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吃根香蕉吧!”爱荷华巴布说,我掉头他顾。“那一两个橘子?”巴布说。我找个借口溜了。
蛋蛋在浴室里,不让弗兰妮进去。
“弗兰妮跟蛋蛋何不一起洗算了?”父亲问。蛋蛋六岁,再过一年大概就不好意思跟弗兰妮一起洗澡了。他现在很喜欢洗澡,因为有一堆浴缸玩具可玩;如果跟在蛋蛋后面用浴室,你会发现浴缸像个遭过空袭的儿童海滩,河马、小船、蛙人、橡皮鸟、蜥蜴、鳄鱼、歪嘴的鲨鱼、弯了鳍的海豹、褪色的黄乌龟——所有能想到的两栖类都湿答答地躺在浴缸底和浴垫上,踩上去吱嘎响。
“蛋蛋!”我大吼,“过来清你的狗屁玩意!”
“狗什么屁?”蛋蛋吼回来。
“拜托,注意用词。”母亲一再对我们说。
早上弗兰克总是到后门的垃圾桶旁小便,他说每次浴室都有人在。我则到楼上爱荷华巴布房里的浴室,当然也顺便借用一下举重器材。
“吵死了!”老巴布抱怨道,“打死我也想不到退休会是这样,每天听人小便和举重,这算什么闹钟哇!” 。 想看书来
05 圣诞快乐,1956(7)
“反正你习惯早起。”我告诉他。
“我在乎的不是时间,”老教练说,“是方式!”
十一月就这么溜走了——月初下了一场怪雪,那本来应该是雨,我知道。那么,雨变成雪意味着什么?我猜了又猜,想着朗达·蕾伊和她的日间休息室。
那是个干旱的十一月。
蛋蛋染了耳疾,似乎经常接近半聋。
“蛋蛋,你把我的绿毛衣拿去干吗了?”弗兰妮问。
“什么?”蛋蛋说。
“我的绿毛衣!”弗兰妮吼道。
“我没有绿毛衣。”蛋蛋说。
“我说我的绿毛衣!”弗兰妮大叫,“他昨天把毛衣套在熊上面——我看到了。”弗兰妮对母亲说:“这回可找不到了。”
“蛋蛋,你的熊在哪?”母亲问。
“弗兰妮没有熊,”蛋蛋说,“那是我的熊。”
“我的跑步帽呢?”我问母亲,“昨晚还放在走廊的暖炉上。”
“大概给蛋蛋的熊戴去跑步了。”弗兰克说。
“什么?”蛋蛋说。
莉莉的身体也有问题。每年感恩节前,我们都会做一次健康检查;这年我们的家庭医生——一个叫布雷兹大夫的怪老头,弗兰妮说他看起来快“累死”了——在例行检查时发现莉莉一整年都没长半点,没重半公斤,也没高半公分。她跟九岁时一模一样,比八岁时大不了多少,照资料看,跟七岁时也差不多。
“她没长?”父亲问道。
“我老早讲过,”弗兰妮说,“莉莉不会长,永远就这么小个。”
莉莉似乎对这个发现毫不在乎,她耸耸肩膀。“我是小,”她说,“大家总是这么讲。小又怎样?”
“没怎样,亲爱的,”母亲说,“你爱小就多小,不过你还应该长,一点也好。”
“她是那种会一下子窜高的孩子。”爱荷华巴布说,但连他都面露疑色。没人能把莉莉跟“窜高”联想在一起。
我们叫她跟蛋蛋背对背站着。六岁的蛋蛋几乎跟十岁的莉莉一样高,看来还更结实。
“站好!”莉莉对蛋蛋说,“不准踮脚尖!”
