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白礼服的男人瞪着冷清的大厅,墙上空空如也的邮件匣,还有小琼斯丢在楼梯口的冬衣箱。“客满?”他说,仿佛头一回发现某种世间常理。“老天爷,”他说,“我还听说这儿快倒了。”这可不是我想听的话。
我又把他领到大门口,他弯下腰拾起一堆邮件递给我;大家为派对忙了一天,没人记得到大厅口去拿信。
男人只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又折回来。
“我要叫计程车,”他告诉我,“外头暴力太多。”显然他指的是另一种世间常理,而非艾略特公园——桃乐丝·威尔斯早走了。
“你没钱坐计程车。”我告诉他。
“哦,”穿白礼服的男人说着,往湿冷的台阶上一坐。“我得想一想。”
“想什么?”我问。
“想想看我该去哪儿!”他说。
“回家?”我提醒,但那人朝上挥了挥手。
他还在想。我看看邮件。一样的账单,一样没人写信来订房间。只有一封信与众不同:上面贴了漂亮的外国邮票,邮戳印着Osterreich(奥地利),还有一堆异国文字。信是从维也纳寄来的,收信人是父亲,但写得很怪。
温·贝里
哈佛毕业
一九四?年班
美国
看来这封信旅行了很久才抵达父亲这里,但至少邮政当局总算有人知道哈佛在哪里。后来父亲说,能收到这封信是他上哈佛最具体的收获;如果他念的是比较没名气的学校,这信就收不到了。“光凭这点,我就宁可他念比较没名气的学校。”弗兰妮后来说。
当然,哈佛校友会效率之强可见一斑,否则也不可能光凭名字和“一九四?年班”,就查到1946年毕业的父亲住在哪里。
“怎么回事?”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从二楼的房间走出来,在楼梯间对我喊。
“没事!”我说,踢了踢坐在台阶上的醉汉,他又睡着了。
“外面的灯怎么开着?”父亲喊。
“快走!”我低声对穿白礼服的男人说。
“很高兴见到你!”那人诚心地说,“我这就上路啦!”
“好,好。”我低声道。
可是那人才走到最下一阶,马上又露出想事情的样子。
“你在跟谁说话?”父亲喊。
“没人!是个醉鬼!”我说。
“耶稣基督!”父亲说,“醉鬼还说没人!”
“我可以应付!”我喊。
“我换了衣服就来,”父亲说,“耶稣基督。”
“快走!”我对穿白礼服的男人吼道。
“再见!再见!”那人喊着,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台阶下愉快地对我挥手。“我很尽兴!”
我当然明白,那封信是弗洛伊德寄来的。在父亲知道之前,我想先看看信里写些什么,也想和弗兰妮——或者加上母亲——好好讨论一番。但来不及了。信很简短扼要。
假如你收到这封信,那么你果真照当年跟我的约定进了哈佛。好孩子。
“晚安!上帝祝福你!”穿白礼服的男人叫道。但他走到灯光的尽头处又停了下来,背对黑暗的艾略特公园挥着手。
我把灯关掉,这样万一父亲来了,也看不到那个盛装的幻影。
“我看不见!”醉汉哭道,我又打开灯。
“快滚!否则揍扁你!”我对他大吼。
“这不是应对之道!”我听见父亲喊道。
“晚安!祝福你们!”那人叫。我关掉灯时,他还待在灯下,但这回没抗议了。我把弗洛伊德的信看完。
我终于找到一只聪明熊,一切都改观了。我现在有一家好旅馆,但我年纪大了,如果你和玛丽来帮我经营,它可以变成了不起的大旅馆!我有一只聪明熊,但我也需要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哈佛毕业生!
父亲一阵风似的冲进大厅,脚上的拖鞋踢开了一个啤酒瓶,睡袍被大门吹进来的风刮得泼剌响。
“他走了。”我对父亲说,“只是个醉鬼。”但父亲又打开了外面的灯——在灯光的边缘,白衣人正挥着手。“再见!”他满怀希望地喊道,“再见!祝你好运!再见!”这一幕效果惊人,白衣人转身消失在灯光外——仿佛出海远荡而去——父亲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黑暗中的背影。
“喂!”父亲大喊,“喂?回来!喂?”
