的平静,平静到竟回屋坐在桌前画起眉上桃花,我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却斜眼瞪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她大概是酒醒了,忘记醉酒时候和我说的那些,还要假装和苏殷势不两立。
对她和苏殷这样的人,要撂下狠话:“苏殷死了。”
一朵桃花被画歪了,她放下手,假装漠不关心,“怎么死了。”
“跳崖。”
再淡定的姑娘都在此时手脚冰凉,绝尘奔去了,等我跟着她到了后山断崖边,身前停着那推椅上是空的,仿佛不曾有人是它的主人,婴宁的肩头微微颤着,双手扶着椅背,垂着头。
“他怎么会跳崖,昨夜他还叫那俩丫头去雇马车,临走了还想要吓唬我吗?”
“他若死了,你心头不该高兴吗?”
她没有说话,我绕着后山寻迹望去,并不见苏殷,谁知眼前一碍,穆怀春从树杈上落下地,我正撞在他怀里,他捏着我半歪的鼻子,道:“别找了,跳下去了。”
我重重甩了自己的嘴巴,比乌鸦还黑的嘴。
“你怎么不拦着。”
他想了想,靠在树干上抠了抠耳蜗,“拦了,没拦住,从他袖口掏出这个。”
那一把木簪,只是简单的一些镂花,花上一角有婴宁的名字,我将那东西递给婴宁的时候,她紧紧握着,随后丢下山崖,“让它随他去吧。”
她那么孤单的站在山上,四野空荡荡,只有短草摇摆,还有苏殷的拿一把座椅,她坐下身,坐在他原本存在的位置,望着山外一片云海,云海下的江山被云隙里的一柱柱阳光照得斑驳,她在这景色面前那么小那么不值一提,她的爱情也一样,随着飘零的长发在岁月面前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
穆怀春捏了捏我的肩,道:“你去骗骗她吧。”
我僵硬的走上前,透过婴宁的肩头看见河山云外,“他说,来生他来做你的师兄,定然为你承受你今生为他承受的东西,他其实爱过你,只是你太强硬,彼此都不愿低头,才会……”
她笑了,有一点啜泣,“不要骗我,他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把美好的谎言拒绝的那么干脆。
我退到远处的树下,靠在穆怀春身上,好像风太大,迷了我的眼睛也有一些眼泪。
他用力揉着我的脸,道:“他说曾有真心爱她。”
“别骗了,她已经不信了。”
他把我的脸捧的高高的,“我是说真的,可惜你也不信。”
于是每一个故事都因为死一个人而完结,有时悲痛有时无奈,结局要不宏伟要不匆匆,却都和分离有关。我想,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和穆怀春分离,即使终身在一起,到了老死还是要分离,我不可能那么恰巧和他死在同一个时间点上,这才是问题,除非他死的时候我去跳河,可是跳河万一被冲上岸怎么办?于是我被这个问题纠缠了一晚,第二日顶着黑眼圈去敲婴宁的门,但她已不在了。
我惶惶的往后山跑,却还是看见昨天摇摆的春草,直到下山碰到婴宁和艺妓们,她把我们招上马车,在与我独处时低声说:“谢谢你耐着性子听我胡说。”
原来那夜,她并未全醉,一个伤痛却假装无意的女人还在说要感谢我,这让我比受宠若惊还惊,当下反过来要帮她,于是她点头,脸上还有昨日的惶惶。
今夜有新主户请艺妓去表演一曲九天曲,歌舞尚且有情节,说的是在远古时候,天帝的十位女儿联手杀死危害人间的炎兽的典故,跟了她十日,难得也有我的份,我披上兽皮,在长发里盘一根白象牙,面扑红粉的去演绎炎兽。
到底是个舞,我要做的简单易懂,三个步骤:四肢着地的一动不动,四肢着地的被十个艺妓包围,四肢着地的死掉。
婴宁说演好了主户有赏,我居然兴奋良久,而后想起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奴性。
万事俱备,就等乐声起了,我却忽然想着家中的那两片舍利,本是想穆怀春和我早些回去,但又狐疑骆生是否见过舜息的样子,又狐疑穆怀春是否会执意因旧事要和骆生斗一斗,于是产生以下对话:
