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什么名字?”父亲问。
“大概就叫亚布纳吧!我想,”弗洛伊德说,“有人说他是荷兰人,但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他对欧洲很清楚倒是真的——这点我确定!”父亲很想追问犹太人的事,但母亲用手肘顶了顶他。他们刚下班,正坐在果岭上——翠绿的草地在月光下转为湛蓝,旗杆上的红旗随风飘动。叫缅因州的熊已经除下面罩,正靠着细细的旗杆想搔痒。
“过来,笨熊!”弗洛伊德对熊说,熊不理他。
“你家人还在维也纳吗?”母亲问弗洛伊德。
“家里就只剩我姐了。”他答道,“打从去年三月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去年三月,”父亲说,“正是纳粹占领奥地利的时候。”
“Ja,还用你说?”弗洛伊德说。旗杆一压就弯,缅因州搔痒不成,一气之下把它一巴掌拍出洞口,让旗杆在果岭上滚了个圈。
“耶稣基督,”弗洛伊德说,“我们再不换地方,它恐怕要在球道上挖洞了。”父亲拾起无辜的十八洞旗杆插回洞里。母亲今晚不用当“招待”,身上还穿着打扫客房用的制服,这会儿连忙跑到熊面前喊它。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9)
那熊几乎不跑,只是蹒跚地走——而且绝不离摩托车太远。由于它常在车上擦来擦去,挡泥板的红漆亮得像铬钢一样,连侧座凸起的圆锥点也压凹了。缅因州经常给排气管烫到,因为它老在车子还没冷却时就靠上去擦,弄得管子上满是烧焦的熊毛——仿佛摩托车也曾是只毛茸茸的野兽。因此缅因州身上的黑毛缺了好几处,还有些地方烧得又焦又平——颜色活像晒干的海草。
没有人晓得这只熊到底学了些什么——甚至弗洛伊德有时也莫名其妙。
他们在午后露天宴会上的“表演”,与其说熊是主角,倒不如说是弗洛伊德和摩托车。弗洛伊德先驾车兜圈子,熊坐在侧座上,顶篷卸下——活像飞行员坐在开放式的机舱里,只差没有操纵杆。缅因州在公开场合通常都戴着口罩,那是个红皮口罩,让父亲想到曲棍球赛偶尔用到的护面。戴了口罩,熊看起来个子变小了,原本就有皱纹的脸挤得更皱,鼻子也扯长了些,简直就像只发胖的狗。
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绕,等观众看腻了打算转头继续聊天,弗洛伊德便停下车让引擎空转,走到侧座边用德文对熊大声吆喝。这下观众可乐了,主要是听人讲德文太好笑。弗洛伊德继续吆喝,直到熊慢吞吞地爬出侧座,跨上驾驶座,沉甸甸的熊掌放在车把上,它的腿太短,够不到刹车和底板。接着弗洛伊德坐进侧座,下令开车。
毫无动静。弗洛伊德坐在侧座,对没反应的熊大声咆哮。熊默默攀着车把,在座垫上前后摇摆,两腿悬空晃个不停,仿佛在水中漫步。“缅因州!”有人喊道。有些害臊的熊郑重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动。弗洛伊德一边吼着大家爱听的德国话,一边爬出侧座,走到驾驶座旁。他打算教这只畜生骑摩托车。
“换挡!”他抓起熊的一只巨掌,放在车把上离合器控制的位置。“加油!”他吼道,用另一只熊掌让引擎加速转动。弗洛伊德那辆三七印第安的排挡杆竖在油箱旁,驾驶要换挡,得惊险地暂时放开一只手不握车把。“启动!”弗洛伊德喊道,一把将车子推到前进挡。
熊骑着摩托车越过草地,引擎发出稳定的低鸣,速度不增不减,只是直直地朝着体面的宾客冲去——那时,男人就算刚运动完也戴着帽子,亚布纳的男泳客甚至还穿连身带帽的泳装——虽然短泳裤在三十年代已经风行,缅因人却不时兴这么穿。不论男女,外套都有垫肩。男人穿又宽又大的法兰绒上衣,运动的妇女穿便鞋着短袜,正式打扮则是有腰身、泡泡袖的洋装。熊就朝这么一班人冲过去,弗洛伊德在后追赶,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一阵色彩斑斓的骚动。
“Nein!Nein(不对)!你这只大笨熊!”
戴着口罩、表情成谜的缅因州,将肥嘟嘟的身子从车把上向前倾,继续往前冲,路线只稍微偏了点。
“你这笨畜生!”弗洛伊德直嚷嚷。
熊把车骑开——穿越宴会的帐篷时从不撞倒支架,也不会扯到餐桌和吧台上铺满酒食的白亚麻桌布。侍者在偌大的草坪上穷追不舍。打网球的人在球场上喝彩,可是一看熊靠近就弃拍而逃。
不管熊晓不晓得它在干吗,它不会碰到围篱,速度不会太快,也从不骑到码头,爬上游艇或捕虾船。等观众差不多看腻了,弗洛伊德也一定赶上它了,抱着宽阔的熊背骑在后面,把熊和三七印第安带回宴会上。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10)
“它还有点小毛病!”弗洛伊德对观众喊道,“不过,就像你们说的,‘瑕不掩瑜’!别担心,它会学乖的!”
