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说话声让他醒了过来。也许是天亮了吧?脚边很明亮。他抬起脸孔,男人在处置室的床上支撑起上半身。他的对面站着护士。
“没有。……那个,这里是哪里?”
男人发出询问。
“是医院哦。你不记得昨天晚上被救护车送来的事情吗?”
男人用右手挠了挠灰色的头发。
“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
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了轻轻的嘎吱声,护士转过头来。在与河濑的目光接触后,说了声“对不起”表示歉意。
“我们是用小声说话的。”
在河濑回答之前,男人先开了口。
“没事的哦。这种程度完全可以听得见。”
河濑和护士交换了一个眼色。
“还有,能不能请你打开灯?这里太暗,什么都看不见。我原本就不大受得了昏暗的地方。”
虽然光线比较暗淡,但并不是昏暗到看不见的程度。护士一面说着“啊,好的。”一面表情诧异地打开荧光灯按钮。房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那个,可以请你开灯吗?”
在光线充足的荧光灯下,男人向护士如此请求。
就算明白不是周围昏暗,而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男人也没有吃惊。
“因为会变得看不见,这不是第一次。”
男人的话让河濑反而大吃一惊。好像是在母亲的葬礼后,男人也原因不明地双目突然失明。不过按照男人的说法,过了十天左右就自然痊愈了。
虽然请当班的眼科和脑外科医生进行了诊疗,不过男人的眼睛没有任何异常。也就是说,“看不见”反而是不可思议的。眼科的医生还轻声嘀咕了一句“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吧。”
因为昨天闹出那样的自杀骚动,而且眼睛又看不见了,河濑原本一心以为会让男人住院。可是结果却并没有那样。因为神经科的医生来也诊疗过,结果给出了“没有住院的必要吧?”的判断。
不管河濑再怎么诉说“他是要去寻死”,男人也坚持说差点从过街桥上掉下去是因为喝醉了眼花,也没有试图咬舌自尽。总之就是否定了所有的自杀行动。被他这样坚定地否定了一切后,河濑的心情也摇摆起来。他开始觉得,男人是不是真的只是眼花了,试图咬舌头也是自己的会错意呢?
在诊疗结束的下午,医生只是给他开了用于放松的眼药就让他出了医院。因为男人的保险证不在,看到要支付的金额是河濑觉得自己的眼睛差点瞪出眼眶。因为光是靠自己的钱包的金额不足,所以他和医院方面说清情况,结果对方表示可以日后再支付。
河濑用出租车将眼睛看不见的男人带回了自己的公寓。他抓着在下了车子的瞬间就一动不动的男人的手臂,领着他行走。不清楚楼梯起点的男人一下子绊倒,差点就要摔倒。他的眼镜掉下来,河濑捡起那个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反正看不见的男人就算戴着那个也没用。而且摔坏了的话还麻烦。照这个样子看来,还是相当危险地。
因为男人跟不上他的步调,所以他缓缓地上楼梯。即使如此,男人的步伐也磕磕绊绊的。
在将男人带回房间中的瞬间,他泄露出大大的叹息。疲劳。让男人坐在沙发上,他茫然地看着前面。虽然恨不能立刻去睡觉,不过他有事情想要确认。
“请让我看一下你的包。”
他打了个招呼后打开男人的皮包。看到里面后,他大吃一惊。因为除了钱包以外什么都没有放。就算搜索了皮包的全部口袋,就算将皮包倒扣过来摇晃,也只弄出了灰尘。他看了看男人唯一的持有物——钱包的里面,只有三万两千的现金和一把钥匙。没有保险证也没有信用卡。连一张收据都没有,是完全没有生活感的钱包。
“保险证放在家里了吗?”
男人微微地歪了歪脑袋。
“丢掉了。”
“啊?”
“因为钱包太沉。”
男人若无其事地开口。
“你说丢掉了?丢在哪里了?”
男人说丢在了昨天喝酒的居酒屋附近公园的垃圾箱中。河濑抓起钱包离开公寓后,跑到了地铁车站。
伴随着电车咔哒咔哒的摇动,他冒出了无法形容的恼火。为什么要把保险证扔在垃圾箱里!无法相信他的神经。就在他想着如果保险证遗失了的话,那种东西能不能补办呢的期间,他注意到了。
如果男人从过街桥跳下去的话,他身上会没有任何可以确认身份的东西。他的全身唰地变冷。男人是不是故意从钱包中丢掉了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呢?
