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上前一步,早知无果,却还是忍不住要求证,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怔了怔,没有回头。
我站在台阶上,凝望着他那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风卷起了他的长衫,却撼动不了我沉重的锦袍。他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视线,很慢很慢。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难以逾越。
那一片雪衫,飘渺流转,终于消失不见。
我笑了笑,亦转身。泪水还是掉了下来:
莲,你看,你就连骗我说爱我的话,也做不到了……
第七十二章 一曲清歌
一朵莲形烟火冲天而起,在明亮的天空中散出点点耀眼的星斑。
隐莲,你是真的要走了吧?
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以后了……
我在皇宫,你在闇神殿。天涯各处,不相往还。
没有归宿,没有彼岸,无处逃遁的感伤。
这是由爱而来却无法随爱而走的感伤。
我面对着金箔玉石相缀的门,潸然泪下。
“绿翘。”一身玄色龙袍的隐玉从花廊后走了出来。
我擦掉眼泪转向他,嘴唇动了动,还是开不了口。
我该叫他什么?父皇么?
只是,世上会有这样的父亲么?硬生生要让外甥女在自己的女儿的肚子里死去。
我将手搭在门上,几欲推开:“我累了。”
“你还在怨我拿掉了你的孩子么?”隐玉趋步上前,却又在台阶下滞了步,沉声道,“让她死我也很心痛,但是,这个孩子不能留。”
“为什么?!她是我的孩子!”我蓦然转过身来,冲他大吼道,“你没有权利杀了她!”
隐玉静静地看着我,缓缓道:“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苦心。”
他说完,拂袖欲走。
“如果当年外公也拿掉了我。你的女儿——我,今天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他那时根本就不知道落缤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隐玉的声音亦提高几分,“落缤甚至连我都不曾告诉……”
“你根本就不知道,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成长的喜悦与期待。”我红了眼眶,嘶声道,“就像当年你不知道我娘在怀着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我顿了顿,“所以,她才选择不告诉外公,不告诉你。因为她怕外公会拿掉孩子,因为你,根本就不值得她托付!”
“胡说!!”隐玉终于大怒,急步上前扼住了我的喉,“别以为你是我的女儿就有资格评论我和你娘之间的感情!”
“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带她走!还让她嫁给别人!”
隐玉眯起眼注视着我的脸,手指上的力道蓦然松懈,神情变得疲惫不堪:“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绿翘,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娘。”
两人之间,久久的沉默。
我抬起眼,问道:“你当年收养我,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是落缤的孩子。”隐玉的话语渐渐变得温柔,眉头舒展,“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想要留在身边。即使,我那时认为你是隐焱的孩子。”
“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你的女儿?”
“……”他的欲言又止再一次证实了我曾经模糊的猜测。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没等隐玉回答便推开房门,走进去将背抵在门上,“算了,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不送,皇上。”
我隐约觉得定与他在祭天别院,与隐莲之间达成的那个关于擘天令的协议有关。我痛恨自己成为交易的筹码。特别是,利用我的人,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隐莲也会同意那个协议。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真的……
隐玉站在门外许久,直到我听到江御楼焦灼的声音传来:“启禀皇上,隐莲被人救走了……”
“什么?!”