“完了这事,你就跟我回浔阳吧,我有东西给你,不不不,也许不用,也许你在城门下等我就行,不不不不,还是你在城门外等我吧,不不不不不,不要,你还是不要去了,我自己回去,不不不不不不,你不会……”我抬头看他,“你不会把我丢下吧。”
他抬手弹我的额头,笑的温柔,“你心里的小九九怎么那么多,快去吧。”
可在我走出幕帘的的一刹那却愣了,我竟忘记这襄阳城里还有别人在。
这厅堂披着一地花鼠绒,两旁是垂幕如烟,垂幕下坐着一些那样这样的人,眉君道人坐在高坐上,两条长眉且黑且白,花里胡哨,而紧随其身的邵爵一身浅袍,扎着金腰带,一个简单的发髻打理的十分认真,他端起面前的酒,眼神落在我脸上,眼神比无名指上熠熠的皇天还要夺目。
作者有话要说:
☆、一
他傻乎乎看着,我傻乎乎站着,直到艺妓们进来歌舞,视线才错开,我在空闲里回头朝穆怀春望去,风摆动朱砂色的垂幕,那后面已是空空一片,他走了。
我明明有预感,知道他总会舍我而去,却还是不能相信,回头一再望着,心口一阵阵的凉。
邵爵在席间忽然探头与自家师父交谈起来,乘眉君道人没留意我的时候,他捏着酒杯的手动了动食指,示意我赶快退到垂幕下,基本的基本我可以猜到,他师父知道了我们的婚事,并且二十分的反对,并且准备抓我来扒皮玩儿。
我当然是下定决心要跑,可惜没跑掉,我被眉君道人的客人绊倒了,且被他醉意浓浓的捉起来,此人大声说了一句:“穆夫人当留下喝一杯,不,错了,应当是邵夫人。”
我垂头盯着卫小川一对水汪汪却狡诈的眼,感觉自己的眼珠子就要夺眶而出。
世上总有他这么一种人,他在哪里,哪里就有麻烦事发生,或者说,哪里会有麻烦事,他都能预料。
接下来说话的就是眉君道人,他叫我的全名,我说是,他说我怎么有脸出现在他老人家面前,我说我脸长得不歪不斜凭什么不站在这秀一番,他说我怎么能嫁给他的爱徒,我说:“你开个价吧。”于是他怒了,大怒,大怒临头说了一句:“凭你苍崖门如今的名声,你有何资格与我交谈?!”
我当然要理直气壮的问他:苍崖门如今怎么了?可是这句话却忽然被拽进风里,因为邵爵在刹那间用迅雷的速度冲来,把我抱起来就跑。
我被灌了一肚子凉风,没完没了的打嗝,直到停在河岸边,他才放下我帮我顺气。
“你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了?”
我点头道:“钱财多。”
“就算苍崖门落得如今,你也不必这样,你还有我,”他对我的眼神会错了意,补充道:“还有我帮你。”
“苍崖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苍崖门骆门主归顺了伏羲教。”
这么大的事情,他却总说的好像一切与我无关一样。
也是在几天后我才得知,在我被穆怀春抢走不久后,伏羲教教徒光天化日攻上苍崖山庄,当着三千门生的面,将骆生已是伏羲教中之人的事说出口,并不知使了什么坏让骆生不得不亲口承认,门生中随骆生前往伏羲主教的人走了,失望于情的人散了,苍崖山庄在日落之前已败落到门庭冷落,山下平民更是入山庄抢夺余下的值钱物件,现在只怕山庄里住着一群流浪者。
邵爵将手在我眼前晃动许久,我拼命让自己平静,笑了笑:“这是小事。”
我就是如此的人,大悲大痛的事不是亲眼看见就是不相信,何况骆生还没睡入黄土,只是走人罢了,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我还可以松口气。
我说:“我嫁了你也是连累了你,连累了蛮空派,难怪你师父要抓我算账,真对不起,我做事总是这样贸贸然的。”
他摇了摇头,“我师父有如我父亲,他只是习惯于为我安排,并不喜欢我改变什么,可是小福,我要娶谁是我做决定,轮不到旁人插手。”
我点点头,彼时愁肠百结,也无话可说了。
天墨落河,河面幽静,反倒承托着初夏两岸的喧哗,草丛远处有轻慢的脚步声,我仰头看见草幕拨开,穆怀春站在我面前,他静静看着我,那神情叫我心头一软,就在自己即将啜泣出声时,却听见草丛后又一阵渐近的声音,千狐老人和聂子胥面目夸张的奔来,并且异口同声的将话喊的那般清楚。
“快跑啊!”
