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蛋蛋,”我低声说,“它在哪儿?”不过对蛋蛋说悄悄话实在是件傻事。
“什么?”蛋蛋说。母亲和布雷兹大夫都说蛋蛋的听力有进步,但父亲说蛋蛋没有听力,只有“聋力”;要是布雷兹大夫觉得蛋蛋的耳朵有进步,那他八成也聋了。布雷兹大夫甚至认为莉莉的侏儒症也有“进步”,因为她有长大(一点点)。但是别人长得更多,相形之下,莉莉反而“长小”了。
“蛋蛋,”我大声了些,“哀愁在哪里?”
“死掉了。”蛋蛋说。
“见鬼,我知道它死了,”我说,“可是它在哪?蛋蛋,哀愁在哪?”
“哀愁跟巴布爷爷在一起。”蛋蛋说。这话当然没错。同时我也明白,甭想从蛋蛋口里套出哀愁的下落了。
“明天是除夕。”我说。
“谁?”蛋蛋说。
“除夕!”我说,“我们有个派对。”
“在哪?”他问。
“就在这,”我说,“新罕布什尔旅馆。”
“哪间?”他说。
“大厅,”我说,“最大那一间——就是餐厅,呆子。”
“这里不能开派对。”蛋蛋说。蛋蛋的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房里当然没有开派对的地方,这我知道,但我没多想;等蛋蛋再开口,我已经快合眼了。
“湿掉的东西要怎么弄干?”蛋蛋问。
我不禁想象起哀愁现在的模样,雪雨交加之下,天知道它在没加盖的垃圾筒里待了多久。
“什么湿东西,蛋蛋?”我问。
“毛,”他说,“毛要怎么弄干?”
“你的毛,蛋蛋?”
“随便谁的,”蛋蛋说,“很多,比我还多。”
“唔,我想是用吹风机吧!”我说。
“弗兰妮那个?”蛋蛋问。
“妈也有。”我告诉他。
“嗯,”他说,“可是弗兰妮那个比较大,我想应该也比较‘热’。”
“有那么多毛要弄干啊?”我说。
“什么?”蛋蛋说。但我懒得再说一遍了,蛋蛋的耳聋会挑场合。
隔天一早,我看着他脱下睡衣,里头是一整套正式打扮——他就穿这样睡了一夜。
“你准备得可真周到啊!”我说。
“准什么备?”他问,“今天不上学,还在放假。”
“那你干吗穿这样睡觉?”我问,但他没理会,自顾自在衣服堆里东翻西拣。“找个什么劲?”我说,“你不是都打扮好了?”但蛋蛋只要一感觉我有取笑他的意思,就装作没听见。
“派对上见。”他说。
蛋蛋喜欢新罕布什尔旅馆,搞不好比父亲还喜欢——父亲喜欢的只是开旅馆这个主意;老实说,他已经愈来愈怀疑这个事业有成功的可能。蛋蛋喜欢所有的房间、楼梯,还有这间前女子中学无所事事的感觉。父亲知道我们空无一人的时候太多了些,但蛋蛋用不着在乎。
客人用早餐时偶尔会把在房里发现的怪东西拿过来。“房间很干净,”他们会说,“可是……有人留了这个。”橡皮牛仔的右手、满是蛛网的蛤蟆腿、画上鬼脸的红砖J、写着“呃!”的黑桃五、装了六粒弹珠的小袜子、还有一套挂在407室衣柜里的制服(蛋蛋别了警徽的棒球装)。
06 弗洛伊德来信(3)
除夕当天,正当乍暖还寒——雾气笼罩着艾略特公园,昨天下的雪已经融化,露出一星期前灰兮兮的雪块。“早上你到哪儿去了,小强?”大家在餐厅七手八脚地布置除夕派对时,朗达·蕾伊问我。
“今天没下雨。”我说。我知道这个借口很勉强——她也知道。我并未对朗达不忠——也没人可以让我不忠——但我一直梦想着一个跟弗兰妮年纪相若的对象。我甚至要她替我安排约会,只要是她认可的朋友就好——但弗兰妮总说她朋友配我太老;也就是说,她们至少都十六了。
“今天不举啊?”弗兰妮问我,“你不怕身材走样?”
“我要练习怎么派对。”我说。
我们预计会有三四个得瑞的学生(过完圣诞提前回学校的)在旅馆过夜,包括来跟弗兰妮约会的小琼斯,还有小琼斯的姐妹——她不是得瑞的学生。小琼斯是为我带她来的,我很怕小琼斯的姐妹会跟他一样高大,也很想知道她是否就是哈罗德·斯沃罗口中被强暴的那个。我实在好奇得有点过分,跟我约会的到底是位被强暴过的高大女孩,还是没被强暴的高大女孩?——我唯一肯定的是,她一定是个女巨人。
“别紧张。”弗兰妮对我说。
我们把圣诞树卸下来。父亲不禁热泪盈眶,因为这是爱荷华巴布砍的树;母亲也难过得走开了。巴布的葬礼在我们眼中显得很低调——这也是我们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葬礼;拉丁教授和外婆过世时我们还不够大,老熊缅因州也没有葬礼。由于爱荷华巴布死得热闹非常,我们以为他的葬礼也应该大吵特吵——“至少要像杠铃摔到地下那么大声。”我对弗兰妮说。
“正经点。”她说。她似乎觉得自己比我更大了,我恐怕这正是实情。
“这个姐妹是不是那个被强暴的?”我贸然问弗兰妮,“我是说,小琼斯带的是他哪个姐妹?”从弗兰妮的表情看来,这问题使我们之间的差距又增加了几年。
“他只有一个姐妹。”弗兰妮盯着我说,“有没有被强暴有关系吗?”