这里和男人居住的北海道相距遥远。就算有新闻报道说有从过街桥上跳下去自杀的五十上下的男人,如果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的话,谁也不会认为那就是“前北海道分社长柴冈”吧?男人也许会在身份不明的情况下被埋葬。在什么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说不定,在自己这么做的期间,男人也许会消失。虽然他好歹给房间上了锁,不过从内侧的话可以简单打开。如果男人想要寻死的话,就可以离开房间。就算在眼睛失明的情况下。
下了电车的河濑走向公园。他马上明白了地方,然后在距离公园入口最近的垃圾箱中寻找。当带着孩子的母亲路过他身边,露出诧异的目光后,河濑感觉到了丢脸。
如同男人所说的那样,保险证在垃圾箱中。而且仔细看看的话,写着男人名字的银行卡和驾驶证也找到了。他将那些也捡起来放进口袋。
到达公寓的时候,距离离开家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
男人和河濑离开房间时一样,茫然地坐在沙发上。昨天明明为了离开这里而挣扎,让河濑不能不把他捆起来,现在却什么都不做地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待。
“我捡回了你的保险证和银行卡。我会用这个来支付医院的费用。”
就算和他说话,对方也什么都不回答。虽然河濑很想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去翻找垃圾箱的啊,不过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对于男人而言,捡回来还是没捡回来,也许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试图将信用卡什么的还给男人,不过又放弃了。他可不想那些又被丢掉。他收进了自己的钱包中。等到他视力恢复后再还给他好了。
虽然想要睡觉,可是肚子也饿了。明明都已经到了眼看就要下午四点的时间,他却只是等待男人的症疗室期间吃了三明治而已。而男人的话则是应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因为去外面购买也很麻烦,所以河濑搜索着餐具柜里面。因为有几个作为本公司产品的样品而收到的杯面,所以他取出了两个。
“吃的东西只有杯面,这样也没关系吗?”
因为没有回答,所以就决定了吃拉面。就算不合他的口味,也是他自己没有说不要的。河濑好歹也算是体贴过他。
他将烧开的水注入杯面后合上盖子。将钥匙搁在盖子上面压着后,将杯面分别端到桌子上。因为饮料有之前买的茶水,所以就用那个了。
因为河濑喜欢吃口感比较硬的面条,所以没有等到三分钟就打开盖子搅拌里面。就算河濑开始吃面,男人也还是一动不动。
“已经可以吃了哦。”
他招呼之后,男人慢吞吞地将双手向前伸出。这时候河濑终于想起来他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河濑伸出手去想说帮他打开盖子。不过就在他打开盖子的时候,男人的手指摸索到什么。可是那是瓶装茶水,而且好死不死地被他的桌子旁边碰倒了。茶水从将近两升的瓶子中倾泻而出,泼洒在了地毯上。
“哇啊!”
因为河濑的声音而吃惊的男人收回手。他的手指碰到杯面,响起了啪嚓的不祥声音。
“啊啊啊!”
男人的悲鸣,打翻的杯面。河濑花了几秒钟才在脑海中整理出发生了什么。拉面的香气,散乱在男人脚边的面条。
“你在干什么!”
河濑怒吼着跑向脱衣所。他取过若干条毛巾,擦拭拉面和茶水。不管怎么擦拭,淡茶色的痕迹也无法从白色的绒毯上消失。因为很昂贵,所以真是糟糕。
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又是跑医院,又是搜索垃圾箱。全都是糟糕透顶的事情。因为好像一开口不满就似乎要一口气溢出,所以他只是无声地擦拭绒毯。男人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抱歉”。就算只是形式上的东西,他也没有说,简直糟糕透顶。这件事也让他无比恼火。
他最后只有放弃,抬起头来,看到男人正在俯视向自己。他觉得这家伙是在嘲笑蹲在地上擦地板的自己吧,但是对方的眼睛并没有盯在自己身上……或者有,但让人感觉不出来。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是通红的,手指上还沾着小小的葱花。
“你不会是把汤泼在手上了吧?”
“一点点。”
仔细看看,不只是右手,连左手都红了。河濑抓住男人的手腕,硬把他拽过来,拖到了洗脸池旁边。他粗鲁地把对方的双手按到洗脸池里,打开水龙头就冲。听说烫伤是必须要马上用冷水冲的,不过也不知道要冷到什么程度才算好。
“你就这样冲一会。”
河濑留下男人,开始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地毯来。自己的面条也在容器吸了太多的汤,泡的涨涨的,河濑也没有吃下去的欲望了。
回到卫生间,见男人还在按自己说的一直在冲水。他关上了水龙头看看,手还是那么红。
“疼不疼?”