“再见!祝你好运!再见!”白衣人喊道。父亲呆呆地瞪着那片黑暗,直到冷风把穿着睡袍和拖鞋的他吹得发抖;我把他拉进屋里。
像所有说故事的人一样,我有能力结束这个故事,而当时也可以这么做。但我没有撕掉弗洛伊德的信。在白衣人的影子还残存在父亲脑海之际,我把信递给他——就像所有说故事的人一样,多少知道我们将要往哪里去。
07 哀愁再现(1)
教我接吻的莎琳娜·琼斯(那深而鲜活的口腔令我永远难忘),后来终于找到一个了解她牙齿该不该拿掉的男人;她嫁给同一家事务所的律师,生了三个健康的小孩。(“砰!砰!砰!”弗兰妮说。)
装子宫环时昏倒的小点塔克(有朝一日,她丰满的胸部和摩登的举止对我都不再像1956年时那么特别)命硬得很,逃过了哀愁这一关;事实上,不久前我听说她还没结婚,依然是个交际花。
而一个名叫菲德利克·佛特、只有四英尺高的四十一岁中年人,或者我们口中的“菲利”——他的马戏团就是预约了一整夏、令人又好奇又不安的“菲利综艺班”——在1957年冬天,从父亲手中买下了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
“八成没卖几文,我打赌。”弗兰妮说。但我们一直不知父亲是用多少钱把旅馆卖掉的,由于菲利综艺班是那年夏天唯一预约的客人,父亲便先写信通知小个子团主,表示我们全家即将搬到维也纳。
“维也纳?”母亲呶呶不休' 译注:mutter,与德文的“母亲”拼法相同。',对父亲直摇头,“你对维也纳懂多少?”
“我又对摩托车懂多少?”父亲反问,“熊呢?还有旅馆?”
“问题是你学到了什么?”母亲问。但父亲对这点毫无疑虑,弗洛伊德说了,一只聪明熊可以使一切改观。
“我知道维也纳跟得瑞不一样。”父亲对母亲说,然后写信向菲利综艺班道歉——由于他要把新罕布什尔旅馆卖掉,马戏团可能得另觅居处。我不知道菲利综艺班是否出了个好价钱,但他们是头一个买主,父亲便接受了。
“维也纳?”小琼斯说,“老天爷。”
弗兰妮原本可能反对,因为怕离开小琼斯;但她发现小琼斯不忠(圣诞夜和朗达·蕾伊那回事),所以对他冷冷淡淡的。
“跟她说,那只是生理需要。”小琼斯说。
“那只是生理需要,弗兰妮。”我说。
“还用说吗?”弗兰妮说,“看来你一定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维也纳,”朗达·蕾伊在我身下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出于无聊。“我倒想去看看,”她说,“不过看来我还是得留下——要不就没事做,要不就替那小秃子干活。”
“小秃子”说的就是菲德利克·佛特。他在一个下雪的周末前来拜访,对四楼浴室器材的尺寸印象深刻——还有朗达·蕾伊。当然,莉莉也对菲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个子只比莉莉大一点,虽然我们一再向她(其实主要是对我们自己)保证,她还会长——一点点——而且她的身材比例也不会像菲利一样畸形(希望如此)。莉莉长得很漂亮,玲珑可爱;菲利的脑袋则比身子大了好几号,松垂的手臂像错接一气的牛腿肉,手指像一截截切好的腊肠,洋娃娃的腿上有对肿肿的脚踝——活像松紧带没了弹性的袜子。
“你的马戏团是什么样子?”莉莉大着胆子问。
“怪表演,怪动物。”弗兰妮在我耳边低语,害我打了个突。
“小表演,小动物。”弗兰克喃喃说。
“我们只是个小马戏团。”菲利对莉莉意味深长地说。
“也就是说,”等菲利走了,麦斯·尤里克说,“那见鬼的四楼对他们正合适!”
“如果他们都长得像那样,”尤里克太太说,“一定吃不了多少。”
“如果他们长得都像那样。”朗达·蕾伊翻着眼——没再说下去,她决定不去想。
“我觉得他很可爱。”莉莉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07 哀愁再现(2)
可是菲利综艺班的团主却害蛋蛋做噩梦——突如其来的尖叫声令我背脊一凉,脖子也扭了;蛋蛋双手乱挥,一把将床头灯扫到地上,两脚在被里乱踢,仿佛快被床淹死了。
“蛋蛋!”我吼道,“那是梦!你在做梦!”
“什么?”蛋蛋尖叫。
“做梦!”我吼回去。
“小矮人!”蛋蛋喊,“他们在床下!爬来爬去!到处都是!”
“老天,”父亲说,“既然只是小矮人,又有什么好怕?”