“是闇神殿的魅影和毒童子。他们似乎在附近潜藏了很久,刚才那莲形烟火就是隐莲发出的信号……宫内有不少侍卫正中毒昏迷。”
“都是废物。”
两人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苦笑,这世上,没有谁能留得住隐莲的脚步。
后来有人告诉我,隐莲离开我的那日,洛城的莲花一夕之间骤然落尽了。
千万朵芙蕖纷纷凋零,河道中乱红成阵,濯锦江上枯荷逐波。再也不见的莲花盛景。
繁华尽落,如梦似痕。
小的时候,最爱听老宫娥说的关于五皇子出生时的异事:隐莲初生那日,洛城的莲花骤然全绽,莲香氤氲到天际,是百年难得的盛景。
先帝大喜,视为祥瑞之兆,遂赐名:莲。字,清蕖。
红泪经常带着两岁的隐言来看我。
儿子是太子,并且升为贵妃的红泪在后宫中的势力已是如日中天。
说话的神态与气质已不是当年那个红泪。
我突然觉得非常陌生。她身上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变化。很……不喜欢。
寒暄了几句后便觉得无趣。我撇开话题,索性轻轻握住隐言的小手,牵着他蹒跚而走。隐言长得似足了隐玉,玉面凤目,只是眼角下依然落了一颗与红泪一般的泪痣。他咿咿呀呀,已会说一些简单的话。
“叫,姐姐……姐姐……”
“几……几几……”
“不对。”我笑道,忙夸张了口型纠正,“姐,姐姐。”
“姐……几几……”隐言小嘴一翘,稚嫩的语气可爱得要命。
我掌不住咯咯笑了,忽地神色一黯。
“想到……那孩子了……?”红泪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
如果没有那场劫难,或许还有四个月,我的青菡就能出世了,她就能叫我娘了……但是……
我习惯性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平坦如初,什么都没有了。
我本来想分散自己对隐莲的爱和想念,试着对江御楼好一点,让时间慢慢平复一切。
然而,在分散的过程中,却更渴望整合。
原来,感情是没法分散的。愈是努力忘记,反而愈渴望得到一个完整的人。
而那个人与我,咫尺天涯。
'奇'一日,我摒退了所有的宫女,独自一人坐在皇宫的后花园里,摊开掌心。
'书'那朵血莲开得正盛。
犹记得那日他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弹琴,眼含笑意:“我在想,如果翘儿能像今天这样,永远在我身边教我弹琴,让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或许,我就真的可以放下很多东西了。”
那日,他曾与我一同发誓,要生死相随。共同钟下璇玑灵玉。
隐莲那如花落般缱绻动人的话语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
甚至他拥我入睡时的感觉,那清冽的莲花香气。似乎仍触手可及。
。如果曾经爱过一个人,会记住他的气息,可能最后会淡忘他的容颜,但仍然记得他的气息,这是无法被时间代替的。
远远地有琴声传来。飘飘渺渺,听的并不真切。
我凝神去听,只觉得那弹琴之人的琴技虽不纯熟,但曲调凄切,催人泪下。眼前仿佛有千万朵芙蕖在我身边落尽,无限的相思与荒凉。
心中一恸,忙起身循声而去。
第七十三章 琴满洛城
绕过九曲回廊。
浓烈的海棠花下,一名着绿色长衫的少女正低头抚琴。
不过十三、四岁,豆蔻年华。
乌黑的秀发用青色丝带随意地挽起,放在肩上,露出雪白的脖颈。十指纤纤,在琴弦上来回拨转,但在琴技上却显得有些笨拙。
她身后的两名宫女一见我,忙屈膝行礼道:“长公主……”
我微微一笑。
少女抬起头来,一张如玉的容颜完全展露。她眼中的惊讶并不亚于我。
那是一张与我颇为相似的脸,甚至无论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都似足了曾经的我。
“你是……绿翘!对不对?”那少女俏生生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问道。
我微微颔首:“没错。”
那少女直直得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一咬牙,跺了跺脚,道:“哎呀!到底是比不上你了!”
古怪的少女。不过,那性子,那神态,真的似足了曾经的我。
是啊,是曾经。
未等我开口,她又追问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仔细审视眼前少女的眉眼,与我有说不出的相似,但是仍是陌生。我摇摇头。
“上元灯会。玉狐面具。”那少女提醒道。
我恍然,眼前出现了那张被我吓得大哭,得理不饶人的女娃娃的粉脸,试探着道:“隐……纤纤?”
依稀记得,她是八王爷的女儿。而八王爷,似乎娶的亦是南宫世家的女子,我娘的姐姐。怪不得她的容貌竟与我如此相似。
隐纤纤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你记性真好!”
“对了,你刚才弹的那曲子……”
听得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队御林军由江御楼亲领而来。
扬尘,并步。训练有素的队伍。
“见过长公主和纤纤郡主。”江御楼一抱拳,身子站得笔直。他在别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地轻轻扬起下颌奇…'书'…网,银色的凤纹锦袍在阳光下折射出眩目的光晕。
“哦,原来是凤翎将军。”隐纤纤冲他挥挥手。
“有什么事么?”我轻声问道。
江御楼看了一眼隐纤纤。
她马上反应过来,忙笑道:“你们聊,我弹琴倒有些累了,去四处转转。”说完,带着宫女迅速离去。
我还记得第一次,不,是我失去记忆后的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洛城的大街上。
那日,他骑在一匹乌色的宝马之上,高高勒起缰绳,冲我喝道:“放了他!”神采斐然,气势逼人。他的下颌微微扬起,如画的眉宇间却满是骄矜之气。
于是,对他有些厌恶。
后来回想起以前的事,发现他其实变了许多。从一个懦弱胆怯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独挡一面的将军。无论怎么样,都很是不易。
在我最迷惘最无助的一个月里,就是这个人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忍受了我一切的无理取闹和不堪之举。他不善辞令,只能以默默承受的方式给予我最大的安慰和关怀。至今,他的身上仍留有我抓伤,咬伤的痕迹。
小的时候都是我保护他,没想到,现在换他来保护我。
“说吧,有什么事?”