“不知道。”
“烫的是你自己的手,疼不疼总该觉得出来吧?”
“皮肤感觉一跳一跳的,不过我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疼。”
毕竟也不能冲水冲一晚上,河濑用塑料袋装上水,冻了个小小的冰袋,给男人敷在手上。回到沙发旁边后,男人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脖子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似乎这才察觉到虽然只是手而已,但冰直接贴在身体上就会夺走体温的事实。
手上的血色还是没有退下去,也许还是带他去看看医生的好。不过从他的样子来看,多半没那么严重吧。总之已经避免进一步恶化了。
想到现在又要去趟医院,就觉得很累。毕竟能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去,自己还必须得陪着。话说回来,昨天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家还要长的多。
河濑在寝室里打开了电脑,搜索了烫伤的症状。网上的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迅速冷敷,外行人不要轻易做判断,尽早去医院。河濑又查了家附近有皮肤科的医院。发现在离这里三站的地方,有个星期六也开到下午六点的皮肤科诊所,又查到了从车站过去的近道。河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根本不想来的皮肤科的等候室里挤满了人,几乎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在等待的两个小时里,男人的手肿了起来。左边的还算好,右手情况很糟糕,于是左手只涂了软膏,右手则裹了绷带,给他治疗的老医生说“要治好说不定需要多花一点时间。”
他们是打车去的医院,回去的时候在便利店前就下了车。河濑买了几个三明治和饭团,回到公寓的时候,无论身心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河濑把男人的那份饭团和三明治的包装撕开,放在盘子上,推到了男人面前。
他抓住了男人的左手,告诉他盘子和水瓶的所在。男人毫不犹豫的把那些抓到了手里。河濑和男人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吃了晚餐。
吃完饭之后,河濑已经懒得再去多想什么,无言地进了旁边的寝室。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有没有没换衣服,现在已经根本无所谓了。随即想起大门不知道有没有关上。可是就算没关,他也没有心思去锁上了。一切都无足轻重。他这么想着,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上床是在晚上九点,一下子熟睡了十五个小时。托了好好睡了一觉的福,脑袋终于能比较清醒一点了。可以听到脚步声,还有上厕所的声音,说明男人还在家里。
“早上好。”
他出声招呼后,男人抬起头来,但是视线没有与他相对。瘦削的下颚上带着一层胡茬,灰色的头发乱得好像鸟窝,衬衫上也满是皱纹。自己两天不洗澡就会不能看,男人的情况只有比自己更严重。
肚子饿了,把昨天买来放进冰箱里的三明治拿来出来。和昨天一样放在盘子里给了男人。
“算是早饭和午饭并一顿吧。”
这么说着,他把盘子放到眼前。由于放的位置和昨天一样,男人没有迷惑就用左手把三明治放到了嘴边。河濑撕开包装,吃着饭团。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咀嚼声,还有偶尔外面车子经过的引擎声。星期五的时候男人好像真的只想去死了算了,但是昨天和今天看起来平静了许多。这样的话,就算把他交给别人应该也没问题了。
“你家没有兄弟吗?”
河濑问,稍微隔了一下,他回答说:“没有。”
“你在北海道有亲戚吗?”
男人把三明治拿到嘴边的手停住了。
“没有。”
“一个都没有吗?”
“我的外祖母和亲戚处的不好。母亲又是独生女儿,我没见过能称呼为亲戚的人。”
“那父亲方的亲戚呢……”
“我的母亲是情妇。”
男人很干脆地道。河濑觉得问了不该问的事,很是尴尬,但是又不能默不作声。北海道要是有男人的亲戚,能交给那个人的话,那么河濑立刻就赶今天最后一班飞机把他带到北海道去。就算没有飞机回来了,也可以先在那里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回来。这样可能赶不上上班,不过请半天假的话……可是虽然心里盘算,事情却没那么顺利。
男人眼睛看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说之前十天就好了。那么这次也能十天就好吗?这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里自己都要照顾这个男人了。自己跟他只是以前一起工作过,根本没有关系啊。
可是反过来说,男人只要过上不到十天,眼睛就会复明了。他说之前看不到是在葬礼之后,可能是母亲的死给他造成了精神压力吧。而这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