“嘘。”母亲说,生怕莉莉听了伤心。
到了早上,我躺在杠铃下,不时偷瞥一眼下床换衣服的弗兰妮,心里想着爱荷华巴布。他对去维也纳的事会怎么说?还有弗洛伊德那间需要一个哈佛毕业生的旅馆?还有,一只聪明熊真能为人带来成功的希望?我边举边想。“都一样,”爱荷华巴布一定会说,“不管去维也纳还是留在这,全都一样。”在沉重的压力下,这是我觉得巴布教练会说的话。“无论到哪儿,”巴布会说,“我们都一辈子锁死了。”不管在得瑞或维也纳,旅馆都是父亲的旅馆;果真没有任何事物能令我们多少变得“异国”些?我不禁想着,感觉杠铃美妙地一起一落,还有在我视野一角的弗兰妮。
“拜托你把举重器材搬到别的房间,”弗兰妮说,“这样我才好一个人换衣服——看在老天的份上。”
“你对去维也纳有什么想法,弗兰妮?”我问她。
“我想那地方会让我们干练一点。”弗兰妮说。她已经打扮齐整,和平时一样自信十足,俯视着拼命想把杠铃平缓放下的我。“我房间里大概不会有举重器材,”她加一句,“也没有爱举重的小子。”弗兰妮说着,朝我的左臂(比较弱的那手)腋下轻吹一口气——然后三两步跳开,避过先左后右纷纷滑落的铁轮子。
“耶稣基督!”父亲在楼下对我大吼。我想,如果爱荷华巴布还在世,他大概会说弗兰妮错了;无论维也纳会不会令我们变得更干练——无论弗兰妮的房间放着杠铃还是缀满蕾丝——我们只是从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换到另一家而已。
弗洛伊德的旅馆(或者说我们从航空信想象出来的片断印象)名叫弗氏旅馆(Gasthaus Freud);弗洛伊德的来信并未提到“另一个”弗洛伊德是否在那儿待过。我们只知道旅馆位于“第一区的‘市正当中’!”——弗洛伊德说的。但就他寄来的那幅灰蒙蒙的黑白相片,只能勉强辨认出两扇铁门,被一连串像是糖果店的陈列柜夹在中间;一个看板写着“KONDITOREI”(蛋糕屋),另一个是“ZUCKERWAREN”(糖店),“SCHOKOLADEN”(巧克力)显然也算一个。而最上方那一个更写着大大的“BONBONS”(糖果),比褪色的“弗氏旅馆”四个字还大。
“什么?”蛋蛋说。
“BONBONS,”弗兰妮说,“乖乖。”
“哪个是糖果店的门?旅馆的门在哪儿?”弗兰克问,他天生有门房的本能。
“我看得你得住在那里才知道。”弗兰妮说。
莉莉找来一个放大镜,试着解读旅馆铁门上、门牌号码下面那个字体十分奇怪的街名。
“克鲁格街(Krugerstrasse)。”她下结论,至少这和弗洛伊德信上的住址一致。父亲向旅行社买来一份维也纳地图,我们找到克鲁格街——如同弗洛伊德所言,在第一区的“市正当中”。
“离歌剧院只有一两条街!”弗兰克兴奋地叫道。
“乖乖。”弗兰妮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07 哀愁再现(3)
地图上绿色的小块是公园,红线和蓝线是公车行经之处,还有华丽的建筑物——大得和街道不成比例——代表各个名胜地标。
“好像大富翁。”莉莉说。
我们找出了大教堂、博物馆、市政厅、大学和议会。
“不知帮派都在哪一区出没?”同我们一起看地图的小琼斯说。
“帮派?”蛋蛋说,“谁啊?”
“就是耍狠的家伙,”小琼斯说,“身上带刀带枪的。”
“帮派。”莉莉复诵一遍。我们瞪着地图上的街道,仿佛这样就可以看出那些暗巷所在。
“这是欧洲,”弗兰克厌恶地说,“也许没有帮派。”
“这是个都市,不是吗?”小琼斯说。
但对我而言,从地图上它看起来像个玩具城——有漂亮的名胜,到处是划分成绿地、供人取乐的大自然。
“说不定在公园。”弗兰妮咬着下唇说,“帮派都在公园出没。”
“见鬼。”我说。
“那里没有帮派!”弗兰克叫道,“只有音乐!只有点心!每个人见面都打躬作揖,穿着打扮不一样,如此而已!”我们瞪着他,不过都晓得他生吞活剥了不少维也纳的事;父亲常带书回来,弗兰克都抢头一个看。
“点心、音乐,每个人见面都打躬作揖,弗兰克?”弗兰妮说,“是这样吗?”莉莉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看来看去——仿佛缩小的人们会浮现在纸上,打躬作揖,穿着打扮不一样,或者结成帮派出没。
“唔,”弗兰妮说,“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有黑人帮派。”弗兰妮还在为朗达·蕾伊的事跟小琼斯怄气。
“见鬼,”小琼斯说,“你们最好期待有。黑人帮派是最好的帮派,兄弟。那些白鬼帮派都有自卑感,有自卑感的帮派是天下最烂的帮派。”
“什么感?”蛋蛋说。他一定以为“自卑感”是某种武器,有时我也这么想。
“唔,我想那里应该‘不错’。”弗兰克板着脸说。
“嗯,一定的。”莉莉跟弗兰克一样正经八百地说。
“我看不到,”蛋蛋认真地说,“我看不到,所以不知道那里什么样子。”
“应该还好啦,”弗兰妮说,“大概不会好到不得了,但应该还可以。”
很奇怪,弗兰妮似乎是我们之中受爱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