这就是表演的全部内容,一成不变。弗洛伊德教给缅因州的只有这么多,他说缅因州只学得会这些。
“它不是只聪明熊,”弗洛伊德告诉父亲,“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年纪已经大了。我本来以为还可以,它简直跟小熊一样听话。偏偏林场的人什么都没教它。横竖那班人啥也不懂,跟动物没两样。他们只晓得把它当宠物,喂饱了安分就成,可是却养得它成天打混、无所事事。跟他们一样。我猜它爱喝酒的毛病也是林场的人教出来的。它现在不喝了——我不让它喝——但它老是一副想喝的样子,懂吗?”
父亲不懂。他只觉得弗洛伊德很了不起,而三七印第安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机器。休假时,父亲会骑着它载母亲沿着海岸兜风,两人抱在一起,海风吹得一身清凉。但他们永远不落单,摩托车要开出亚布纳旅馆,缅因州非在侧座同行不可。要是不带它,缅因州会凶性大发:老熊只有这时才会跑,而熊跑起来可是快得吓人的。
“你可以试着摆脱它看看,”弗洛伊德对父亲说,“最好先推着车走,到马路上再发动引擎。如果你真要试,第一次先别带小玛丽。穿厚一点,否则万一被它追上,你会被扁得很惨。它不会真的发飙——只会有点亢奋,尽管试吧!不过,如果你开了几里路,它还在后面跟的话,最好停下来带它回去,否则它可能会心脏病发作,或者迷路——它很蠢的。
“它不会猎东西吃,要是你不喂它就完了。它是家畜,不是什么野生动物。它大概比德国牧羊犬聪明一倍,但还是不够在这世界生存,懂吗?”
“这世界?”莉莉总是眨巴着眼睛问。但对父亲而言,1939年夏天的世界是新鲜而温馨的,有的是母亲羞怯的触感、三七印第安隆隆的吼声、熊浓烈的体味、缅因寒冷的夜晚,以及弗洛伊德的智慧。
弗洛伊德的那条跛腿当然也是来自摩托车意外——腿没接好。“差别待遇。”他说。
弗洛伊德短小精悍,灵敏得像只野兽,肤色很特别,像绿橄榄用慢火熬出的褐色。他的毛发又黑又亮,有一小丛软毛长在眼睛正下方的痣上。这颗带毛的痣比一般大,至少有铜板大小,比胎记更引人注目。但它生在弗洛伊德的脸上,就像笠贝附在缅因的岩石上一样自然。
“都是我的脑子太大,”弗洛伊德对母亲和父亲说,“没留半点空间给头发,头发吃醋了,才长一丛在不该生的地方。”
“那搞不好是熊毛。”弗兰克有一回这么说,但他说得太认真,吓得弗兰妮尖叫着抱住我的脖子,掐得我咬到了舌头。
“弗兰克是怪胎!”她大叫,“给我看你的熊毛!弗兰克!”可怜的弗兰克那时已进入青春期,一向羞于承认自己早熟。不过,就连弗兰妮也无法分散弗洛伊德和熊的无比魅力。就像1939年的父母亲一样,我们完完全全给迷住了。
父亲说,有时夜里他会陪母亲散步回宿舍,吻别道晚安。如果弗洛伊德睡了,他就把缅因州系在摩托车上的锁打开,解下面罩喂它吃东西,然后一起去钓鱼。为了不让缅因州淋到雨,摩托车上张着一块用木桩架起的防水布,像个低低的开放式帐篷,父亲一向把钓鱼用具裹在里边。
他俩去的是焦点湾的码头。它排在一列旅馆船坞之后,塞满了捕虾船和小渔舟。父亲带缅因州坐在码头最前端,用他称为“汤匙”的假饵钓小鳕鱼,把上钩的鱼直接喂给缅因州吃。只有一晚他们起过争执。父亲通常可以钓到三四条鳕鱼——够他俩吃了——然后就回家。但是那晚没有鱼汛,等了一个钟头还没半点动静,父亲便从码头边起身,打算去拿缅因州的口罩和链子。 电子书 分享网站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11)
“回去吧,”他说,“今天海里没鱼。”缅因州不肯走。
“走啊!”父亲说。可是缅因州也不让父亲走。
“呃!”熊咆哮道。于是父亲乖乖坐下来继续钓。“呃!”缅因州不高兴了。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抛竿、换饵,使尽浑身解数。假如他能到烂泥地里挖几条沙蚕来,也许还可以把钓钩垂到海底去钓比目鱼;但是父亲一有要离开的样子,缅因州就勃然变色。父亲考虑要不要跳下水从别处上岸,潜回宿舍找弗洛伊德,再从旅馆找些吃的把缅因州哄回去。但过了一会,他决定这晚是豁出去了:“好,你要定鱼了是吧?我就钓给你看,妈的!”