我哑口无言,我能说“有”吗?我能说,一般人不跟被强暴过的人提强暴这回事,跟没被强暴的人就可以畅谈无碍?要探讨他人内心的伤痕,也得看对象?我们必须假设伤痕存在,把受害人当成残障者对待(我们又该如何对待残障者)?没关系?关系大了。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才十四岁,正是缺乏经验的年纪(关于强暴,我永远只能缺乏经验),我以为“碰”一个被强暴过的人应该有点不同,或者说应该避重就轻,要不就别碰她。我还是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弗兰妮,她瞪着我瞧。
“你错了。”她说。但她的语气就像骂弗兰克“混账王八蛋”一样。我觉得自己一辈子大概都是十四岁了。
“蛋蛋呢?”父亲吼道,“蛋蛋!”
“蛋蛋从不帮忙。”弗兰克一边胡乱扫着圣诞树在餐厅里遗下的松针,一边抱怨。
“弗兰克,蛋蛋还小。”弗兰妮说。
“蛋蛋应该可以更懂事点。”父亲说。而我(蛋蛋的“好榜样”)……我很清楚蛋蛋为何又听不见了,他此时一定在新罕布什尔旅馆某个房间,整理湿得一团糟的拉布拉多黑猎狗——哀愁。
等圣诞节最后一丝踪迹都从新罕布什尔旅馆扫地出门,我们开始想除夕夜要怎么布置。
“没人想过除夕,”弗兰妮说,“干脆别布置算了。”
“派对还是要的。”父亲逞强地说,尽管他可能是最没心情过节的人。
06 弗洛伊德来信(4)
大家都记得除夕派对是谁的主意——爱荷华巴布。
“反正没人会来。”弗兰克说。
“你说你自己是吧,弗兰克?”弗兰妮说,“我可有朋友要来。”
“就算有一百个人来,你还不是躲在房间里,弗兰克。”我说。
“吃你的香蕉去吧!”弗兰克说,“顺便跑一跑——跑到月球去算了。”
“嗯,我喜欢派对。”莉莉说。大家都望着她——因为她不开口,就没人看见她;她真是愈来愈小了。莉莉已经快十一岁,可是个子比蛋蛋还小得多;她只到我的腰,体重不到四十磅。
所以我们再无异议,只要莉莉想开派对,我们就得尽力投入。
“那餐厅该怎么布置,莉莉?”弗兰克问她。他对莉莉说话时总弯着腰,就像对婴儿车里的宝宝说话,满口童言童语。
“不用布置,”莉莉说,“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了。”
我们默默站着,像是聆听死刑宣判。母亲说:“这主意很棒!我这就打个电话给马特森家。”
“马特森?”父亲说。
“还有法克斯家,也许再加上考德家。”母亲说。
“别找马特森!”父亲说,“还有,考德已经邀请过我们了——他家每年都有派对。”
“唔,那我们邀些老朋友得了。”母亲说。
“嗯,还会有些熟客。”父亲说,但他也不敢确定,我们都避开视线不看他。我们的“熟客”其实只有一小撮,大半是巴布教练的酒友。他们会不会再出现都成问题,何况是在除夕夜。
尤里克太太不晓得该准备多少菜肴,麦斯不确定该把停车场的积雪铲光,还是跟平常一样弄出几个位子就好。朗达·蕾伊似乎自顾自地为新年派对兴高采烈着,连要穿的衣服都想好了——她全告诉了我。我认得那件衣服——就是弗兰妮买给母亲的性感洋装,母亲又送给了朗达。看过弗兰妮试穿的我,很担心朗达要怎样才套得上身。
母亲找了个乐团来表演。“差不多算个乐团吧!”以前听过的弗兰妮说。他们每到暑假就在汉普顿海滩表演,不过大半成员平时都得回高中念书。弹电吉他的是个叫史利西·威尔斯的高中小混混,担任主唱兼原音吉他的就是他母亲——一个体格嗓音都相当可观的女人,名叫桃乐丝;朗达·蕾伊挑明了说她是个“荡妇”。乐团的名字叫做“桃乐丝飓风”,不知是跟着她取的,还是和几年前一个也叫桃乐丝的轻度飓风有关。乐团成员包括这对母子,还有威尔斯的两个高中哥们,一个弹贝斯,一个打鼓。我猜这三个男生放学后大概在同一家修车厂工作,因为他们的行头就是修车技工的制服,名字跟胸口的GULF标志绣在一起,依次是丹尼、杰克和史利西。桃乐丝穿得很随便,随便到连朗达·蕾伊都觉得惹眼。弗兰克对“桃乐丝飓风”自然只有一句话好说:“低级。”
他们喜欢唱猫王普莱斯利的曲子——“如果听众里有很多成年人,我们就唱些慢的,”桃乐丝在电话里告诉母亲,“要是年轻人多,就飙些快的。”
“乖乖,”弗兰妮说,“我等不及想听小琼斯对桃乐丝飓风有什么看法。”
我打破了好几个该放到餐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因为我等不及想听小琼斯的姐妹对我有什么看法。
“她多大?”我问弗兰妮。
“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弗兰妮故意吊我胃口,“她大概有十二岁。”
弗兰克把扫帚和拖把放回一楼工具间时,发现了一点哀愁的踪迹:那块制式底座板,上面原本载着攻击姿势的哀愁。板子上有四个整齐的螺丝洞,还有哀愁的爪印——它的爪子是用螺丝锁在板子上的。
06 弗洛伊德来信(5)
“蛋蛋!”弗兰克大叫,“你这个小偷!”
