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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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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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时亨身带重伤,一翻一跃,早就力有不支。伏在地上尚未起,已在雍正治下。

剑尖晃在嗓前,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男人间沉默的对峙。

事已至此,心反倒平静,芙惆掀开被,下了床。

她跪下,她就跪在他身边!他们跪在一起!

雍正依然不看她,也不说话,剑指着勒时亨,近一寸。

勒时亨皱起眉,并不求饶。

又近一寸,勒时亨由不得向后退。

又近一寸。

芙惆向上仰头:“皇上——”

又近一寸。再向后,已贴着墙壁。

芙惆抓住雍正衣襟:“皇上!”

雍正并不理。

她攀着他握剑的手臂,半站起来:“皇上……饶了他……看在他救过佛多,饶他一次……”

她语无伦次泪如雨下。每一滴,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其实不用求,握着剑,几乎已拼尽他全身的力,他没力了。

芙惆反身去拽勒时亨:“走啊!”

勒时亨僵持着,芙惆心急如焚:“快走啊!还不走!”

他在剑下站起身,一蹿而至窗口,忍着疼,跃窗而出。

雍正站着没动,缓缓的,剑放下。

有时,寂静是一种折磨。

“朕哪里不好。朕哪里对你不好。”

这是打破寂静的第一句话。

那不是问,那是苍凉的感慨。

不再剑拔弩张。千钧卸去,空而疼。心比适才还要疼,这种疼,没止境。她不说话。

他转过身,对着她。他把剑丢在地上走到她身边。他抬起她的下巴。

“你从不愿看朕,也许……你的心里从没有过朕。”

所有无奈都叹在这一句,然后,他放脱了手。走开一些,语气像皇上一般严峻:“勒时亨,是钦犯,待罪之身!”

她竟是微微苦笑,像在说给自己听:“有时候,情不自禁,顾不得身份……”

“你——你又说并非熟识?!你才刚认识他几天?!”

“是。”她压着哽噎和激动,“我见异思迁,我认仇为亲,我……我爱了这世上最不该爱的人。是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哗——’桌上所有菜,所有精烹细调应节的御膳,所有龙须酥与龙泉酒,全部扫在地上,一地狼藉。他的额角一跳一跳的疼,他要寻一个地方发泄这五雷击顶般的愤怒。

然后,他掏出怀内揣着的匣子。他该把这一大一小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也摔得粉碎。男人的尊严帝王的威仪世俗的伦常宫庭的礼法,哪一样,也足以让他理直气壮,将它们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可是,他突然没了力气。他连这一些力气也不剩。

好久,她听到身后沉闷的一种响声。然后,就是靴声,渐渐远了。

她回身时,看到那只匣子。

她没有哭,她匆匆掏出床下的血衣和遗诏,烧旺炭盆,把它们一件一件丢进去。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告诫自己要冷静,她有条不紊做好每一件事。泪流满面。

天亮了。

马尔塞跪在养心殿:“皇史宬查点侍卫,勒时亨无故缺勤。九门均无记录……”

“不要跟朕提这个人!“

马尔塞等他发完勃然之怒:“臣以为……”

“出去!滚!”

马尔塞皱了皱眉,只得起身出去。

雍正背过身,吁吁喘息着。

脚步声又响起。(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

余怒不减,雍正吼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却半响无声。

他转过头,目所及处,并没看到人影。略一低——门口,佛多呆呆站着,扶着窗牖。

他赶紧几步走过去,俯身伸出手——孩子不自觉向后退。

他把她抱起来,孩子吓得傻了,一句话也没有。

一个小太监跪下:“照惯例,逢五,奴才抱佛多过来……”

雍正挥挥手,太监下去了。

佛多渐渐缓过来,似解人意,不聒噪,一双小胳膊揽住他脖颈,小脑袋靠过去。

至亲骨肉的依赖。他满心酸疼。把她抱紧,又怕太紧,患得患失,进退失度。

“她不顾惜你,阿玛疼你,从今以后……你是阿玛一个人的女儿。”

35。

平常这个时候,坤宁宫早已熄了灯火。清冷惯了,一时不大适应,进进出出的奴才们都怀着一份仓促的紧张,却也是兴奋的。

明黄的龙袍耀眼的顶珠,前呼后拥。既便如此,黄昏中萧索的男人独自抱着女儿,仍旧使人苍凉。

皇后跟其他人一样诧异,却不会露在脸上:“皇上,这么晚了,这是……”

雍正抱着佛多走进来。孩子也染了大人的沉郁,静静的。

皇后让下人奉茶伺候。

雍正坐了一会儿,摸一摸佛多的头,打起些精神:“朕的女儿,以后,你来抚养。”

“这……芙妃她……”

“这没什么。换子抚育,在后宫是平常事。”

轻描淡写。皇后便知不该再多问。

“朕只有这一个女儿,朕希望,她有一个显赫出身。”

“臣妾明白。”

“弘晖去得早,佛多……你便当是亲生吧。”

“是……”

雍正站起身,声音透着疲惫:“不早了,都歇着吧。孩子也睏了。”

“那皇上……”

“头一个晚上,怕不惯,朕在这儿陪她。”

“臣妾叫人替皇上置备……”

雍正摆摆手,再不愿多说一句。

佛多躺在床上,很安静。

雍正坐在床边。

“这里好么?”