接近破晓时分,有个捕虾人带着虾笼到码头来,准备出海捞昨天撒的笼子——很不幸地,他也带了饵,被缅因州闻个正着。
“你最好给它。”父亲说。
“呃!”缅因州哼道。捕虾人只好把当饵的鱼全给了熊。
“我会付你钱,”父亲说,“绝不食言。”
“说到‘食’言,我倒想做一件事,”捕虾人说,“我要把这只熊装到笼里当饵,看它被虾子吃光光!”
“呃!”缅因州哼道。
“你最好别惹它。”父亲说。捕虾人乖乖住嘴了。
“Ja,它脑袋不怎么灵光,那只熊,”弗洛伊德告诉父亲,“我早该提醒你,它对吃的特别死心眼。林场的人喂它太多东西了,一天到晚吃——吃的都是垃圾。搞得它现在动不动就觉得没吃饱,要不就想喝点什么。你要记住一点,没喂它以前,你千万别先开动,它会不高兴。”
因此缅因州在表演前总是吃得饱饱的——白亚麻桌布上摆满了冷盘、鲜鱼和烤肉,如果缅因州饿着上阵,那麻烦可大了。被弗洛伊德事先填了个饱、撑了一肚子的熊,骑起车也老实得多。它稳稳地扶着车把,看来甚至有点呆滞,仿佛生理上迫切需要的是一个饱嗝,或者大泻一顿。
“这种小儿科表演,根本是赔本生意。”弗洛伊德说,“这地方太高级,来的都是势利眼。我应该找群比较俗的观众,会玩宾果,不光是跳舞。我应该去比较‘民主’的地方——有赌斗狗什么的,懂吧?”
父亲不懂。不过,他看到那些比拉科尼亚堰堤或汉普顿海滩更低级的地方时,一定大开眼界。到处是醉鬼,大家愿意花点闲钱看熊表演。亚布纳的观众对弗洛伊德和缅因州是太过高尚了,甚至高尚得不会欣赏那部三七印第安。
然而父亲知道弗洛伊德无意离开。夏天在亚布纳的钱很好赚,只是熊没变成他想象的金矿而已。弗洛伊德要的其实是别的熊。
“这熊实在太笨,”弗洛伊德对我父母说,“根本没理由要人家提高报酬。话说回来,你要是在二流度假地敢催人给钱,麻烦才多。”
母亲握住父亲的手,警告地使了点劲——或许在她看来,他正在想象那些“麻烦”、那些“二流度假地”。但父亲想的是他哈佛的学费;他喜欢三七印第安,也喜欢缅因州。他从没见弗洛伊德费过半点力气训练熊。而且年轻的温·贝里对自己很有信心,巴布教练的儿子相信,天下没有他想得出却办不到的事。
前阵子他计划过,在亚布纳度过夏天后,他就要到剑桥租个地方,找个工作——最好在波士顿。这样他就能一边赚钱、一边熟悉哈佛附近的环境,一旦学费存够,马上可以注册入学。在他想来,这样说不定还能边工作边念哈佛。母亲当然很中意这计划,因为波士顿和得瑞之间有波缅线的铁路——那时列车班次还不少,来往十分方便。她已经开始想象父亲周末来看她的情形;而她,或许也会偶尔适度地到剑桥或波士顿去看他一两回。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12)
“你对熊懂多少?”她问,“对摩托车又懂多少?”
她也不喜欢他另一个主意,如果弗洛伊德不愿把熊和三七印第安割爱,父亲就要跟他到林场去。温·贝里身强体健,但绝不是个粗汉子;而在母亲想来,林场这种低三下四的所在,父亲一去绝免不了被同化——连回不回得来都是问题。
其实她根本无需担心。等到夏天结束,事态变化之大之烈,远超乎父母微不足道的计划所能预期。1939的夏天就像当时还没有名称的欧战一样劈头而来,无处可躲;而他们——弗洛伊德、玛丽·贝兹和温·贝里——就像肯尼贝克河口遭到狂风横扫的鸥群,被那年夏天席卷而去。
八月底的一个夜晚,母亲送完晚餐,刚得空换上马鞋和槌球长裙,在自己房里的父亲便被电召去照顾一位受伤的男客。父亲奔过槌球场的草地,母亲正在那里等他。她肩上倚着一支球棍,林间串起照明的灯泡映在她身上,有如圣诞节时般幽幻——在父亲眼里,母亲“就像个拿着棒槌的天使”。
“我待会就来,”父亲对她说,“有人受伤了。”
她跟着他过去,和一群人一起奔向旅馆的码头。岸边灯火辉煌,停着一艘闹哄哄的大船。甲板上有个铜管声震耳的乐队,浓重的油料和引擎废气发散在咸咸的空气中,混着稀烂的水果味。显然船上有一大缸水果酒,乘客不是拿它往身上泼,就是拿来洗甲板了。码头的最前端有个人仰卧着,脸颊汩汩流血——他上船时从梯子上跌下来,脸给船栓弄得开了个口子。
那人是个大个子,月光映得周遭一片深蓝,令他看上去满脸是血。来人一碰到他,他就坐起来大吼:“Scheiss!”
父亲和母亲常听弗洛伊德嘴里溜出这个德文字眼,晓得是句粗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