“什么?”蛋蛋说。
“不准踮脚尖,蛋蛋!”弗兰妮说。
“那是我的脚尖!”蛋蛋说。
“也许我快死了。”莉莉说。大家听了都心里一寒,尤其母亲。
“你不会死。”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要死也是弗兰克死。”弗兰妮说。
“不对,”弗兰克说,“我早死了,给活人烦死的。”
“安静。”母亲说。
我到爱荷华巴布房里去举重。每次铁轮从杠子边掉下来,都会滚到柜子旁把门撞开,掉出一堆东西。巴布教练的柜子乱透了,他只管一股脑把东西往里塞。有天早上爱荷华巴布摔了几个铁轮,其中一个撞上柜子,结果蛋蛋的熊跌了出来,戴着我的跑步帽、穿着弗兰妮的绿毛衣,还有母亲的尼龙袜。
“蛋蛋!”我吼道。
“什么?”蛋蛋回吼。
“我找到你该死的熊了!”我大叫。
“那是我的熊!”蛋蛋叫回来。
“耶稣基督。”父亲说。于是蛋蛋又到布雷兹大夫那儿去检查耳朵,莉莉也跟着去检查身高。
“要是她两年都没长,”弗兰妮说,“我怀疑她会在两天内长高。”反正检查莉莉的法子有的是,老布雷兹显然也想搞个清楚。
“你吃得太少,莉莉,”我说,“别担心,多吃一点就好了。”
“我不喜欢吃。”莉莉说。
天就是不下雨——一滴也没!不然就下在午后或晚上。我坐在教室里上代数二、都铎王朝史、初级拉丁文,听着雨声,心情落到谷底;要不就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我的房间、整栋新罕布什尔旅馆,还有艾略特公园——听着雨下了又下,我心想,就是明天!但一到早上,雨又变成了雪,要不就停了,净吹着干干的风。我只得到艾略特公园跑我的步——经常遇到要去生物实验室的弗兰克。 。 想看书来
05 圣诞快乐,1956(8)
“疯子、疯子、疯子。”弗兰克嘲笑我。
“你说谁疯子?”我问。
“当然是你们,”弗兰克说,“弗兰妮一年到头都在疯,蛋蛋是聋子,莉莉是畸形。”
“那你很正常啰,弗兰克?”我边问边原地跑步。
“至少我不会把自己的身子,拿来当橡皮筋玩。”弗兰克说。我当然知道弗兰克常常拿他的身子玩,但父亲私下跟我郑重地谈过几回有关男生女生的话题,有次他说,每个人都自慰,而且有时是必要的。因此我决定对弗兰克友善些,不拿打手枪的事调侃他。
“狗标本怎么样了,弗兰克?”我一问,弗兰克立刻正经起来。
“唔,”他说,“还有一些问题。例如摆姿势就很重要,我还在想什么姿势最恰当。”他说:“身体已经都处理好了,最伤脑筋的就剩姿势。”
“姿势?”我说,一边回忆哀愁摆过什么姿势。它睡觉和放屁的样子似乎次次不同。
“唔,”弗兰克解释道,“标本有几种典型的姿势。”
“哦!”我说。
“一种叫‘困兽姿势’。”弗兰克说着忽然倒退几步,举高前肢作自卫状,一副竖起背毛要打架的样子。“懂吧?”
“老天,弗兰克,”我说,“我看这不太适合哀愁。”
“唔,反正这是典型姿势。”弗兰克说,“再看这种。”他说着朝我一侧身,脸倚着肩膀狺狺低吼,仿佛伏在树枝上。“这叫‘掩蔽姿势’。”他说。
“哦。”我说,心下怀疑如果摆这个姿势,是不是还得找根树枝来让哀愁趴。
“弗兰克,它是条狗,”我说,“不是豹子。”
弗兰克皱起眉头。“就我个人而言,”他说,“我比较喜欢‘攻击姿势’。”
“不用摆了,”我说,“我等着瞧。”
“别担心,”他说,“包你认不出。”我正是担心这个——到头来没人认得出可怜的哀愁,包括弗兰妮。我想弗兰克一定忘了原本的目的——他已经被计划牵着鼻子走了。这件事可以为他拿到三个自修的生物学分,比重相当于一份期末报告。我无法想象,摆成“攻击”姿势的哀愁会是什么样子。
“何不把哀愁蜷成一球,就像它睡觉的模样,”我说,“尾巴搁在脸上,鼻子贴着屁眼?”
弗兰克跟平常一样摆出厌恶的表情,而我原地跑也跑够了,便绕着艾略特公园快跑了几圈。
我听见麦斯从新罕布什尔旅馆四楼的窗口对我大喊:“喂,你是呆子吗!”他的吼声越过冰冻的地面和枯叶,吓跑了公园里的松鼠。在防火梯下二楼某人的窗口,有件浅绿色睡衣在灰暗的天色中飘荡;看来朗达·蕾伊今天睡觉穿的不是蓝色,就是黑色——或者,亮橘色那件。浅绿色睡衣像幅旗子朝我招摇,于是我又快跑了几趟。
我到三楼时,爱荷华巴布已经起来了。他正在练挺举,人仰躺在东方地毯上,脑袋下垫了个枕头。他正用力把杠子举高——笔直横举,上头足足有一百五十磅。老巴布的脖子跟我的大腿一样粗。
“早安。”我小声说。他朝我挤了挤眼。杠子一歪,锁铁轮的小玩意没弄紧,几个铁轮便从一边掉下,接着又是另一边。铁轮子滚了一地,巴布教练连忙闭目缩身。我用腿挡住了几个,但还是有一个撞上柜子,门开了,又是一堆东西跌出来,扫帚、汗衫、巴布的跑步鞋,还有支网球拍,柄上缠着他的防汗带。
“耶稣基督。”父亲在楼下自家的厨房说。
“早安。”巴布对我说。
“你觉得朗达·蕾伊吸引人吗?”我问他。。 最好的txt下载网
05 圣诞快乐,1956(9)
“乖乖。”巴布教练说。
“我说真的。”我说。
“你要听真的?”他说,“去问你爸。我太老了,自从最后一次弄断鼻子,我就没正眼瞧过女人。”
这一定是他还在爱荷华打前锋时的事,我知道,因为老巴布的鼻子都是皱纹。他在早餐前不装假牙,所以那颗脑袋在大清早总是秃得吓人——空荡荡的嘴在歪鼻子下就像鸟喙的后半部,仿佛某种没羽毛的怪鸟。爱荷华巴布如猛狮的身体上长了个怪物的脑袋。
“唔,你觉得她‘漂亮’吗?”我问。
“我没想过。”他说。
“现在想啊!”我说。
“说不上‘漂亮’,”爱荷华巴布说,“但她有种魅力。”
“什么魅力?”我问。
“性感!”巴布的对讲机传出一个声音——当然是弗兰妮。她又在控制台偷听呱呱盒了。
“死囝仔!”爱荷华巴布说。“拜托,弗兰妮!”我说。
“你应该问我。”弗兰妮说。
“乖乖。”爱荷华巴布说。于是我告诉弗兰妮一切,朗达·蕾伊在楼梯间给我的“建议”、她对我喘息和心跳的兴趣——还有下雨天的计划。
“怎样,就做啊!”弗兰妮说,“干吗等下雨?”