“我是想问,你想不想出宫去转转?若是的话,我都准备好了。”
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小时侯那样了。不再是那个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跟在我身后的江御楼。他站在我的面前,比我还高出一个头来。身材挺拔,骨骼清朗。肩膀很宽,仿佛可以容纳一切,给人以安心的感觉。
我点点头,笑道:“好。”
出宫之事按我的意思并未大肆铺张,不过仍拗不过江御楼,他说以我现在的身份不能乘马而行,只能乖乖地坐在轿子里。
十月的洛城。
仍是微微地带着些许的暑意,直至慢慢寒凉。
我坐在流苏装饰的彩锦小轿中,撩开珠帘朝外看去。
满城的枫叶渐渐染上了红晕,零星地铺落。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
一片枫叶悄无声息地从我撩开的帘外飘落到我的膝上。
我将它捡起来放在手心,露珠半点,一掌青红。
忽听得一曲清歌倾入肺腑,凝神静听,凄切婉转,哀凉还暖。渐渐地有无数具古琴加入演奏,曲至高处,琴声如碎玉落金,枉断人肠。
无数的白色莲花仿佛在眼前纷纷凋零,被风扬起,犹如下了一场漫天飞絮的花雨。别离与惆怅,相思与无望。泪水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回过神来,正是隐纤纤在宫里弹奏的那首曲子!
“停轿!”我急喊道,趁轿子刚落地,撩开珠帘而出。
“公……”江御楼勒紧马缰,忙跃下马来。
我急急地循声而去,远远地在一个琴馆前伫了步。
是锦瑟的琴馆——“无端”。
无数的百姓站在琴馆之外,静静地聆听由里面传出的曲子。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变得很轻很轻,甚至,他们都已忘记了呼吸。毫无疑问,每一个人的脸颊上都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泪痕。
整个洛城都沉浸在这首哀伤的曲子之中,仿佛整个洛城的莲花再一次地落尽了。
我站在人群之外,怔怔地,想起了隐莲与我分离的那一日,他单薄而孤寂的背影。那日,风卷起了他的长衫,却撼动不了我沉重的锦袍。他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视线,很慢很慢。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难以逾越。
余音未了,千弦尽断。
我却早已,泣不成声。
江御楼温热的手掌安慰似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这支曲子很动人。”他轻轻说道。
我肿着眼朝他看了看,擦掉眼泪。点点头。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腾出一条道来。只见一名锦衣美人与一队琴师抱着断了弦的古琴从馆内走出,又被人们团团围住。
“姑娘!这首是什么曲子?”
“能告诉我们这是谁写的曲子?”
“此曲名为《洛城莲落》。”锦瑟从人群中走出,余光落在我与江御楼的身上,不觉一怔,但还是微笑着回应他们,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晰,“是闇神殿的隐莲,隐尊主,写给已经分离的爱人。”她直直地看向我,面无表情,“因为他们分别的那一天,正是洛城莲花一夕落尽的那一日。”
莫道世间断肠曲,
最是洛城莲落时。
第七十四章 左右为难
秋暮,乱洒衰荷,珠雨颗颗。
菡萏香销,翠叶残冷,西风愁起,终不堪看。
回到宫中,我独自一人立在乱荷零落的水塘前,反反复复回想着锦瑟说的那几句话。
她说:此曲名为《洛城莲落》。
她说:是闇神殿的隐莲,隐尊主,写给已经分离的爱人。
她说:因为他们分别的那一天,正是洛城莲花一夕落尽的那一日。
“洛城莲落……”我叹了口气。像是把胸腔里的一切都叹了个干净。身体里什么都不剩,空的。秋风凉凉地掠过,擦过我蹙起的眉头。
只是,再也没有温柔的指尖来将它抚平了。
隐莲,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这支曲子,分明又唤醒了我对你的眷恋和痴狂。
如果你亦爱我,为何那日不愿说出那几个字,而是选择离开?若那日你回头,向我伸出手,对我说:“绿翘,跟我走。”是不是一切都不再是现在的样子?
我仍清楚地记得,曾经的某一日,你坐在高高的雪锻软轿上,向我伸出手来,微笑如水的模样。
你的手向我伸出,你说,绿翘,跟我走。
洛城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莲,我可以违心地告诉别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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