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没说话,一时之间,接二连三,他有些猝不及防,再来,他没有立场。
医生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两个多月人流的,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对身体的影响很大,患不孕不育的几率也较高,我经手的好几例都出现了类似情况。”
顾小北默然,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益发惨白,放在大腿上的手,指肉纠结,掐进肌理深处,这就是违伦的代价么,她可能再也做不成母亲,她对孩子没多大感情,但是她想当母亲,因为顾小北的母亲,是一位无私而美好的女人,她也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女人。
许鸣腾地起身,拽着她的手就往外拖,携带着怒气,竟似有万夫莫档之勇,顾小北也倔,另一手死把主门柱,任他生拉活扯,岿然不动。
许鸣暴怒,回转身来,只一步便跨到她近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你她妈的别堕了,现在就跟我结婚,生下来就跟我姓许,你XX的听到没有,我说现在就结婚。”
顾小北顺着门柱跪坐在地,涕泪泗零,一抽一抽地朝他哭喊:“你别管我了,顾小北不值得,顾小北不值得,这个孩子真的不能留,你别理我,真的,别搭理我,求求你——”
情绪太过激动,也不适合立刻手术,许鸣扶着她坐回了候诊室,等到大家情绪都稳定下来,他幽幽地问,“你真的非这样不可。”
顾小北吸了吸鼻子,坚定地点头。
两小时后,顾小北进了人流室,临走他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有我呢。”
“恩。”男孩儿并不宽厚的手,竟令她莫名地安详起来。
她猛地坐起身来,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后背全然濡湿,晚风抚过,脊背阵阵发凉,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一样的子夜,一样的情境,相同的梦魇,几度轮回,即便是梦,那种撕裂的痛楚,一样真实,每梦一次,痛便深一分,如今,怕是深入骨髓,病入膏肓罢。
再不能入睡,索性起身,倒了杯水,她像一抹无依的孤魂,踩着异国清冷的月光,独自徘徊,三年了,又在这样清冷的夜,想起了清冷的他,他是魔,像呼吸一样,浸入了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无从摆脱。
五十一,掌控
出了机舱门,透亮的白光从四面儿倾泻下来,她微微眯起眼睛,原来,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她已经由大洋彼岸的黑夜,跨进了都城故地的白昼。
取完托运的行李,她朝着出口方向,笔直地走去,彼时,顾梓轩已经等候多时。
她笑笑地冲他挥手,他矗立在往来如织的人流中,勾唇轻笑,一如三年前般温润动人,梓轩哥像一枚上好的璞玉,历练了时间的雕琢,益发地光华耀眼。
她喜好轻便的缘故,行李不多,顾梓轩极自然地接过,她也乐得轻松,两人并肩走着,出了机场的大门,七月流火,热浪滚滚袭来,这才唤起她,对于S城酷暑炎夏的记忆,在异乡呆得久了,伦敦的天永远是一样的不温不火,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毕竟,那样的天还是很契合,像她一样懒散的人。
梓轩哥还是一样的善解人意,车上,冷气开得很大。
窗外,白亮的光,异常热烈,光是这样看着,已经能够想象,它灼伤皮肤的火辣。
“你似乎有些忘本。”顾梓轩如是说,眉目间有隐隐笑意,一边开着车,并未落下她一身长衣长裤的装扮。
循着他的话,顾小北低头,看了看自己同这酷暑全不相称的穿着,释怀地笑笑,连梓轩哥竟也打趣起她来,看来,她没心没肺的光辉形象,是深入人心了。
她状似轻松地岔开话题,“梓轩哥,你过得好么,妈,她也好么?”还有那个男人,他,过得好么?三年来,她几乎断绝了同S城相关的一切,她心心念念,一心一意,想问的就是这句。
顾梓轩放慢了车速,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很好,我很好,姑妈也好,就是常念叨你。”说着顾梓轩揉了揉她的发,一如往昔般宠溺,“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顾小北也随着他营造的和谐,真正轻松起来,佯怒道:“梓轩哥,三年了,你还当我是,那个只会躲在你怀里哭鼻子的小丫头呐,我长大了,结实着呢。”
顾梓轩半认真道:“你一直都很结实,我知道。”要是不够结实,又如何能在举目无依的异国他乡,独守三年,顾小北还是一样,倔强得叫人心疼。
等他回过神来,旋即敛下眼底的哀伤,顾小北却未错过,目光转至窗外,看来,那个市委书记不错,在他的管辖下,S城愈发地繁盛了,熙来攘往的街头,车水马龙,大十字又添立了几栋高厦,阳光晒着楼宇外镶的明晃,流光溢彩般,熠熠夺目。
转瞬,她自嘲地笑笑,无论是人,抑或是其他任何事物,他一向善于掌控,进而步步为营。
在伦敦,英国的绅士很有风度,其中不乏优秀的追求者,每每遭逢,她只是委婉谢绝,大多数时候,她执着于自己的独来独往,有好几次,身边要好的同学,都忍不住问,“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恋爱是件快乐的事,你应该让自己快乐。”
她苦笑,只是同他们说了一个故事,“小时候,在街口捡了一只和她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她不能将它带回家养,但她每天都会去那个街口,喂给它一些剩菜剩饭,周末会带它去公园嬉耍,就这样,小猫伴她成长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它病死了,她哭了两夜没阖眼,有一个好心的哥哥又送了她一样可爱的猫咪,她却怎么也找不回以往那样认真的执着。”
听了她的话,同学只是说,“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是故事么,是吧,此刻才明白,她只是爱上了一种毒,纵使是离得开,之后,对任何其他,怕是食髓不知味了。
“小叔——”顾梓轩突然开口,阻断了她的遥想,心下一凛,她偏头看他,静待下文。
顾梓轩叹了口气,仍是道:“小叔他,订婚了。”
“噢,是吗?那好啊,他也不年轻了。”她强作镇定,却忽略了自己的声线,正颤抖不止,三年,无论是异地而处,抑或是故地重游,由始至终,她从不曾脱离那个男人的掌控,只此一句,足以令她的世界,地覆天翻。
五十二,习惯
对于她拙劣的伪装,顾梓轩也只是一笑带过,转而轻松道,“这次回来打算长住?”