“你想她是不是妓女?”我问弗兰妮。
“你意思是她会收钱?”弗兰妮说。我倒没想过这回事——“妓女”这字眼在得瑞给用滥了。
“钱?”我说,“你觉得她会收多少?”
“我可不晓得她收不收,”弗兰妮说,“如果我是你,一定先搞清楚再说。”我们把对讲机调到朗达的房间,听着她睡梦初醒的呼吸声。我们听了大半天,仿佛用听的就能知道她“值”多少。最后弗兰妮耸了耸肩。
“我要去洗个澡。”她说着把旋钮一转,对讲机传出各个空房的声音。201,没声音;301,什么也没有;401,一样;102,空的;402,麦斯的杂音。弗兰妮起身离开控制台,打算去放水。我又转了转旋钮……203、303、403,再快转到205、305……“有了”……405,又没了。
“等等。”我说。
“那是什么?”弗兰妮说。
“我想是305。”我说。
“再听一遍。”她说。那是朗达楼上走廊另一端的房间,爱荷华巴布的对面,但他出门了。
“快啊!”弗兰妮说。我们怕得要命,旅馆里没客人,305却闹哄哄。 那是个星期天下午,弗兰克在生物实验室,莉莉和蛋蛋去看电影了,朗达坐在她房里不动,爱荷华巴布又不在,尤里克太太在厨房,麦斯藏在杂讯后面听他的收音机。我转到305,弗兰妮和我又听见了。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女人喘着。
“呼、呼、呼!”男人喊着。可是德州佬早回家了,也没别人住305。
“咿、咿、咿!”女人说。
“唔、唔、唔!”男人说。他们简直就像对讲机捏造出来的!弗兰妮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想关掉,或者换到其他比较安静的房间,但弗兰妮不让我动。
“噫!”女人叫。
“呶!”男人说。一盏灯掉在地下。女人笑了起来,男人则喃喃抱怨。
“老天。”父亲说。
“又一盏。”母亲说完又笑。
“如果我们是客人,”父亲说,“就得赔钱了!”
他俩笑个不停,仿佛父亲说的是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关掉!”弗兰妮说。我照做。
“有点好笑,对吧?”我试着说。
“为了避开我们,”弗兰妮说,“他们居然用旅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弗兰妮说,“他们真的彼此相爱——真的!”我不禁奇怪自己为何觉得这事理所当然,而我姐姐却如此意外。弗兰妮抛开我的手,两臂环抱着自己,仿佛要让自己头脑清醒,又像在取暖。“我该怎么办?”她说。“这会成什么局面?下一步又会如何?”她问。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5 圣诞快乐,1956(10)
但我永远没办法看得跟弗兰妮一样远。那一刻我根本没往前想,我甚至忘了朗达·蕾伊。
“你该去洗澡了。”我提醒弗兰妮,她似乎需要人提醒——或者忠告。
“什么?”她说。
“洗澡,”我说,“那就是你该走的下一步。你要去洗澡。”
“哈!”弗兰妮说,“见鬼!去他妈的澡!”她说着,继续两手环抱,在原地晃来晃去,仿佛想跟自己跳舞。我弄不清她是高兴还是生气,但当我开始同她一起闹——跟她跳舞、推她、搔她胳肢窝,她也照样回敬。我们跑出控制室,穿过楼梯间奔上二楼。
“下雨、下雨、下雨!”弗兰妮大叫。我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朗达打开休息室的门,对我们皱眉头。
“我们在祈雨,”弗兰妮告诉她,“要不要一起跳?”朗达笑笑。她穿着一件晃眼的橘色睡衣,手上还拿着本杂志。
“现在不要。”她说。
“下雨、下雨、快下雨!”弗兰妮跳着走开了。
朗达对我摇摇头——亲切地——然后关门。
我跑出去追弗兰妮,一路追到艾略特公园。我们看见父亲和母亲在三楼靠防火梯的窗边。母亲开窗叫我们。
“去电影院带莉莉蛋蛋回家!”她说。
“你们在‘那儿’干吗?”我叫回去。
“打扫!”母亲说。
“下雨、下雨、下雨!”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