在被邵爵抱起来狂奔的空隙里,我看见穆怀春的脸上呈现我唯见过一次的狞笑。
我当即想要昏倒。
那是舜息。
那身体还穿着穆怀春的衣衫,破破烂烂,衣袖成了短短的流苏,他方才站在垂幕后还笑话我脸红的像传说中的夸父,如今却这样狰狞的持剑追在我身后。
耳边风声如闷雷,这追逐的队伍何时变得那么长,我和邵爵身后是舜息,舜息身后是聂子胥与千狐那老头,再后面是蛮空派的人与婴宁几人。
我摸出衣襟夹缝中的舍利,一把吞进口中,太顺利太顺利了,水到渠成,舍利直接滑下肚了,喉头一阵剧痛,立即满腔苦腥。
我说:“完了。”怎料我乌鸦嘴的功底已到炉火纯青,话音方落,邵爵就止步了,前后都被堵截了,远处站了三排白衣烁烁的人,为首的是好久未见的小莲。
她还是那样漂亮,漂亮的那么特别,特别的让人讨厌。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和邵爵已退到岸边,脚跟涉水。
而后的情景我基本没能看清,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舜息已近身,邵爵被他一掌袭到胸口,随后我被扯离邵爵的胸口,再下一秒,舜息的手已打在我胃上一寸处,舍利子随着一口热血涌出我的喉头。
我听说肝肠寸断都是形容伤心的,如今才知也可以形容伤人。
腹中绞痛,我滑坐在他脚边,强忍着不要满地打滚。
舜息他举起手中舍利,嘴角的笑意不深,双目却微含,“以为收集所有的舍利子就能压制我吗?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死心。”在我被他锁住喉头的时候,天已夜了,是天狗食月夜。
一时间四境乱糟糟的,眉君道人见爱徒受伤,连番带着弟子们围战,与伏羲教斗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在舞剑,四处火光,飞叶漫天,我几乎可以大哭出声,我觉得我有很多可以大哭的理由。
骆生走了,穆怀春消失了,大家各自东南飞,我呢,什么都没了。
生离还是死别,这会儿到底算是什么?
卫小川高高跃起在舜息背后,他不知捡了谁的剑,朝舜息身后刺来,很理所当然的,我被舜息掐在手中,甩过去当做了挡箭牌,胸腔凉飕飕的,很奇异的感觉。
我垂头,头一次看见一把剑从自己胸口刺出的颜色,那么红,耳后有卫小川的倒吸气声,我迷迷糊糊的想:他总是欠我,这回欠大发了。
江湖人用出的力气都收不回,所以刀尖顺势刺向了舜息,我忽然想起儿时把两只蚂蚱串在草上的样子。
眼前是穆怀春那青天色的毛毡大衣,大衣的胸口上有我抠出的九个圆洞,很多天前我要他换件好衣衫,他说要足够坏了才肯换,于是我每天夜里都窜上他的床,跨坐在他腰间抠他的衣服,心想几天后他会在清晨来找我,主动拍我的头说:“小鬼,我没衣服穿了。”
我伸出手,握紧了剑身,好还来得及,没刺穿他的身子,只是这回我才觉得疼,比刺穿胸口要疼得多。
我本来想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反正我来过这世上,也幸福也难过,也古怪也规矩,就这么死了也好,免得旁人一哄而上哭哭啼啼,一口遗言要我说半天,那么多人每人一句话,我气都尽了还说不完,简直生不如死,干脆立刻呜呼算了。
死啊,终于轮到我脑袋上了。
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天地间第一滴就落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睛,随后看见第二滴雨从面前这人的眼眶中滑落,蔓过我没来得及给他打理的胡渣。
我抬手扯他短短的胡渣,“大叔,你哭起来难看的要命。”
他说:“你哭的也不怎么好看。”
我本来激动的就快热泪盈眶,谁想周围的人一哄而上,叽叽喳喳,本来不打算昏过去,谁知他们都伸手来拍我的脸,喊的比五百只鸭子还吵,就此,我给他们拍晕了过去。
我清醒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立即睁开,感觉四周很安静,我哼哼了一声,觉得自己是个重伤伤员,附近会留人照顾我,听见我哼哼必然会贴上来,但是等待良久,无人推我,我睁开眼想嚎啕大呼,忽然听见穆怀春的声音从脑袋边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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