顾小北微微地笑笑,“可能不会,这次回来,原计划是,巡着自己喜欢的城市,一站一站地开小型的演奏会,S城是第一站。”
顾梓轩半认真道:“小丫头翅膀硬了,可以飞了。”
顾小北莞尔,“娱乐自己而已,也算不负三年所学。”
“不回顾家住了?”他试探地问。
她轻摇了摇头,不无讽刺地弯唇,顾家,三年前以为自己是破茧成蝶,绕了大半个地球,到头来,不过是作茧自缚。
顾家之于她,是太多复杂情感纠错而成的结,缚住的,是心,她困在这样一个死结里,难分难解,如是想着,她疲惫地阖上双眼,“梓轩哥,”她轻道:“我有些累了,你送我去凯悦吧,我订了房。”
扭转门把的同时,她顺手挂上了“请勿打扰”的铭牌,进了房间门,甩掉粘了她一夜复半天的高跟,一径朝沙发方向去了,她松开身体,舒展在软和的靠垫上,在飞机上昏昏沉沉,睡得反反复复,头有些痛,她下意识地伸出两指挤按上太阳穴,另一手操控着电话,她极有耐心地翻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当初走的时候,她狠下心肠删了很多人的号码,后来又循着记忆复记了一些,幸亏他还在,只迟疑片刻,她毅然拨通电话,忙音很长,她很耐心,终于,“谁,说话。”口气还是一样的冲,隐约混杂些麻将声。
她略吸了口气,“是我,顾小北。”
电话那头有麻将坍塌的声音,沉默了良久,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暗流汹涌,终汇成一句简单的话,“在哪,现在?”三年前,她说,他太好,她太不好,她说是朋友,他放她走,给她时间,三年前,他亲眼看到,她对自己骨肉的残忍,谁知,那个女人竟比想象中的还要狠绝,那一别竟是三年的杳无音信。
“我在S城,刚下飞机,现在很累了,明天抽个时间,大家见个面吧。”她平静地说,言下之意是见面再谈。
“好。”他也只是平和地应允。
她收了线,随手拣起一本杂志,不觉间,嘴角浮起久违的,由衷的浅笑,三年,不算太长的时间,却足以改变许多,连许少都这样沉敛了,要是换作三年前的鸣子,她甚至能凭空勾勒出此刻他暴怒的表情。
这样追忆着年少时光,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经意间,定格在一页英俊的男人身上,静静凝望着,她跌入一片美好的恍惚,不是因为油画上男人的俊朗,而是那个品牌,阿玛尼,衣中之皇,无意间,她发现,他的西装,衬衫,领带,休闲裤,诸如此类的,大部分是阿玛尼的牌子。
彼时,他宠她宠得厉害,像是处心积虑地要将她往坏里宠,那时的她,有些恃宠而骄,他每次进门,都习惯性地脱下外套,露出内里打底的深灰色衬衫,他似乎偏爱灰色,但又不得不承认,黯沉的灰,穿在他身上,却是格外地让人眼前一亮,她有些懊恼这样的认知,略微无理道:“一件衬衫就上万,奢侈,市委书记,不知民间疾苦。”
她以为,他还不至于生气,但至少会对于她的取闹,自动忽略,他却揉了揉她的发,眼角有淡淡地笑意,“习惯了,很舒适,也没在意价钱,我答应你,以后尽量试试其他品牌。”他这样说着,仿佛是极自然的宠溺。
薄凉的指抚上那流光溢彩的扉页,她阖上眼,无奈且无力,原来,关于他的一切,她从未忘记,现在似乎明白了,他缘何偏爱于阿玛尼,唯有衣中之皇,才足以匹配上人中之龙。
也许,他们是同一类人,无论是人,抑或是物,一旦习惯,便很难改变。
“恩,知道了,钱会按时汇进你的户头。”收了线,他立在29层高的落地窗前,仰望星空璀璨,俯瞰华灯辉煌,心境是与之毫不相称的苍凉。
三年来,虽远隔重洋,他却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顾小北的狠心不单单对他,即便对自己,也是近乎苛刻地独来独往,她走后,渐渐他有了仰望苍穹的习惯,异地而处,望着天边清辉的冷月,他时常在想,此刻的她,是否也望着同一轮明月,对于他的孤独,感同身受。
