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要等搬进新罕布什尔旅馆多久,弗兰妮才会注意到放屁老狗不见踪影,到处嗅着想找出它的味道——到时候,父亲一定得摊牌。
“呃,弗兰妮,”我想象父亲会怎么开口,“你知道哀愁不可能返老还童——也不可能自己控制大小便。”
在漆黑的天幕下走过死白的橄榄球门,我一想到弗兰妮会有什么反应,不禁打了个寒战。“刽子手!”她会骂,然后我们人人面露愧色。“弗兰妮,弗兰妮。”父亲会说,但弗兰妮一定会闹得惊天动地。我对那些将要住进新罕布什尔旅馆的生客感到抱歉,弗兰妮能发出千百种把所有人都弄醒的声音。
接着我发现橄榄球门哪里不对劲,球网不见了。难道球季结束了?我想。不,如果橄榄球赛还有一星期才打完,橄榄球赛至少也剩下一星期。我还记得过去在下第一场雪之前,网子都会留在球门上,仿佛得来场大雪,管理员才会想起自己分内的工作。球网会网住来回飘飞的雪花,仿佛致密到能沾满灰尘的蜘蛛网。
“球门的网子不见了。”我对弗兰妮说。
“那怎么了?”她说,于是我们转了个弯走进树林里。即使在黑暗中,我们也找得到那条捷径——那条橄榄球队专用、别人都避开的小路。
万圣节的恶作剧?我想。偷走球网要干吗……接着理所当然地,弗兰妮和我立刻跟网子撞了个正着。只一眨眼,我们全身都罩在网里——里头还有两个跟我们一样被逮住的,一个是得瑞的一年级新生,名叫费尔斯通,脸圆得像轮胎,软得像某种乳酪;另一个是镇上来的万圣节小孩,扮成猩猩,不过身材看来比较像蜘蛛猴。猩猩面具挂在脑后,所以从背后看是一副猴相,面对他惊慌失措的脸,才看出是个吓坏的小男孩。
这是个常见的丛林陷阱。小猩猩在里头疯了似的挣扎,费尔斯通想躺好,但网子摇个不停,他一下子撞到我:“对不起,”一下又去撞弗兰妮:“上帝,真抱歉。”我试着想站稳,但下面的网老把我的脚往上扯,上面的网则把我脑袋朝后拉,害我一再跌跤。弗兰妮为保持重心,四肢都朝下伏着。跟我们一起待在网里的还有一个大牛皮纸袋,小猩猩的万圣节收获洒得到处都是——甜爆米花和黏糊糊的玉米粒在我们身下粉身碎骨,包棒棒糖的玻璃纸则发出沙沙声。扮猩猩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尖叫,眼看就快转不过气了。弗兰妮搂住他,想让他安静下来。“不要紧,这只是个恶作剧,”她说,“会放我们走的。”
“大蜘蛛!”小男孩大叫,在弗兰妮怀里又扭又打。 。 想看书来
04 弗兰妮输了一场架(3)
“不,不,”弗兰妮说,“没有什么蜘蛛,他们是人。”
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倒宁愿是蜘蛛。
“抓到四个!”有人说——一个我早在更衣室听熟的声音。“妈的,一次抓到四个!”
“一只小的,三只大的。”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不是抱球的,就是专门阻挡的——我分不清楚。几支手电筒在夜色里像眨眼睛的机器蜘蛛,盯在我们身上。
“嘿,瞧瞧谁来了。”发号施令的四分卫奇柏·道夫说。
“她有双好看的小脚。”哈罗德·斯沃罗说。
“漂亮的皮肤。”切斯特·普拉奇说。
“笑起来很好看。”兰尼·梅兹说。
“还有全校最棒的屁股。”奇柏·道夫说。弗兰妮跪着不动。
“霍华德·塔克心脏病发!”我对他们喊,“我们得去叫救护车!”
“放那只蠢猴子走。”道夫说。网子动了一下。哈罗德·斯沃罗黝黑的手臂抓住扮猩猩的小孩,把他拖出蜘蛛网。“给不给糖啊?”哈罗德说。小猩猩跑走了。
“费尔斯通,是你吗?”道夫问。手电筒照在温驯的男孩身上,他的两膝像胎儿一样蜷到胸口,双眼闭起,一手掩在嘴上,似乎想在网底睡觉的样子。
“菜鸟,”兰尼·梅兹说,“你在干啥?”
“他在吸指头。”哈罗德·斯沃罗说。
“放他走。”四分卫道夫说。切斯特·普拉奇惨不忍睹的脸皮在灯光里闪了一下,把冬眠中的费尔斯通从网里拖出来。接着是一小阵肉打肉的声音,我们听见费尔斯通醒过来,三两下就走掉了。
“好了,瞧瞧我们还有谁。”奇柏·道夫说。
“有人心脏病发,”弗兰妮说,“我们真的得去医务室叫救护车。”
“现在你哪儿都甭去了。”道夫说。“喂,小子,”他对我说,把手电筒往我脸上照,“你知道我要你干什么?嗯?”