“好。”

“皇后娘娘好么?”

“好。”

“额娘……离开一阵。”

“额娘去哪儿啊?”

“去……”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知是不愿欺骗孩子,还是不愿欺骗自己。

佛多伸出小手,她用胖胖的带着肉窝儿的小手摸他的脸:“阿玛……”

“佛多乖,在这里住几天。”

她静静圆张着大眼睛。蹭了几下,翻过身去。

关于承乾宫,悄悄弥散着各种流言。只是,皇上不发落,也就落不得实。熹妃是聪明人,既猜不透,便不猜。对芙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切如常。

雍正似也一切如常。

每日,朝房,养心殿。永远是茶香,沉香。

佛多住在坤宁宫,一住便是半月。芙惆不出一声,问也不曾问。

雍正也不出声。他只静静临帖,写‘观心得悟,一切俱了’,写‘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一钩一划的沉寂,真仿佛超脱一般。

就这样一日一日熬下去,无声无息的。

皇后是真心待佛多好。深宫重帷,天长日久的寂寞。太寂寞了,难得响起一个孩子的喧闹。自上而下,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围着这份喧闹。

天暖了,宫女们便张罗着裁尺头,缝衣裳,纳新鞋。雍正踏入坤宁宫的时候,女人们正将佛多围在中间。

“宫里头这么多丝锦,怎么还有这粗劣东西?天也热了啊,不用这衬子……”

一方棉衬子的小兜肚。

雍正几乎踏到地上的弃物。停下。慢慢的,俯了身。那兜肚托在他手里,鲜丽的荷花,池跃戏莲鱼。日子久了,什么鲜丽也褪了色。

宫女诧异道:“皇上……”

他又看一下,轻轻放脱:“丢就丢了吧。”

佛多围在众人间。她们用绫罗绸缎把她装扮成花簇锦攒的小玩偶。

雍正抱过佛多。

嬷嬷插嘴:“皇后娘娘对佛多,真是跟亲生的没两样。”

雍正对皇后一笑:“你费心了。”

宫女们逗佛多:“叫‘额娘’。”

太监们跟着起哄:“叫额娘啊。”

嬷嬷走过去,闻声软语哄:“乖啊,叫额娘。皇后娘娘疼。”

佛多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也吭。

大伙七嘴八舌的:“快叫额娘啊。”

佛多转过头,看雍正,大眼睛水莹莹的。

他摸一下她的头:“乖,叫母后。”

低低一声:“母后。”眼睛一忽闪,大大的一滴水,淌下来。

第三十六章

佛多一哭,皇后赶紧过来:“这是怎么了。”然后呵斥奴才,“都是你们胡闹。”

雍正想替她擦眼泪,她却一个劲把脑袋往他怀里藏。

雍正心里有些不过意,笑对皇后:“小丫头……知道怕羞了。”

小脸露出来的时候,已没了泪,眼睛红红的。

皇后笑着圆场,把佛多接过来搂进怀里:“臣妾哪儿生得出这样漂亮闺女,万岁爷瞧瞧……”说着摸一摸佛多的小下巴,“这委屈样儿,跟芙妃一个模样。还有这大眼睛,像汪着水……”

雍正神色略一变。

皇后怔了怔,自知失言,忙笑言其他。又道:“天也不早了,皇上是回去,还是这里用膳?”

佛多把两只小手紧紧攥了雍正袖子。雍正道:“就在这里。”

奴才们使出浑身解数哄逗,佛多只是不笑。勉强喂了饭。

雍正将她抱到小床上。她闷闷伏在他怀里,泪汪汪的。

雍正道:“睡觉前哭,眼睛会肿,肿的桃儿一般。”

佛多不说话。

“宫里这么多神鸦,飞来飞去,看到了,以为是真的桃,就飞过来啄。”

佛多抽搭一下:“乌鸦晚上看不见。”

“神鸦么,自然跟一般乌鸦不一样,看得见的。”

佛多露出一点惊惧:“那海东青呢?”

“连海东青都知道?”雍正做出一脸惊讶,“朕的女儿真是了不起!对,还有海东青,那是咱们满人的神鸟,跟神鸦一样,看到佛多哭红的眼睛,都飞来啄。”

“佛多不哭了。”佛多赶紧抹眼泪,“那它们还是飞来怎么办?”