看来蛋蛋把哀愁从板子上拿掉了,此刻他大概正在按着记忆,自行改良老狗的姿势吧!
“还好缅因州没落到蛋蛋手里。”莉莉说。
“应该说,还好缅因州没落到弗兰克手里。”弗兰妮加一句。
“这里没地方跳舞,”朗达·蕾伊闷闷不乐地说,“椅子都挪不开。”
“我们可以绕着椅子跳!”父亲尽往好处想。
“一辈子都锁死了。”弗兰妮悄声说,但父亲还是听见了。他听到巴布说过的话还没法子平心静气——至少现在还不行——马上又伤心起来,头也别开了。在我记忆中的1956年除夕,每个人都不时“把头别开”。
“哦,该死。”弗兰妮对我低语,满脸愧疚——很少有的事。
朗达·蕾伊很快给了弗兰妮一个拥抱。“你得成熟一点,亲爱的,”她对弗兰妮说,“你得明白,大人恢复得没小孩快。”
我们听见弗兰克在楼梯间尖着喉咙喊蛋蛋。他恢复得也不怎么快,我想,就某种意义而言,弗兰克从来就没当过小孩。
“闭上你的乌鸦嘴!”麦斯·尤里克在四楼吼道。
“下来帮忙布置——你们两个!”父亲大喊。
“死小孩!”麦斯又叫。
“他又懂什么小孩了?”尤里克太太咕哝道。
哈罗德·斯沃罗从底特律打电话来。他不会提早回得瑞,所以也赶不上派对。他说每年除夕总是无聊得要命,最后只得看一整天的除夕节目。“我还是待在底特律算了,”他说,“犯不着大老远搭飞机到波士顿,跟小琼斯一票人坐车跑来跑去,结果照样待在个烂旅馆里看除夕节目。”
“我们不开电视的,”我告诉他,“会干扰乐团表演。”
“哦,”他说,“反正我也赶不上了,还是留在底特律吧!”跟哈罗德·斯沃罗说话不能讲什么逻辑,我向来搞不清该怎么接腔。
“巴布的事我很难过。”哈罗德说。我谢过他,向大家转达他的问候。
“痞子也不来。”弗兰妮说。她有个从康涅狄格格林尼治来的朋友叫恩妮斯汀·塔克,“痞子”就是恩妮斯汀的波士顿男友。除了弗兰妮和小琼斯,大家都喊恩妮斯汀“小点”;显然是因为从前母亲喊她“小不点”时溜了嘴,从此这诨名就如俗话说的,“跟定”她了。恩妮斯汀似乎觉得无所谓,也不怎么气小琼斯给她取的另一个绰号:她胸部很丰满,所以小琼斯喊她“大咪咪”,连弗兰妮也跟着叫。小点塔克太崇拜弗兰妮了,无论弗兰妮怎么损她都不以为忤;至于小琼斯——我那时认为,如果他要损你,也只有认了。小点塔克有钱又漂亮,正当十八年华,人也不坏——只是老把人家开的玩笑当真——她是弗兰妮所谓的“交际花”,也是弗兰妮在得瑞唯一的同性朋友。小点虽然才十八岁,在弗兰妮眼里已经够“干练”了。弗兰妮对我解释他们的计划,小琼斯和他的姐妹从费城开车过来,先去格林尼治接大咪咪,然后再到波士顿接她男朋友彼得·拉斯金(“痞子”是也)。可是痞子来不成了,弗兰妮说,因为他在亲戚的婚礼上得罪了个姑妈,不过大咪咪还是要跟小琼斯他们来。
“这下就多一个女生给弗兰克了。”父亲好意说道。我们都默不作声,心上恶兆连连。
“那我都没有。”蛋蛋说。
“蛋蛋!”弗兰克吼道,害我们都吓一跳。没人知道蛋蛋在场,更不知他何时来的。蛋蛋又换了套衣服,正装出忙着整理餐厅的样子,仿佛跟我们做了一整天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06 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