“知道个屁。”我说。网外有人踢我一脚。
“我要你乖乖待在大蜘蛛网里,”道夫说,“等到我们叫你走,你才能走,懂了没?”“懂才鬼。”我说。又有人踢我一脚,这回重了点。
“放聪明点。”弗兰妮对我说。
“一点不错,”兰尼·梅兹说,“放聪明点。”
“那么,你知道我要你干什么,弗兰妮?”道夫说,但弗兰妮没搭腔。“我要你再带我去一次那个‘就我们俩’的地方。还记得吧?”
我试着往弗兰妮爬去,但有人收紧了我身上的网子。
“她跟我一起留下!”我叫道,“弗兰妮跟我一起留下!”
这下我屁股贴地,网子收得更紧了,有人压在我背上。
“别为难他,”弗兰妮说,“我带你去。”
“留在这儿别动,弗兰妮。”我说,但弗兰妮让兰尼·梅兹把她拉了出去。“想想你说过的话,弗兰妮!”我对她喊,“记得吗——第一次的事?”
“那大概不是真的,”她无力地说,“也许根本没意义。”
接下来她大概试着想逃,因为我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扭打声,兰尼·梅兹喊道:“呵!你这狗娘养的!”然后又是一阵肉打肉的声音——我听见弗兰妮说:“好!好!你们这群畜生。”
“兰尼跟切斯特会帮你找那个地方,弗兰妮,”奇柏·道夫说,“好吗?”
“你这个屎蛋,”弗兰妮说,“见鬼的屁眼!”她一说,我又听见肉打肉的声音,弗兰妮说:“好!好。”
压在我背上的是哈罗德·斯沃罗。如果我没被网子缠住,或许还能跟他一拼,可是我动弹不得。
“我们会回来找你的,哈罗德!”奇柏·道夫喊道。。 最好的txt下载网
04 弗兰妮输了一场架(4)
“好好看着,哈罗德!”切斯特·普拉奇说。
“会轮到你的,哈罗德!”兰尼·梅兹说。三人笑成一团。
“我不用轮。”哈罗德·斯沃罗说,“我不想惹麻烦。”但他们已经走远了。弗兰妮还在骂个不停——只是离我愈来愈远。
“你有麻烦了,哈罗德,”我说,“你知道他们要对她干什么。”
“我才不想知道,”他说,“我不惹麻烦。我到这狗屁学校就是来躲麻烦。”
“现在你就麻烦了,哈罗德。”我说,“他们要强暴她。”
“也许吧,”哈罗德·斯沃罗说,“不过跟我无关。”我在网里挣扎了一会儿,但他轻轻松松就制住我。“我也不想打架。”他说。
“他们只当你是个神经的黑鬼,”我对他说,“所以他们带她走了,你却留在这里。但是麻烦还是一样的麻烦,哈罗德。”我说:“你跟他们同罪。”
“他们从来没出过错,”哈罗德说,“没人敢说。”
“弗兰妮就敢。”
我说,但我感到甜爆米花被我的脸压进潮湿的泥土里。这又将是一个永生难忘的万圣节,而我觉得自己比往年更渺小无助——记忆中每年万圣节,我都被那些大孩子吓得半死。他们把我用自己装糖果的纸袋套住头使劲摇,直到我满耳只听见玻璃纸沙沙响,然后袋子在耳边炸开。
“他们长什么样子?”父亲总会问。
每年他们都长得像鬼、猩猩、骷髅头,当然还有更可怕的。这一晚大家都化了妆,所以从来没人被逮到。弗兰克曾经被绑在最大一间宿舍的防火梯上,吓得尿湿了裤子;还有人把三磅重的冷面扔在弗兰妮和我身上,边叫:“鳗鱼精来喽!逃命喔!”留下我们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挣扎,全身粘满通心面条,一边互相拍打一边哭叫。结果也没抓到是谁干的。
“他们要强暴我姐姐,哈罗德!”我说,“你得帮她。”
“我谁也帮不了。”哈罗德说。“总有人能帮,”我说,“我们可以找人来。我知道你跑得快,哈罗德。”
“没错,”他说,“可是谁对付得了他们?”霍华德·塔克当然不行,我知道。我听到校园和镇上传来警笛声,看来父亲总算用巡逻车的通讯器找到了援手,所以也没有警察可救弗兰妮了。我哭了起来。哈罗德·斯沃罗改坐到我肩膀上。
在长鸣的警笛短暂的间歇里,我们听见弗兰妮的声音。肉打肉,我想——但不一样了。那声音令哈罗德·斯沃罗想起了能帮弗兰妮的不二人选。
“小琼斯制得住这群家伙。”哈罗德说,“小琼斯谁都不怕。”
“对极了!”我说,“他跟你是朋友,对吧?他比较喜欢你。”
“他谁都不甩,”哈罗德·斯沃罗崇拜地说。他忽然从我身上跳下,摸索着解开网子。“起来。”他说,“小琼斯只喜欢一种人。”
“他喜欢谁?”我问他。
“他喜欢所有人的姐妹。”哈罗德·斯沃罗说。但这话并不令我安心。
“什么意思?”我问。
“快起来!”哈罗德·斯沃罗说,“小琼斯喜欢所有人的姐妹——他亲口说的,兄弟。他说:‘所有人的姐妹都是好女孩。’就是这样。”
“可是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说着,努力在他身后追赶——他是全得瑞中学最快的人肉跑车。就如巴布教练说的,哈罗德·斯沃罗是个飞人。
我们往小路末端的灯光跑去,也经过刚才弗兰妮发出声音的地方——树蕨里,爱荷华巴布的后卫正在轮番上阵。我停下来想冲进去找她,但哈罗德·斯沃罗把我拉开了。
04 弗兰妮输了一场架(5)
“你拿那群人没辙的,兄弟,”他说,“我们得找小琼斯来。”
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小琼斯会肯帮忙,只知道我可能还没搞清楚就死翘翘了——被哈罗德·斯沃罗累死的——我想,如果小琼斯真的“喜欢所有人的姐妹”,对弗兰妮未必是什么好消息。
“他怎么个‘喜欢’法?”我边喘气边问哈罗德·斯沃罗。
“就像喜欢他自己的姐妹一样,”哈罗德·斯沃罗说。“兄弟!”他对我说,“你也太慢了吧!小琼斯自己有个姐妹,”哈罗德说:“被一群烂人强暴了,见鬼,”他说:“我以为这事无人不知!”