三年,她终于回来了,他还有多少个三年可等待,对于他的感情,她从来都是被动的,如果他的主动能换回她,他不介意,再多一次的主动,即使是同不相干的女人订婚,也只是手段之一,他笃定,他放不下的,她同样也做不到轻易摒弃,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她会回来,所以,他便为她创造一个契机,顾灏南订婚,她就真的回来了。
五十三,家园
第二天,他们约在了大家园,一进门,她就蒙了,还真不能小看了三年,想当年,这馆子也算根据地之一了,如今,外头的招牌还好,就大气了些,这内里的装潢,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和她想象中的,差了十万八千。
好在侍者还是一样讨喜,主动上前询问,她报了个包厢名,便尾随她,中间拐了两条短廊,只分钟光景,即行至包房门口,她道了谢,也没多想,扭转门把,直直地就走进去,她轻微一怔,相较于大堂柔和的光线,房内,灯火辉煌,一屋子人围坐了大半个圆桌,对比她三年的不闻不问,此时,是愧疚中掺杂些受宠若惊的情绪。
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状似轻松道,“我没来晚吧。”
莫小米大方地迎上来,“没晚,是咱赖不住性子,回来就好,”人一边说着,一边儿领着她往席里带,“不打算走了吧,这次回来,”说着给她盛了碗汤。
她轻笑,半玩笑道:“待定,没准儿。”
“我说顾小北,你也太不厚道了点儿,哥儿几个多义气,你一声不吭撒下咱三年……一个电话,谁也没推辞半句,你倒够没心没肺地,就一句,没准儿。”刘华挑了挑眉,说话间不时瞄向邻座的男子,这样说着,有些认真地怨怒,倒像在为旁边,闷声不响的兄弟鸣不平。
“这次我也不不帮你了,咱家华子出了名儿地嘴碎,今儿这话倒是句句在理儿,你是够没良心地。”莫小米说着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半真半假地控诉起她的无良。
莫小米冲她摇了摇头,“听听,这都群众的心声,你再说没准儿,铁定叫唾沫星子给淹死。”
她不禁莞尔,这样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轻狂岁月,对这帮人,她深谙其中待处之道,嬉笑怒骂,笑过则已,没必要跟人较真儿。
她避重就轻道:“敢情今儿这是,摆了出鸿门宴,夫唱妇随,八国联军,集体开批斗大会了?”
“得,你顾小北多伶俐一人儿,谁也占不了你便宜,耍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地。”刘华不打算休战,众人也闻到些火药味儿,都自觉噤了声。
像今天这样的场合,他刘华也不是不省事的人,实在是,为那厮憋屈得慌,想顾小北刚走那年,那厮常常是酩酊大醉,有好几次,都横倒在街头,他去的时候,大半夜地,就着了件儿单衣,外套,钱包,都叫丫给扒了,问他什么也不说,终于有一次,那厮吐了他一身,神智不清得厉害,嘴里还含糊呓语些什么,他俯下身,总算是听清了,他在喊顾小北的名字,那个抛下他三年,完全忽略他的女人,他许少几时受过这种鸟气,熬过那年,他似乎对自己好了,身边儿的女生,环肥燕瘦,走马观花似的换,性子也沉敛了,他看着心酸,三年,总算把那女人给盼回来了,第一句还是没准儿,XX的,想到这儿,他还想说些什么,许鸣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半玩笑道,“哥门儿,今儿这是,喝高了,还咋啦,吃点菜压压火。”说着往人碗里添了撮小黄瓜。
席间,一直没发话的许鸣也终于开了口,莫小米也跟着打起圆场,附在她耳际小声道:“也别往心里去,那厮是欲求不满。”
顾小北释怀地笑笑,大抵也听出些端倪,转瞬又抬眼看了看许鸣,当事人似乎还比较冷静,许少都赶上旁人淡定了,她苦笑,不知是该替他喜还是替他忧,而这一切,都是顾小北造成的,而她,好像更喜欢那个活力充沛的许少。
之后不久,宴席在有些沉闷地氛围下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