“阿玛在啊。阿玛守着佛多,它们一过来,就开弓,把它们都吓跑。”

“嗯。”她轻轻应一声,仿佛安了心,拽着他衣袖。大概哭得倦了,合了眼。

雍正守在一边,寂静中,黑暗中,坐了很久。细微的呼吸渐渐匀称。他伸出手,拉一拉她盖着的被子,又摸她的脸——她的下巴,和阖起的眼,他将手长久的停留在上面。

小太监拎着个食盒,嬷嬷抱着佛多,一起跟在皇后身侧。

养心殿,雍正停了笔:“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行礼后。皇后道:“皇上近来忙,一直没过去,带佛多过来给皇上瞧瞧。”

雍正微笑,抱过女儿。

皇后那边续道:“另外让御厨熬了八珍,给皇上补补身。”

“费心了。”

敬事房陈福禄照例端膳牌进来,皇后在旁边,也没多大忌讳的。陈福禄便跪下。

雍正只管逗佛多。挥手欲让他退下。眼睛随意一扫,却停住。

常年累月,一成不变的绿头牌。不用看,心里有数。

如今,却少了一个。

那一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碰。不碰,却并非看不到。

他的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手也在女儿的小手中。可他的心却飘开——并非天葵之期,却撤了膳牌……

侍寝的事,皇后不便干预,站在一边。

陈福禄举托盘举得脖子酸,头稍稍抬起些。看得到皇上。

皇上的脸沉了。

谁也不解。

陈福禄悄悄给一旁的苏培盛使眼色。

苏培盛瞄过一眼,心里有了个大概。便斥道:“敬事房怎么办事的?膳牌摆得乱七八糟。这怎么还有个空缺啊?是……芙妃,无缘无故的,怎么就敢私自撤了牌子?”

“芙妃娘娘染恙,不便侍寝。”

“染恙?”雍正放下女儿,“什么病?”

“这……”陈福禄也说不清,看皇后。

皇后走过来:“皇上……”想了想,“想是没大碍。”

雍正一拍书案:“说不清,没大碍。含含糊糊一句话,让你统摄后宫,怎么做事的?!别说是有封号,即便没封号……平时抄的念的,什么量宏意美一视同仁,什么亲疏远近周恤提携,都是门面功夫,都是做给朕看!有没有往心里去?!”

皇后颔首站在一边,一言也不敢发。

苏培盛斗胆插一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向不过问这些的。”

雍正余怒不消:“传熹妃!”

皇后轻道:“熹妃无过。”

“什么?”

“芙妃的事,臣妾并不知情。但想熹妃并非粗心之人,若有大碍,怎敢隐瞒?若无大碍,不必事事烦扰圣心。何况……”

“何况什么?”

“皇上的事……臣妾等不敢妄自揣测。但近日来,任谁提一句承乾宫,必然受责,久而久之,谁敢进言?”

雍正怔了。郁住的一口气发不出,渐渐消了。挥一挥手:“都下去。”

寝宫。三星偏了,黑漆漆,不到五更。

苏培盛蹑手蹑脚进来,小心打了帘子,却发现床褥齐整,空无一人。

正诧异回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人。

他一惊,忙点灯:“万岁爷——您这是……是没睡,还是起得早?”

雍正不说话。

苏培盛暗叹气:“皇上这又……何必。主子的心思,奴才明白,奴才这就传最好的太医……”

“不用了。她的病,不是药能医得好。”他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低,然后,长长叹一口气。

承乾宫。

芙惆睡在床上。非常疲倦,倦得醒不来。倦得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的,身边有些动静。脸上有一点痒,那种触感一直麻到心里。心有灵犀,是天性。

她挣扎着张开眼。

眼前,是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的嘴唇颤着,想说什么,却没一丝气力。

趴在被上的佛多一下扑过来:“额娘——”什么也没说,死命扳住她的脖子,眼泪霎时涌出来:“额娘——”

芙惆一日日好起来。皇后却病了,并非一时惹恙,老病入腰膂。

秋来不可当。天渐凉了。

雍正坐在病榻前,皇后形容憔悴却仍端庄:

“皇上,是臣妾做的不好?”

“不。”他合拢她的手,拍一拍,“你待佛多不啻亲生。”

“皇上对芙妃,真是……”

“朕幼时,是孝懿仁皇后佟妃抚养。佟母妃待朕很好,可是,及朕年长,却与生母生疏。朕是不忍佛多步此后尘。”

皇后默默不语。

“朕说的,希望你明白。”

“皇上的话,臣妾懂。可皇上的心意,不知芙妃解得多少……”

草畦中一片知了叫,秋天的蚂蚱,没精打采的。

雍正停在承乾宫外。

苏培盛道:“奴才去传芙妃娘娘接驾。”

“不必。朕不进去。”

“都过来了,不进去?”

“朕来看一看佛多。”

“只为了看佛多,奴才们抱去养心殿便是。”

远远便听见稚嫩的童音,神气活现的:“吴兴财,拉网!张有德,在这儿守着!小恭子,你去掏蛐蛐儿窝!”

雍正不觉微微莞尔,往前走几步,却仍在宫门外。

一阵混乱,所有奴才被这小祖宗支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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