“不住宿舍,你就会错过一大堆情报。”弗兰克总是说。
“后来抓到了吗?”我问哈罗德·斯沃罗,“那群强暴小琼斯姐妹的人?”
“见鬼,”哈罗德·斯沃罗说,“小琼斯自己去抓的!我以为这事无人不知。”
“他怎么对付那些人?”我问哈罗德,但他已经丢下我跑进小琼斯的宿舍。他沿着楼梯飞奔而上,我落后好几层。
“别问!”哈罗德·斯沃罗朝下对我喊道。“见鬼,”他说,“没人知道小琼斯怎么修理他们,兄弟,没人敢问。”
小琼斯到底住在什么鬼地方?越过三楼再往上爬,我的肺简直快炸了。哈罗德·斯沃罗早就不见人影。等我爬到最高的五楼,才看见他在楼梯口等我。
小琼斯住在天上,我想。哈罗德解释说,得瑞中学所有的黑人运动员都集中在这栋宿舍的顶楼。“这样他们就眼不见为净了,懂吧?”哈罗德说,“像一群他妈的鸟仔住在树顶,”哈罗德·斯沃罗说:“兄弟,这狗屁学校就是这样待黑人的。”
宿舍的五楼又暗又热。“热气会上升,懂吧?”哈罗德·斯沃罗说,“欢迎光临他妈的丛林。”
每个房间的灯都熄着,但门缝里有音乐流泻出来,就像停电的城市里的一条小巷,两旁开满夜总会和酒吧;我听见房里传来错不了的走步声——有人在黑暗中跳舞。
哈罗德·斯沃罗敲着其中一扇门。
“干吗?”小琼斯吓人的声音说,“找死啊?”
“小琼斯!”哈罗德·斯沃罗说着,愈敲愈大声。
“你真想找死,是不是?”小琼斯说。接着我们听见一连串的开锁声,仿佛从里头上了闩的牢房。
“如果哪个他娘的想死,”小琼斯说,“我倒可以帮忙。”又有几道锁开了,哈罗德·斯沃罗和我连忙倒退几步。“你们哪个想先死?”小琼斯说。一股热气和萨克斯风的乐声从房里冒出来,他背后映着烛光——点着蜡烛的桌上还铺了一幅星条旗,活像哪个总统的棺材。
“我们需要你帮忙,小琼斯。”哈罗德·斯沃罗说。
“是哦!”小琼斯说。
“有人抓了我姐姐,”我对他说,“弗兰妮被抓走了,他们在强暴她。”
小琼斯抓住我两腋,一把将我提起来跟他面对面,轻轻往墙上一靠。我脚底八成离地有一两尺,但我没挣扎。
“兄弟,你说‘强暴’?”他问。
“对!强暴!强暴!”哈罗德·斯沃罗说着,像只蜜蜂在我们旁边跳来跳去。“他们在强暴他姐姐,兄弟,真的。”
“你姐姐?”小琼斯问道,我沿着墙滑到地板上。
“我姐姐弗兰妮。”我说。
那一刻,我真怕他会跟上次一样说:“对我而言,她只是个白人女孩。”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在哭——那张大脸就像战士遗忘在雨中的盾牌一样,又湿又亮。
“求求你,”我对他说,“我们得赶快。”但小琼斯摇了摇头,眼泪洒到哈罗德·斯沃罗和我身上。
04 弗兰妮输了一场架(6)
“我们来不及了,”小琼斯说,“绝对来不及。”
“他们有三个人,”哈罗德·斯沃罗说,“三次会久一点。”我一阵恶心——感觉就像每年的万圣节,一肚子垃圾和废物。
“我知道是哪三个人,对吧?”小琼斯说。他开始穿衣服,我这才注意到他原来光着身子。他穿上一条宽松的灰色运动裤,把巨大的光脚套进一双白色的大头篮球鞋,头上反戴了顶白色棒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